山與海之間
茫茫無涯的大海,波濤緩緩地涌起,緩緩地沉落,又緩緩地涌起,有如大地的呼吸,一起一伏;隆隆的巨響,仿佛來自大地腹腔深處,隨著海浪的節奏,滾滾而來,滾滾而逝;無論吹東南風,還是西北風,無論是黎明,還是黃昏,海浪從不止歇。天地之間,除了水,似乎什么也沒有了。
但終于有一天,浩瀚的水面,露出一塊粗礪的礁石,最初只是一個小黑點,有時會被滔滔海水淹沒,不見了蹤影,但幾天之后又露了出來,還漸漸擴大,漸漸高隆,成了一個小島。小島漸漸長大,海水再也淹沒不了它了。不知從何時起,島上的巖石縫隙間,長出第一株青翠的小草。第一粒草籽也許是風吹來的,也許是候鳥帶來的,也許是從海底爬上來的,總之它就這么不可思議地來了,而且生根發芽了。
海面的島嶼越來越多,漸漸連成一片,迎接著來自遙遠北方的千百條河流,河水以雷霆萬鈞之勢,穿過南嶺山脈,把無窮的砂礫推向大海。經過千萬年的地貌變遷,海水退卻,陸地隆起,一片陸地形成了。后來人們把這個地方稱為——珠江三角洲。
廣州在珠江三角洲北緣,再往北就是綿延千里的南嶺,西江出肇慶羚羊峽,北江出清遠飛來峽,東江出博羅田螺峽,三江來水,匯成浩浩珠江,最后通過八大門河口,奔流入海,形成了眾多的溺谷和漏斗灣。南海古時有“漲海”“沸海”之稱,其磅礴恣肆的氣勢,可以想及。清咸豐三年(1853年)《順德縣志》有一段記載:“昔者五嶺以南皆大海耳,漸為洲島,漸成鄉井,民亦藩焉。”海潮一日兩漲,枯水期江水勢弱,海潮從各個河口涌入珠江三角洲腹地,甚至遠溯至清遠山區。
在距今約六七千年的新石器時代,更多島嶼浮出水面。廣州的海珠區,也在這時成為一個大島。海珠區的七星崗,只要往地下挖幾米,就會遇到藏著大量海洋軟體動物的貝殼和微體化石的淤層。地理學家1937年在七星崗發現了海蝕崖和海蝕平臺的地貌結構,從而認定這里曾是南海溺谷灣的一部分。
從地理學來看,溺谷灣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就是海岸在長年累月的潮水沖擊下,會堆積形成沙堤。七星崗東南方的松崗,就橫亙著一道高出珠江準點平原一米多的沙堤。這一發現,吸引地貌學者紛至沓來。隨后,他們在赤沙、鷺江、赤崗,陸續發現了古沙堤的痕跡。遙想當年,這個熙熙攘攘的鬧市區,曾經浪濤洶涌。
人們在中山四路發掘出一個秦代遺址,有部分學者判斷其為造船的船臺,這意味著,秦漢時中山四路以南,便是溺谷灣的灘涂水岸,否則船只無從下水。在遺址下面的淤泥中,采到了幾十枚泥蚶——一種生活在咸水中的軟體動物。有趣的是,它們的貝殼是閉合的,屬于自然死亡,并非人們食用后丟棄的空殼。這表明當時中山四路以南的珠江水,就像海水一樣是咸的。
直到20世紀70年代,廣州人仍習慣把穿城而過的珠江稱之為“海”。天字碼頭、沿江路一帶被稱為“海皮”;渡江叫做“過海”;城廂內外有多條“海傍街”。有人認為這只是方言,并非真的說大海。但早在東漢,《漢書》中就說番禺(廣州)“處近海”,作者班固是陜西咸陽人,應該是說關中語的,但關中語并沒有把江說成海的習慣。三國東吳中書丞華覈上表舉薦交州刺史陸胤時,亦稱廣州“州治臨海,海流秋咸”。華覈是江蘇丹徒人,也不懂廣州方言。另一位交州刺史步騭評價廣州地理:“斯誠海島膏腴之地,宜為都邑。”他把廣州形容為海島,其實它更像一個半島。步騭是江蘇淮陰人。唐代詩人高適留下了詩句:“海對羊城闊,山連象郡高。”他是河北景縣人。宋代詩人楊萬里詩曰:“大海更在小海東,西廟不如東廟雄。”他筆下的“大海”,是指扶胥南海神廟一帶,而“小海”則指今荔灣地區。楊萬里是江西吉水人。
這些外省人都不熟悉廣州方言,卻不約而同采用了“海”的說法。可以推斷,廣州人把珠江稱為海,既不是方言,也不是井蛙之見,把江河誤作大海,而是千萬年前對大海的記憶,代代相傳,留存下來了。瀕海地區,往往受咸潮影響。廣州直到明朝,日常生活仍深受咸潮的困擾,每年冬季枯水期,咸潮便會從南海洶涌而至,直灌入城,連井水都是咸的,每逢夏秋臺風季節,經常水漫羊城。
從侏羅紀至白堊紀,燕山期巖漿不斷大規模侵入,至第三紀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廣州地區形成了瘦狗嶺斷裂帶、廣從斷裂帶和廣三斷裂帶這三大斷裂帶。沿海地貌出現先降后升的變化,從海里冒出的沙洲、島嶼越來越多,南沙、番禺至虎門出海口,大小島嶼,星羅棋布。廣州著名的三石:海珠石、海印石、浮丘石,原來都是沉浮于海中的小島。
宋人方信孺形容廣州的地形是“萬山滾滾盡東來”。大庾嶺自北逶迤而來,至廣州分為三十余峰,逐級而下,白云山為第一級,越秀山為第二級,禺山、番山為第三級。明末清初人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描述:“自白云蜿蜒而來,為嶺者數十,乍開乍合,至城北聳起為粵秀,落為禺,又落為番。禺北番南,相引如長城,勢至珠江而止。”
番、禺二山在南漢時已經消失。考其位置,番山大約起于今越華路,沿舊倉巷、文德路向南伸至文明路,西及北京路、西湖路。禺山大約起于廣大路西端路口,經財廳前、南越王宮博物館、城隍廟,至倉邊路與中山四路交會處止,以聚星里為最高處。從高處俯瞰,二山略呈丁字形,山勢并不算雄大。屈大均推測,番、禺二山應該很大,所以番禺縣才會以它們命名,不會只是城中這兩座“特培塿耳”的小山。
但屈大均沒有解釋,為什么一定是番禺縣以番、禺二山得名,而不是反過來?歷史的真相,也許是任囂或趙佗在這里建立郡治時,登山臨水,一時興起,才把這兩座無名小“培塿”,以番禺縣的地名,分別命名為番山、禺山呢?
遠古時代,番、禺二山與越秀山是一體的,是同一座山的不同山頭,并非截然分開的三座山,正如越秀山還有越井崗、象崗、蟠龍崗、桂花崗、木殼崗、長腰崗、鯉魚頭崗等不同的山頭。1954年在越秀山鎮海樓后面,發現唐代天祐三年(906)的王渙墓,墓志有“番山之左,越井之下,以卜以筮,可封可樹”之句,似乎證明越秀山也叫番山。其實,所謂“番山之左,越井之下”,更多是出于駢文驪句的要求,追求對仗工整而已。越秀山的北面是白云山。這兩座山也是一體的,越秀山是白云山的余脈。蒲澗清溪,飛流直下,從濂泉向西匯入金鐘塘,在上下塘轉向南,在越秀山東麓一分為二,一支沿今吉祥路、教育路而下,從北京路西側匯入仙湖(今西湖路);另一支經今小北路、倉邊路,從中山四路注入珠江,得名文溪。文溪寬闊浩大,風帆可過。倉邊路一帶,布滿河汊水道、曲渚回灣,夾岸豐草綠縟,佳木蔥蘢,鳥鳴在枝,魚躍在水。大東門以東,統稱“東山”。南部雖有沖積平原(沙洲),但形成年代較晚,北部受瘦狗嶺斷裂帶的擠壓,連片的低丘臺(崗),自北向南傾斜,延綿不絕,有蟾蜍崗、竹絲崗、木棉崗、柏子崗、馬棚崗、螺崗、大眼崗、和尚崗、青菜崗、天圣崗、玉子崗、竹園崗、蜆殼崗、橫枝崗、黃花崗、英雄崗、白灰牛、大云頭、貓兒崗、象欄崗、大水牛崗、松崗、水均崗、龜崗、西元崗、木蔭崗等,溪流溝壑,縱橫交錯,灌木叢生,野獸出沒。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的《敕賜永泰禪寺碑記》,描述東山口的地理環境:“千金山列于左,卬山列于右,觀音、彌陀、馬鞍、白云諸山當其前,州岡山擁其后,前臨白云溪,后濱珠海水,高明幽雅,真勝境也。”
西門口附近,直到三國時,還是煙波浩渺的水域。經地質鉆孔,在今文化公園、天成路、大德路、寶源路、西堤、光塔路、大南路、大德路等地的地層下,都發現了蠔和泥蚶的貝殼。寶源路地層中發現的海貝,經鑒已有兩千多年歷史,說明秦、漢時代,這里還是水天相連。這也印證了《南海百詠續集》所說,西門口外,“漢魏時,此處尚屬汪洋耳”。相傳晉代葛洪在今中山七路的小島浮丘石上煉丹,曾經從水井中撈出一叢珊瑚,大家都說這是海神獻來的瑞物,于是把水井命名為珊瑚井。清代乾隆年間,有人在元妙觀(今中山六路)開墾菜地,挖出了一條古船。廣州,因水而生,因水而興,因水而美,因水而榮,曾經是一座河道如巷、水系成網的水城。無數的河涌溪流,縱橫交錯,千回百轉,滋潤著廣州大地,為這座文明古城帶來無限的生機。屈大均曾盛贊廣州水脈:“蓋會城沙水氣脈,起伏周環,有情有勢,真天地造設之奇。”
嶺南地區的新石器時代,始于八千多年前,經歷了四千多個春秋,進入青銅時代。在這段漫長的歷史中,水處行舟的古越人,一直在南海之濱,過著狩獵捕魚的生活,與中原紛亂不已的征戰,似乎十分遙遠。
“越族”常被人誤以為是一個民族,其實它只是文人史家的杜撰,指向十分寬泛,最初是指商朝時活躍于河南、甘肅、陜西的某些部落族群;到戰國時,變成指長江下游的越國;越國亡后,又變成泛指所有生活在中國東南部的土著。正如《路史》所說,越族“自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百粵雜處,各有種姓”,雖然他們的語言、文化、習俗和社會結構,都不盡相同,卻被一個模糊的“越族”概念,統而括之。這種情況,就像19世紀廣州人叫洋人為“番鬼”一樣,并不具有任何人類學的意義。
廣州人究竟是些什么人?有人說與北方人同屬蒙古人種,有人說是馬來人種,也有人辯稱馬來人種就是蒙古人種的南亞類型,大家爭論不休。種族的劃分,為人的體格、相貌、膚色特征,賦予了強烈的社會內涵,更多時候,只是為了對不同人群作文化定位,把對角色的預期合理化而已。事實上,眼睛大小、顴骨高低、小腳指甲有沒有分瓣、屁股有沒有長蒙古斑,并不會引起文化的本質差異。
春秋戰國時代,生活在西北黃土高原的人,把東南沿海的人稱為越族,也是基于想象的一種“文化建構”,虛構成分大于事實。在這種觀念之下,分布在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南部及兩廣地區的眾多小部族,雖然互不相屬,但統稱為越族。它們的名稱五花八門,有越常、甌越、且甌、南越、禽人、海癸、蠻揚等,如溫州一帶的人就被稱為“東甌”,廣東的越族,被稱為南越,粵西至廣西一帶的人被稱為西甌或駱越,有時會被統稱為“甌駱人”。
在南越人居住的兩廣地區,迄今已發現大量的舊石器時代文物,包括各種石制工具和人類化石,可證其文明歷史,有自己的成長路徑。但在中原人看來,南越也罷,駱越也罷,都是未開化的“南蠻”。戰國或更早時期成書的《山海經》說南人“其為人人面有翼,鳥喙”,是近乎半人半鳥的怪物;成書于北齊(550—577)的《魏書》,也還是把南人形容為“鳥聲禽呼,言語不同,猴蛇魚鱉,嗜欲皆異”。唐朝名臣韓愈把嶺南描寫成“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的瘴癘之地,一入嶺南,便不作生還之想,囑家人“好收吾骨瘴江邊”。
在文化歷史研究中,存在一個有趣現象:凡進入嶺南的中原人,都被描述成“傳播文明”的使者;如果某種優良的器物或技術,在嶺南與中原都存在,那一定是從中原傳到嶺南的;嶺南的每一個進步,都是在中原的教導下完成的;嶺南文化的每一步發展,都是伴隨著中原人的南遷而來的。“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在王道正統的眼里,嶺南的文明史,就是一部接受王道教化的歷史,最后也要通過出了多少舉人、多少進士、多少狀元,來接受中原正統文化的驗收。這已成了民間與學界共同的思維定勢。
屈大均曾說:“粵處炎荒,去古帝王都會最遠,固聲教不能先及者也。”似乎離帝王都會的遠近,成了文明的指標,離帝王都會近則文明程度高,離帝王都會遠則文明程度低。然而,帝王都的聲教,并不是文明的唯一代表。各地都有自己的文明,是生活在不同地區的人,以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創造出來的。這才是最恒久的、最基本的文化之源。
廣州老城區(指越秀山以南地區)成陸較晚,舊石器時代,還是一片煙波。但到了新石器時代,隨著越秀山下的陸地越來越多,成片的紅樹林,慢慢成長起來,雜花生樹,草長鶯飛,野豬、麂、鹿、猴和各種嚙齒動物、昆蟲,開始出沒活動。從那時起,第一代的廣州人,便在這里安下他們的家了。1954年,海珠區中山大學的師生,在校園內的馬崗頂,采集到幾件新石器時期的雙肩石斧和石鏃,經專家考證,是四五千年前的遺存。這是在廣州市區內第一次發現先秦文物。
1956年,中山大學地理系在飛鵝嶺(今華南植物園)附近也發現了石鑿、石鏃、有肩石斧、礪石、玉環、一些有印紋的軟陶和夾砂粗陶片。20世紀50年代以來,從化呂田多次發現史前社會的文化遺物。1961年在增城金蘭寺發現新石器時代至戰國時期的文化遺存。1965年在蘿崗區暹崗、大嶺崗南發現了幾件古老的青銅器,不久又發現大批印紋陶片和石器。1999年在蘿崗發掘出很多春秋戰國時期的硬陶器。
21世紀以后,更多地處廣州的先秦遺址,重見天日。2000年在增城石灘圍、2006年在蘿崗隔田山、2008年在增城豬頭山、2013年在蘿崗來峰崗,都發掘出數量可觀的先秦文物。2017年秋至2018年春,在黃埔區九龍鎮湯村發現了新石器時代晚期至夏商之際的墓葬174座、普通灰坑111座、窯穴類灰坑19座、柱洞302個,出土陶、石、玉等不同質地的小件文物500多件。堆積之豐富,遺跡之復雜,令人嘆為觀止。
這些先秦遺址,大部分在東北郊,似乎離老城區越近越少,這就造成一種錯覺:廣州的文明程度,不如周邊的深山野墺。其實原因是,直到秦朝,中山路以南、中山六路以西的地區,仍是大片水域與灘涂,退潮時爛泥盈積,漲潮時盡成澤國,人們只能選擇在中山路以北,越秀山以南這段地勢較高的狹窄地區居住,借著番山、禺山的山勢,躲避珠江大潮和洪水的威脅。2009年在西湖路的大佛寺工地,挖出了廣州老城區迄今唯一的先秦文化遺存。當年這里是番山西麓,林木繁蔭,倚山臨水,是個很好的聚居點。
廣州自秦漢時任囂立寨、趙佗建城,一直是嶺南的政治文化中心,許多文化遺存,因城區不斷地移山鑿湖,大興土木而遭到破壞,不被南越國破壞,就被南漢國破壞,逃得過趙宋,也逃不過朱明,每次戰亂,都被摧殘一番。民國以后,作為一個現代城市,廣州進行了幾輪大規模開發建設,古跡遺物更如疾風吹籜、虎蕩羊群一般,十不存一了。歷史的露往霜來,就這樣無情地把我們的記憶,一點一點淡化。
但記憶不會被完全抹去。1982年考古人員在新市葵涌龜崗,發掘出石斧、石錛、礪石、網墜、紡輪等物,還有各種釜、罐、盤、鼎、缽、豆等器皿的殘片。石器的形制,不再像舊石器時代那樣單一不變,而是花樣百出,用途越來越專門化;工藝也從早期的打制,發展成磨制。2000年、2002年在南沙鹿頸村挖出了大量新石器時代晚期至商朝的陶、石器物和魚骨、獸骨、貝殼等,甚至還有一具三千多年前的完整男性人體骨架。這兩個遺址都在水邊,自然環境與廣州老城區很相似,讓人可以展開想象,一窺遠古時代先民的生活圖景。
廣州春夏秋三季,都是闌風長雨的天氣,所謂“夏季東風惡過鬼,一斗東風三斗水”,加上老城區前有珠江大潮,后有白云山洪水,房子被淹浸和沖垮,乃家常便飯。為了應付這種地勢卑濕、瘴氣凝聚的自然條件,越人發明了干欄式房子。
在越語中,“干”是上面的意思,“欄”是房子。顧名思義,這種房子大多用竹竿、木棍、干草和泥巴搭建,分上下兩層,上層用木柱架空,離地面約兩米,搭梯子上下,供人居住;下層架空,用來養家畜或放雜物。有些房子倚山而建,后部建在山坡實地上,前部懸空,稱為“吊腳樓”,算是半干欄式建筑。南宋人周去非對干欄建筑的描述是:“深廣之民,結柵以居,上施茅屋,下豢牛豕。柵上編竹為棧,不施椅桌床榻,唯有一牛皮為裀席,寢食于斯。”他稱之為“麻欄”。而在《魏書》和《新唐書》中,則稱為“干欄”。晉朝《博物志》說:“南越巢居……避寒暑也。”其實主要是為了防水、防潮、防毒蟲野獸,避寒暑倒不是最重要的。
在陸地生活的越人,喜歡把頭發束成椎髻,或編成辮子。不同的發飾,往往成為一個部族的標志。他們用樹皮或獸皮做成衣服來防寒,發明紡車后,可以紡織麻布了。大多人是赤足而行,上身穿左衽短衣,無領短袖,下身穿“無袴”短褲,其實就是用一幅布圍起來,有的書稱之為“桶裙”;還有一種衣服,是在一幅布上剪個洞,從頭套入,稱為“貫頭”。越人有鑿齒的習俗,青年男女到了一定年齡,就要硬生生拔掉一兩顆牙齒,作為成年的標志。這無疑是一件極疼痛的事情。
雖然房子簡陋,食物也很粗糙,風餐雨宿,備嘗艱難,但并不妨礙越人對美好事物的追求。他們把本地出產的珠璣、玳瑁、象齒、貝殼、翠羽等,做成精巧的首飾,佩戴在身,倍顯光彩照人。在廣州龍洞飛鵝嶺、青山崗、菱塘崗一帶,曾發現一只四千多年前的完整玉環,直徑9.1厘米。在新市葵涌的遺址,有兩塊黑色頁巖磨制的石環殘段,頗為搶眼。它們原本是裝飾用的石環,以當時的工藝水平來看,造型柔美,手工精致,鉆孔和打磨技術,已十分高超。
廣州先民講究生活的質量,細節上并不馬虎。在大佛寺的先秦遺址,清理出近兩百塊夾砂灰陶和泥質灰陶的殘片,可以辨認出是釜、缽、盤、罐、豆、尊、壺的殘件。釜用來烹飪,罐用來貯存物品,盤和豆盛食物,尊和壺裝酒水。不同的器皿,有不同的功用,大大小小,各司其職,井井有條。器物不僅要實用,而且要美觀。從廣州附近出土的陶器來看,器型普遍較小而且胎薄,有大口卷沿折肩的圈足罐,有圓唇弧腹圜底的杯形罐,有小口廣肩鼓腹的圈足尊、圈足豆,有圓唇折沿敞口弧腹圜底釜。每件器皿都拍上花紋,盡量做得悅目娛心。紋飾以繩紋居多,包括細繩紋和線狀繩紋,還有曲折紋、方格紋、云雷紋、條紋、網格紋以及三角圓點凸紋,有的繩紋互相交錯,與圓圈紋、雙圓圈紋、指甲紋、排列狀戳印小渦紋等構成復雜而精細的圖案,呈現質樸淳厚的味道,顯示出一種典雅的審美眼光。這就是文明的表征。
不難想象,家里使用如此繁伙的器皿,說明他們擁有一定的物質生活水準。如果家無隔夜糧,吃了上頓沒下頓,要這么多釜鼎缽罐做什么?自古“民以食為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為了吃,食物是頭等重要的。這些壇壇罐罐,第一用來烹飪食物,第二用來盛放食物,第三用來貯藏食物。住山里的人,每天奔走于山林,獵殺動物和采集野菜、野果;住水邊的人,則劃船出海,捕撈魚蝦蠔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不太會耕種。只有住平原的人,才會面朝黃土背朝天,火耕水耨。廣州山環水抱,大部分是岡地,可以耕種的平坦之地不多,而水陸物產豐富,人們自然會選擇狩獵、漁捕、采集,而不是耕田,作為主要的營生。
廣州人善造舟。《山海經》記載:“帝俊生禺號,禺號生淫梁,淫梁生番禺,是始為舟”,所謂番禺者,即指今廣州一帶的百越先民,他們的歷史,從上古時代開始,便與造船緊密相連。男人們個個體格強壯,活龍鮮健,上山是猛虎,入水是蛟龍。他們很早就學會了“刳木為舟”和編織漁網。把大樹剖開,挖空中間,做成獨木舟,在水上往來如風;絞動紡輪,用麻纖維編織漁網;把石制的網墜系在漁網下面,加快它的下沉,以捕撈更多的魚蚌。漁民的裝束,大多是“斷發文身”,即剪短頭發,在身體上刻畫魚龍紋飾,涂上顏料。《莊子》說:“越人斷發文身。”《說苑》也說:“彼越……是以剪發文身,爛然成章,以象龍子者,將避水神也。”斷發、剪發是為了方便水下作業,文身最初是想扮成魚蚌同類,迷惑它們,后來變成了一種趨吉避兇的迷信。
珠江每月的初一潮漲,初四退;十五復漲,十八退。人們稱漲潮期為“水頭”,退潮至下一次漲潮為“水尾”。《羊城古鈔》說:“春、夏水頭盛于晝,秋、冬盛于夜;春、夏水頭大,秋、冬小。”那時雖然沒有月歷,但善漁者根據天文氣象,對潮水的漲退,了如指掌,“水頭魚多,水尾魚少,不如沓潮,魚無大小”。沓潮就是舊潮未退盡,而新潮初起最盛時,捕撈收獲必大。這是他們的經驗之談。
獵獸也是先民重要的食物來源。在眾多先秦遺址里,除了發現龜甲、蜆、蚌、螺、蚶等軟體動物貝殼和魚骨之外,還有鹿、野豬、豪豬的骨骼,鹿角和鱷魚骨架。東漢廣州人楊孚在公元一世紀寫的《異物志》一書,記載了廣州的三十多種動物,包括狐母、猩猩、殃牛、大豬、麇狼、鼠母、鼯、靈貍、白蛤貍等,水里則有鯨鯢、鮫魚、鼉風魚、鹿魚等。
對生活在山海之間的廣州人來說,各種飛禽走獸、蛇蟲鼠蟻,都可成饌。明代《百夷傳》寫道,廣州人“鰍、鱔、蛇、鼠、蜻蜓、蝮、蛟、蟬、蝗、蟻、蛙、土蜂之類以為食,魚肉等汁暨米湯信宿而生蛆者以為飲”。盡管每天日曬雨淋,飽經霜露辛苦,但餐桌上的肴菜,卻一點也不單調,至少蛋白質是足夠的,所以在鹿頸村發現的男性人骨,年約四五十歲,身高1.7米,體格不遜于現代人。
種種跡象表明,新石器晚期的廣州地區,已有不少人煙,形成了不同的聚落,生齒日繁。聚落之間并非“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而是你來我往,交流密切,甚至還有某種形式的交易。最明顯的例子是,不同聚落使用的石制器具,工藝如此相似,讓人不禁猜想,它們好像出自同一個工匠之手。在西樵山就有二十幾個石器加工場,儼然石器的生產中心,不同聚落的人,用各種物資去換取石器。
人們甚至可能已經建立起某些管理規則行為規范。在新市葵涌的遺址,找到大量殘破的石器、陶器(幾乎無一完整)和動物殘骨、貝殼,卻沒有人類居住的痕跡。那么,這些人類生活垃圾是怎么來的?這是不是一個垃圾堆填區?它是怎么形成的?為什么人們會循規蹈矩,不嫌麻煩地把垃圾運到這里丟棄?幾千年前人們是用這種方法處理生活垃圾的嗎?這些問題雖然不會有答案,但也饒有趣味。每一個考古的新發現,都為后人拓展了更大的遐想空間、更多的可能性,也帶來了更多的不解之謎。
某些摻雜了神話的傳說,追溯越族祖先,從大禹傳至夏朝中原少康之世。兩晉名臣賀循在《會稽志》中說:“少康,其少子號曰于越,越國之稱始此。”少康的活動范圍,在河南、山西一帶。《國語》里有一段注文提出:越王“勾踐,祝融之后,允常之子,羋姓也。”“羋”是羊的叫聲,同樣可以追溯到中原及西北。祝融的孫子季連,出生于河南,其部落生活在河南、甘肅、陜西一帶,與以牧羊為業的西北羌族多有聯姻。甲骨文中,“羌”是“羊”的變體,季連部落亦以“羋”為各部落的共姓。
當時一個部落有多少人呢?夏朝時,有三百多戶人家、一千五百人左右,就算大部落了。由于各部落間,不斷爆發爭地盤與搶人口的戰爭,一些部落戰敗,各散東西,分成幾個小部落,或被其他部落吞并。不斷的裂變,讓人搞不清各個部落間的血緣關系,所以有“三代不同源”之說。
夏末商初,曾經顯赫的季連部落也被打垮了,部落中氏族分路逃亡,熊氏一支逃至甘肅東南部(今信陽市羅山縣)隱藏,休養生息。他們因善于羅網捕鳥而被叫做“羅”。武王伐紂后,周天子裂土分茅,羅被封為子爵,其封土在湖北房縣,名為羅國,面積約一二百里,周朝一里相當于現代的四分之三里。熊氏另外一支被封在荊州為楚國。
羅國與楚國都是季連部落的后裔,但春秋時代,楚國吞并了羅國。羅族憤然與熊氏割席,改稱羅氏,以紀念故國,南遷至洞庭湖一帶。公元前391年,楚國平定了東越,但南越因有五嶺為屏,楚國不能越雷池一步,羅氏便逃入了南越的地盤,建立“縛婁國”(也就是后來的博羅)。有人認為,如今兩廣地區,保留著大量“羅”字地名,如羅定、羅傍、羅董、羅嶺、羅湖、羅歐山、羅馬山等,均為羅氏南下經過的痕跡,甚至廣州的“羊城”之稱,也源自季連部落的共姓“羋”。
一個與嶺南似乎毫不相干的中原小部落,就這樣,和廣州歷史掛上鉤了。
五羊神話,在廣州傳誦千年,家喻戶曉。相傳有五仙騎羊,各執穗禾一莖六出,降臨廣州,祝曰:“愿此阛阓永無荒饑。”然后五仙騰空飛去,羊化為石。所以廣州也被稱為“仙城”“穗城”或“羊城”。唐代初年,羊城這個名稱,已廣泛流傳。初唐詩人沈佺期《峽山賦》即稱廣東清遠峽山“切惟羊城王嶺之要沖”。高適的《送柴司戶充劉卿判官之嶺外》詩亦有“海對羊城闊,山連象郡高”之句。在唐人詩文、筆記、雜史中,“五羊城”或“羊城”的出現,屢見不鮮。
幾乎所有人談論五羊故事時,都把它說成是農業文明從中原傳到嶺南的象征。這是對想象的隨意闡釋。比如《嶺南民間文化》一書便總結說,五羊傳說是一則“史前拓殖神話”,反映史前時代北方文明對嶺南的“拓殖”。這種說法是完全錯的。
五羊傳說,最早出現在晉代裴淵的《廣州記》,此書原版已佚,現僅存收在宋代《太平御覽》里的殘篇。裴淵寫道:“州廳事梁上畫五羊像,又作五谷囊,隨像懸之。云昔高固為楚相,五羊銜谷萃于楚庭,于是圖其像。廣州則楚分野,故因圖象其瑞焉。”馮沛祖的《越秀史稿》說,“五羊銜谷萃于楚庭”,是廣州“最古老也是最著名的神話”。但我們從最古老的裴淵版本中,卻看不到有神話色彩,無非是高固家里有五只羊,當地人覺得很稀罕而已。與裴淵同時代的顧微,也寫了一本《廣州記》,記述與裴淵相同。
顯而易見,這兩本最早講述五羊故事的書,都沒有說五羊是仙羊,也沒有五仙的出現,直到南朝時,故事才被賦予了神話色彩。南朝宋人沈懷遠在《南越志》中大筆一揮,寫道:“昔有五仙牽五色羊至此”,不僅多了五仙,而且羊也變成了帶有仙氣的五色羊。沈懷遠信奉道教,曾受妾室王鸚鵡巫蠱事件牽連,被宋孝武帝發往廣州,幾乎殺頭。五仙和五色羊的出現,是他采自民間傳說,還是基于自己的信仰編造的,現已不可稽考。
這個故事后來衍生出多個版本,時間跨度逾千年,細節也愈豐富。有說五羊降臨于周夷王(前895—前880年在位)時,有說降臨于周顯王(前369—前321年在位)時,有說降臨于任囂、趙佗征討嶺南(前222—前214年)時,也有說降臨于西晉(266—316)時。情節從最初“五羊銜谷萃于楚庭”,變成后來的“五仙牽五色羊而至”,再后來變成五仙人騎著五色仙羊,駕著五朵彩色祥云,在柔美悠揚的仙樂伴奏下,從天空飄飄而降,仙人把稻穗贈給廣州人后,又踏著祥云飛走了,五只仙羊卻因依戀人間,留下化為石頭。
然而,無論哪個版本,成書時間都不是史前,講的也不是史前故事,與“史前拓殖”沒有任何關系。嶺南農業和畜牧業,不是北方傳來的,廣東甚至是全國最早發明種水稻的地區之一;嶺南人也早就開始飼養豬、水牛和狗等家畜了。
真正與五羊有關系的,不是五仙,而是裴淵、顧微在各自的《廣州記》里都提到的高固。他是歷史文獻中出現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廣州人,楚威王時以才學聞名,做了五年楚相。明人歐大任《百越先賢志》把他列為百越先賢之一。高固的祖先是高傒,姜姓,高氏,春秋齊國大夫,姜太公的后人。姜是羌人的姓氏,而羌人以牧羊為業,奉羊為圖騰,與季連部落有不少親戚關系。因此,高固在家里養羊,也是有可能的。
近代學者對高固其人的真實性,一直很懷疑,因為高固的名字,未見于東晉以前的典籍。民間卻言之鑿鑿,深信五羊確實降臨在高固的家里,并贈了一莖六出谷穗給廣州人。北宋初年,五仙和五羊傳說,得到官府加持,熱度驟然提升,還在廣州人認為是高固故居的地方,興建了第一座五仙祠。
這座五仙祠的地點在十賢坊,即今北京路與廣衛路交界之處,先秦時是禺山西麓。在廣州人心目中,高固曾在北京路居住過,五仙騎羊也是降臨在北京路。后來五仙祠一度遷往他處,但宋政和年間(1113年前后),又搬回了十賢坊。南宋嘉定年間(1218年前后),五仙祠遷往西湖玉液池畔(今西湖路附近),稱奉真觀;南宋末年遷至今廣仁路;明洪武元年(1368)毀于大火,十年后遷建于大市街(今惠福西路)。明成化五年(1469)和清雍正元年(1723)都對五仙觀進行過重修。
至此,五仙和五羊到底具體降臨在什么地方,已不再重要了。在五仙觀內后殿東側的原生紅砂巖石上,有一大一小兩個凹穴,為古時山坡受海水回旋沖刷侵蝕而成的甌穴。兩穴互相連通,長約三米,寬約一米,狀如人的腳印,凹穴下有泉眼,名為“陀泉”。人們就說,這是仙人留下的足跡,于是圍繞凹穴砌石為池,名為“仙跡池”,池壁上嵌“仙人拇跡”石匾,成為廣州一處勝跡。
1925年的《廣州民國日報》刊登署名“甘樹熙”的文章,說他探訪五仙觀時,主持道人告訴他另一版本的五仙故事。在這個故事中,五仙與五羊,同為一體。當初白鵝潭是一汪弱水,行舟甚險。某日有五人雇船過潭,船至半途,忽然興起巨浪,小船搖搖欲覆。五人投二石于水,頓時風平浪靜。白鵝潭從此波瀾不興,每于月白風清之時,可以見到一對白鵝浮沒于波間。這五人登岸后,行至大市街,化為石羊。明、清兩代,五仙觀均入選“羊城八景”,分別名為“穗石洞天”和“五仙霞洞”。當然,五羊降臨只是一個民間故事,所謂仙人拇跡,也不過是附會之說。與高固同時代的,還有一位公師隅,也久居嶺南。明人歐大任的《百越先賢志》說他筑了一座南武城,是為廣州建城之始,卻沒有指出具體位置,只說“乃往相度南海,將依山筑南武城以擬之。”后來很多人說,南武城就建在越秀山邊,不知何所據而云。也許因為清初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一書說:“相傳南海人高固為楚威王相,時有五羊銜谷萃于楚庭,遂增筑南武城,周十里,號五羊城”,因此他們就據高固住在越秀山下,推斷南武城也在越秀山下。
明、清的記錄,距離春秋時代,太過久遠,且無更多旁證,哪怕是東漢時專述吳、越兩國史事的《吳越春秋》,亦無相關記載。因此所謂南武城,早經清人阮元《廣東通志》指為可疑,更遭到清光緒年間《廣州府志》直斥“向壁虛造,不足為據”。楚國的勢力范圍止于五嶺,未能征服兩廣,但覬覦之心是有的。楚威王請世居南越的高固任楚相,很可能就是為了謀取南越。如今在越秀山上立有一座“楚庭”牌坊,紀念楚國與廣州的交往,可見廣州人沒把楚國當敵人。因此,比羅族逃難更合乎情理的想象是:高固是南海人,楚王派他回家鄉,與越人聯絡感情,高固帶了幾只羊和一些谷穗稻米,作為見面禮送給嶺南土著首領。人們第一次看見這種奇怪的動物,無不嘖嘖稱奇,認為是天示祥瑞,高固也因此大受歡迎。結果口口相傳,羊成了民間故事的主角,最后被升格為“仙”。
不管是羅氏,還是高固,他們帶來了稻米,不等于廣州沒有稻米。兩廣種植稻子的歷史,比楚國平百越的時間更早,在很多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中,都發現了有肩石斧,就是耕地的工具。1996年在廣東英德云嶺獅石山牛欄洞發現了1.8萬年前的水稻硅石;1965年在廣西桂林發現一萬年前的石杵、石磨、石磨棒等稻谷加工工具。水稻專家認為,野生水稻需要的基本自然條件,是江河入海處且具一定規模的三角洲和岸邊沼澤,因此,中國水稻的種植歷史,應是從沿海向內地發展的,而不是相反。
在廣州周邊地區發現大量新石器時代的陶罐,我們不妨想象一下,這些陶罐在當時是用來裝什么的?很可能,除了盛水,就是貯藏糧食。農業愈發達,家里的壇壇罐罐就愈多。有人推斷陶器是伴隨著農業文明而出現的,不無道理。羅氏或高固還帶來了羊,但羊始終未能成為嶺南主要的家畜,越人嫌其羶臊。屈大均說:“東南少羊而多魚,邊海之民有不知羊味者。”難怪有人說,“羊城”既沒有羊,也沒有城。
至于“羅”字地名,是否羅氏族人的印記,在無史實佐證的情況下,只能靠猜。楚國平東越后,洞庭湖畔的羅氏族人,已分崩離析,一支入了廣東境內,一支從滇東、滇南遷入湄南河下游,還有一支向西越過神農架進入川東,定居閬中,一部分西遷到北勝縣。按常理推測,羅氏四散逃亡,能翻越五嶺的重巖疊嶂,穿過大片原始森林,逃過毒蛇猛獸的襲擊,進入廣東的人數,當不會太多,但羅字地名卻遍布廣東全境,遠及廣西。羅氏到底需要多少人,才能走遍這些地方,并且都以他們的姓氏命名呢?
語言學家說,廣東很多地名,其實出自僮語,包括以那、烏、良、思、古、都等字起首的地名都是,羅字亦然。在僮語里,“羅”與“六”是相通的,如封川六田、信宜六岸、茂名六雙、化縣六磊坡、陽江六平山等;“六”與“祿”也是相通的,如臺山祿馬、南海祿境、鶴山祿峒、德慶祿滾等。這些地名最初都是口頭的,沒有文字,后來寫入官府文書時,以讀音定字,按照書寫者的不同理解,便寫成了不同的字。
羅氏族人即使到過嶺南,也只是嶺南文明的介入者,得到了嶺南文明的包容與接納,而不是開創者。中原人的到來,也許確實帶來了北方的某些農耕技術,對廣東的農業與畜牧業,有助推作用,但并不是說沒有中原,嶺南就永遠要茹毛飲血。事實上,中原的某些農耕技術,在嶺南未必適用,蓋因地形不同,水土氣候不同,種植的品種也不同。
天地間自有人類以來,廣州人便生于斯,長于斯,耕耘樹藝,漁海樵山,從石器時代走向青銅時代,文化一天天茁壯成長。春秋戰國五百余年,中原征伐不已,江山萬里,盡成戰圖,但廣州有五嶺屏障,依然河清海晏。戰國后期,甚至和海外建立了貿易往來,商業活動十分活躍,海內外商賈咸集,是一個繁華熱鬧的商品集散地。司馬遷的《史記》描寫:“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玳瑁、果布之湊。”后來《漢書》又補了一句點睛之筆:“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
司馬遷所說的“果布”,可能是指蔬果布匹,但也有人猜測,可能是指“果布婆律”,即馬來語中的“龍腦香”。如果這個推測正確,那么就為當時嶺南與東南亞的貿易往來,提供了佐證。司馬遷把番禺(廣東廣州)與邯鄲、燕(河北易縣)、臨淄(山東淄博東北)、彭城(江蘇徐州)、宛(河南南陽)等地并列為“都會”,顯示出太史公獨具慧眼的見識。
最讓人感興趣的是,《史記》所描寫的這種景象,究竟出現在秦始皇嬴政征服嶺南之前,還是之后?史學家呂思勉認為:“《史記·貨殖列傳》言番禺珠璣、犀、玳瑁、果布之湊,此語必非言漢時,可見陸梁之地未開,蠻夷賈船,已有來至交、廣者矣。”這一判斷,被越來越多的考古發現所證實。如果不是秦王朝的南征,廣東沿海完全有可能發展出自己獨特的文明體系——海洋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