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從大歷史的維度,沒有任何功用目的,純粹為了認識、理解、欣賞而觀察自然——現代意義的自然隨筆,始于懷特的《塞耳彭自然史》。在19世紀涌現出的一大批自然隨筆,比如梭羅的《瓦爾登湖》、約翰·繆爾的《我們的國家公園》、利奧波德的《沙鄉(xiāng)年鑒》等等,與《塞耳彭自然史》是一脈相承的。
2. 《塞耳彭自然史》不同于其他博物學讀物。作者描述自然,是把觀察過程當作文學作品徐徐展開的情節(jié)娓娓道來,詳盡描述觀察對象的每個細節(jié),不用華麗的辭藻,而是帶著溫情,由探究自然而思考生命,并上升至美學與哲學的高度,故其能從眾多博物學著作中脫穎而出,且葆有恒久的生命力。這樣的自然隨筆,既是科學的,也是文學的,既是美學,也是哲學的,讀來有牧歌的趣味,又能收獲博物學知識。
3.精心校訂書中千種草木鳥獸名稱,并特別收錄以下內容:
◎周作人對《塞耳彭自然史》的“推文”(刊登于《青年界》第六卷第一期)
◎《塞耳彭自然史》原版編者格蘭特·艾倫書寫的《導言》。
◎作者手記:觀鳥手記·記四足動物·關于昆蟲和蠕蟲·關于植物·氣象記。
4. 本版譯自Wordsworth Editions Ltd于1999年出版的版本,收錄了著名英國插畫家埃德蒙·霍特·紐為本書繪制的84幅精致插圖,可以為藏書愛好者提供不同版本的插圖本。(埃德蒙·霍特·紐(1871—1931),英國藝術家、插畫家。出生在伍斯特郡的伊夫舍姆,就讀于伯明翰市立藝術學校。曾為《英語畫報》雜志提供插圖,并受博德利黑德出版社委托,為廣受好評的圖書版本繪制插圖,如伊扎克·沃爾頓的《垂釣者大全》和吉爾伯特·懷特的《塞耳彭自然史》。在1896年至1914年,為不同出版社的50多本書提供了數百幅插圖。1921年,其作品在倫敦平面藝術協(xié)會第一次展覽上展出。人們對他有各種各樣的描述:“整個人生與畢生作品罕見地融合”“半藝術家半圣人”,以及“博學多才,尤其是在詩歌方面,并以一種非常迷人的真誠談論藝術和文學”。)
《塞耳彭自然史》
周作人
《塞耳彭自然史》——這個名稱一看有點生硬,仿佛是鄉(xiāng)土志里講博物的一部分,雖然或者寫得明細,可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總之未必是文藝部類的佳作罷。然而不然。我們如寫出他的原名來,The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rne,再加上著者的姓名Gilbert White,大家就立刻明白,這是18世紀英國文學中的一異彩,出版150年來流傳不絕,收入各種叢書中,老老小小,愛讀不厭。這是一小冊子,用的是尺牘體,所說的卻是草木蟲魚,這在我覺得是很有興味的事。英國戈斯(Edmund Gosse)所著《十八世紀文學史》第九章中有一節(jié)講這書及其著者,文云:
“自吉耳伯特·懷特(Gilbert White 1720~1793)的不朽的《塞耳彭自然史》出現后,世上遂有此一類愉快的書籍發(fā)生,此書刊行于1789年,實乃其一生結集的成績。懷特初同華頓一家在巴辛斯托克受業(yè),后乃升入牛津大學奧里爾學院,在1747年受圣職,1751年頃即被任為塞耳彭副牧師,此系罕布什爾地方一個多林木的美麗的教區(qū),懷特即生于此地。次年他回到奧里爾,在學校內任監(jiān)院之職,但至1755年回塞耳彭去,以后終身住在那里,1758年任為牧師。他謝絕了好幾次的牧師職務,俾得留在他所愛的故鄉(xiāng),只受了一兩回學院贈予的副牧師職,因為他可以當作閑職管領。懷特很愛穆耳索女士,后來大家所知道的卻滂夫人者即是,她卻拒絕了他的請求,他也就不再去求別人了。他與那時活躍的兩個博物家通信,一云彭南特(Thomas Pennant),一云巴林頓(Daines Barrington),他的觀察對于此二人蓋都非常有用。1767年懷特起首寫他的故鄉(xiāng)的自然史,到1771年我們才看出他略有刊行之意,三年以后他說起或可成功的小冊。但是因為種種的顧慮與小心之故,他的計劃久被阻礙,直至1789年春天那美麗的四開本才離開印字人的手而出現于世。這書的形式是以寫給友人的信集成的,還有較短的第二部分,用另外的題頁,用同樣的方法來講塞耳彭的古物。其第一部分卻最為世人所歡迎,在有百十冊講英國各地自然史的書出現之后,懷特的書仍舊保存著他那不變的姿媚與最初的新鮮。這是18世紀所留給我們的最愉快的遺產之一。在每一頁上總有些獨特的觀察使我們注意:
鷺鷥身子很輕,卻有那大翅膀,似乎有點不方便,但那大而空的翼實在卻是必要,在帶著重荷的時候,如大魚及其他。鴿子,特別是那一種叫作拍翼的,常把兩翼在背上相擊,拍拍有聲,又一種叫作斤斗的,在空中翻轉。有些鳥類在交尾期有特別的動作,如斑鳩在別的時候雖然飛得強而快,在春天卻攤著翼像是游戲似的。雄的翠鳥生育期間忘記了它從前飛法,像鷂子那樣在空中老扇著翅膀。金雀特別顯出困倦飛不動的神氣,看了像是受傷的或是垂死的鳥。魚狗直飛好像一支箭,怪鴟黃昏中在樹頂閃過,正如一顆流星,白頭翁像是游泳著,畫眉則亂七八糟的飛。燕子在地面水面上掠著飛,又很快的拐彎打圈,顯示它的本領,雨燕團團的急轉,巖燕常常的左右動搖,有如一只蝴蝶。許多小鳥都一抖一抖的飛,一上一下的向前進。(按:此系與巴林頓第四十二書中的一部分。)
“懷特無意于作文,而其文章精密生動,美妙如畫,世間殆少有小說家,能夠保持讀者的興味如此成功也。”
戈斯著書在1888年,關于懷特生平的事實不無小誤,如任牧師一事今已知非真,不過在本鄉(xiāng)有時代理副牧師之職則是實在耳。戈斯的批評眼乃了無問題,至今論者仍不能出其范圍,1928年瓊孫(Walter Johnson)新著評傳云“吉爾伯特·懷特,先驅,詩人與文章家”,大旨亦復如是,唯其中間論動植各章自更有所發(fā)明。赫特孫(W. H. Hudson,舊曾譯作合信)在文集《鳥與人》(Birds and Man)中有一篇《塞耳彭》,記1896年訪此教區(qū)事,末尾說明《自然史》的特色云: “文體優(yōu)美而清明。但一本書并不能生存,單因為寫得好。這里塞滿著事實。但事實都被試過篩過了,所有值得保留的已全被收進到若干種自然史的標準著作里去了。我想很謙卑地提議,在這里毫無一點神秘,著者的個性乃是這些尺牘的主要的妙處,因為他雖是很謙遜極靜默,他的精神卻在每頁上都照耀著。那世間所以不肯讓這小書死滅的緣故,不單是因為它小,寫得好,充滿著有趣味的事情,主要的還是因為此乃一種很有意思的人生文獻(Human document)也。”同文中又有兩節(jié)可以引用在這里:“假如懷特不曾存在,或者不曾與彭南特及巴林頓通信,塞耳彭在我看來還是一個很愉快的村子,位置在多變化而美麗的景色中間,我要長久記憶著他,算作我在英國南部漫游中所遇到的最佳妙的地方之一。但是我現在卻不絕的想念著懷特。那村子本身,四周景色的種種相,種種事物有生或無生的,種種音聲,在我的心里都與那想念相聯(lián)結,我想那默默無聞的鄉(xiāng)村副牧師,他是毫無野心的,是一個沉靜安詳的人,沒有惡意,不,一點都沒有,如他的一個教區(qū)民所說。在那里,在塞耳彭,把那古派的老人喀耳沛伯(Nicholas Culpepper)的一句詩略改變其意義,正是——他的影像是捺印在各株草上。
“帶了一種新的深切的興趣我看那些雨燕在空中飛翔,聽他們尖利的叫聲。這統(tǒng)是一樣,在那一切的鳥,就是那些最普通的,那知更鳥,山雀,巖燕,以及麻雀。傍晚時候我很久的站著不動,用心看著一小群的金雀,停在榛樹籬上將要棲宿了。因為我在那里,他們時時驚動,飛到頂高的小枝上去,他們在上邊映著淺琥珀色的天空看去幾乎變成黑色了,發(fā)出他們拉長的金絲雀似的驚惶的叫聲。這還是一種美妙柔和的音調,現今卻加多了一點東西在里邊——從遠的過去里來的東西——對于一個人的想念,他的記憶是與活的形狀和音聲交織在一起的。
“這個感情的力量與執(zhí)著有了一種奇異的效果。這使我漸漸覺得,在一百多年前早已不在了的那人,他的尺牘集曾成為幾代的博物家愛讀的書,雖然已經死了去了,卻是仿佛有點神秘地還是活著。我花費了許多工夫,在墓地的細長的草里摸索,想搜出一種紀念物來,這個后來找到了,乃是一塊不很大的墓石。我須得跪了下去,把那一半遮著墓石的細草分開,好像我們看小孩的臉的時候拂開他額上的亂發(fā)。在石上刻著姓名的頭字,下面一行云一七九三,是他死去的年分。”
赫特孫自己也是個文人兼博物學家,所以對于懷特的了解要比別人較深,他大約像及茀利思(Richard Jefferies),略有點神秘的傾向,這篇塞耳彭游記寫得多傾于瞑想,在這一點上與懷特的文章卻很是不相同了。
《塞耳彭自然史》的印本很多,好的要值一幾尼以至三鎊,我都沒有能買到,現在所有的只是司各得叢書、萬人叢書、奧斯福的世界名著各本,大抵只有本文或加上一篇簡單的引言而已。近來新得亞倫(Grant Allen)編訂本,小注頗多,又有紐氏插圖百八十幅,為大本中最可喜的一冊。亞倫亦是生物學者,又曾居塞耳彭村,熟知其地之自然者也。伍特華德(Marcus Woodward)編少年少女用本,本文稍改簡略,而說明極多,甚便幼學,中國惜無此種書。李慈銘《燈下讀(爾雅)偶題》三絕句之一云:“理學須從識字成,學僮遺法在西京。何當南戒栽花暇,細校蟲魚過一生。”末二句的意境尚佳,可是目的在于說經便是大誤,至于講風雅還在其次,若對于這事物有興趣,能客觀的去觀察者,已絕無僅有了。郝蘭皋或可以算是一個,在他與孫淵如的信里說,“少愛山澤,流觀魚鳥,旁涉夭條,靡不覃研鉆極,積歲經年,故嘗自謂《爾雅》下卷之疏幾欲追蹤元恪”,確非過言,只可惜他的《記海錯》與《蜂衙》《燕子》諸篇仍不免文勝,持與懷特相比終覺有間耳。
《自然史》二卷,計與彭南特書四十四,與巴林頓書六十六,共一百十通,后來編者或依年月次第合為一卷,似反凌亂不便于讀,不及二卷本善也。卷首有書數通,敘村中地理等,似皆后來補作,當初通信時本無成書計劃,隨意記述,后始加以整理,但增補的信文詞終缺自然之趣,與其他稍不同。書中所說雖以生物為主,卻亦涉及他事,如地質氣候風俗,其寫村中制造葦燭及迫希流人諸篇均有名。生物中又以鳥類為主,獸及蟲魚草木次之,這些事情讀了都有趣味,但我個人所喜的還是在昆蟲,而其中尤以講田蟋蟀即油胡盧,家蟋蟀,土撥鼠蟋蟀即螻蛄的三篇為佳,即下卷第四六至四八也。瓊孫在所著《懷特評傳》第七章中說:“在《自然史》中我們看見三篇美妙的小論文,雖然原來只是三章書,這是講蟋蟀的三種的,即油胡盧,蛐蛐,螻蛄是也。要單獨的引用幾段,這有如拿一塊磚頭來當作房屋的樣本。一句巧妙的話卻須得抄引一下。爐邊的蟋蟀說是主婦的風雨表,會預告下雨的時候(巴林頓四七)。懷特的方法,用了去檢視鉆洞的蟲而不毀壞它的住屋,這就是現代昆蟲學家所用方法的前驅。一根軟的草莖輕輕地通到洞里去,便能順著彎曲一直到底,把里邊住著的趕出來,這樣那仁慈的研究者可以滿足了他的好奇心而不傷害那目的物(同四六)。
“螻蛄的故事對于有些博物學家特別有用,他們像鄙人一樣都不曾見過一個活的標本。罕布什爾還是頂運氣的地方,離開那里人就少有遇見這蟲子的希望。但是因為不知什么緣故,就是在罕布什爾現在螻蛄也很少了,派克拉夫德在1926年曾經說過他想得這標本是多么困難。可是懷特卻列舉了三個土名,說是行于國內各地的,曰泥塘蟋蟀,啾啾蟲,晚啾。這些俗名大抵似與它的飛聲有關,既然各處有此名稱,那么似乎證明從前螻蛄分布頗廣了。”
這樣說來,我的計劃很受了影響,原來我想介紹那蟋蟀三章的,但是現在全譯既不可能,節(jié)譯又只是搬出一塊磚頭來代表房子,只好罷休。那么還是另外找罷。關于蒼蠅臧蜋等的小文也都有意思,可是末了我還是選中了這篇《蝸牛與蛞蝓》,別無什么理由,不過因為較短罷了。這本是懷特日記的一部分,1802年馬克微克(W. markwick)編選為一卷,名曰《關于自然各部之觀察》,內分鳥獸蟲豸植物氣象五部,附在《自然史》后面,以后各本多仍之,或稱之曰《雜觀察》。其文云:“無殼的蝸牛叫做蛞蝓的在冬季氣候稍溫和的日子便出來活動,對于園中植物大加損傷,青麥亦大受害,這平?傉f是蚯蚓所做的。其有殼的蝸牛,即所謂帶屋的(Phereoikos),則非到四月十日左右不出來,他不但一到秋天便老早的隱藏到沒有寒氣的地方去,還用了唾沫做成一層厚蓋擋住他的殼口,所以他是很安全的封了起來,可以抵當一切酷烈的天氣了。蛞蝓比起蝸牛來很能忍耐寒冷,這原因蓋由于蛞蝓身上有那粘涎,正如鯨魚之有脂肪包著。
“蝸牛大約在中夏交尾,以后把頭和身子都鉆到地下去產卵。所以除滅的方法是在生殖以前把他弄死愈多愈好。
“大而灰色的無殼的地窖蝸牛與那在外邊的蝸牛同時候隱藏起來,因此可以知道,溫度的減少并不是使他們蟄居的唯一原因!
【附記】
關于懷德與其《自然史》,李廣田君有一文,登在三月十七日天津《大公報》的《文藝周刊》第五十號上,可以參照。
“帶屋的”是希臘人稱蝸牛的名字,又亦以稱烏龜,懷德講龜的那篇文中曾說及。
1.吉爾伯特·懷特,是第一個現代意義上的觀鳥人、博物學家。他著名的作品《塞耳彭自然史》將觀察野生動物上升到了美學和哲學的高度。
2.譯者張和聲,曾譯《歷史學家的技藝》《培根隨筆集》《山的那一邊》 等。
3.主編秦穎,出版人、攝影家、自然愛好者。偶爾寫點文章、做點翻譯、為文化人攝影。著有《貌相集——影像札記及其他》等。近年沉迷觀鳥文化,發(fā)表了《一天一年一生——觀鳥者的瘋狂游戲》《帶上彼得森——西方野外觀察指南漫談》《Twitcher、稀罕控及其他》《我射擊,我繪畫,我觀察自然——閑話奧杜邦》《野外觀鳥 所樂何事——鳥、鳥類學、觀鳥文化漫談》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