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擔擔、一杠杠,朱漆髹金,流光溢彩。床桌器具箱籠被褥,一應俱全,日常所需無所不包。它們從女嬰出生那天開始,便請傳家的工匠,精雕細刻,日久天長做了十五年,和隨釀十五年的女兒紅一起,出花園,出閨閣,跟隨新嫁娘,踏上十里紅妝路。
《十里紅妝》是郭小東“中國往事”五部曲《銅缽盂》《仁記巷》《光德里》《桃花渡》《十里紅妝》的最后一部,以馬凌芳和阿雅的命運、尋找苦初3號和光為線索,秉承前四部的僑批歷史、家族命脈和人文情懷的描寫,將潮汕地區的風土人情、歷史文本、商業傳奇、民俗風物融于家族史,以小見大。
從溪東到中鞍頭,其實是很短的距離,卻要經練江、榕江、湖泊、海邊濕地、平原和多石的海岸,無端隆起的丘陵,遼闊的田洋,多座15世紀的教堂和文藝復興以后的碉樓。無論向南,或向東,盡管方向稍偏,但距離大致相等。再往前,就是大海。去大海的起點,或生命的終點,有兩個:一個是有棧橋和寮居的中鞍頭;一個是有薯郎牛血滲透的拍索埕。許多人的起點和終點,都在這兩個地方。
人一走進這兩個地方,故事就有了結局,一個重歸往生,一個去向未來!
在某個下雨的黃昏,火燒云在天際,半藏在海中。雨來噢!雅姿娘在海岸上站成一個剪影,豐乳肥臀,有紅色的毛邊,而衣裾飄揚部分,卻是透明的海的晚風,有黑色的波浪在憂傷中流動。
繁華然而虛弱得慵懶,同時變態成癆病癥的城市,呼吸里有太多的空洞,像鄉下的風箱在抽。
有堤岸的地方,基本上是涂抹著粉黛的呻吟與喘息,總是在夜里過分放縱而透支了風華,早晨入睡時已成一副空殼,天亮正是它黑夜的開始。
這部自《銅缽盂》《仁記巷》《光德里》,從這些流光溢彩,卻苦難深重的屋厝寫起,而墜入《桃花渡》,渴望《十里紅妝》去的小說,它無奈地走過田中央,這個百年前潮汕“七日紅”的原點。它們中經溪東,與陳公河一起,藏寶八百年而終成廢墟。
它在龜頭海拐角,去龜山和蛇山,以南渡下尾河東,再見中鞍頭寮居。小小的拍索埕,只不過是,風吹過隙時,鬼頭刀下,一絲涼涼的血痕。
所以,小說應該擁有一個花籃,叫青籃。裝滿庫司和香燭,金銀兩種,紅白兩種,焚之通神,三奇而多奇。
經過南門李,抬頭見“李氏家廟”,差點忽略一座明正統年間已閱三世、四世的古墳……宛容安在。
在廣澳角的古驛道,想起“沉東京浮南澳”的神話,以及四個小鬼搬龜山填門嘴的詭局。在佩服江西小神仙的同時,還是要感念另類半面神的神機妙算。否則,怎么會有同治元年潮陽“發財公”的傳說,以及郭范兩家“德盛土行”的百年神話。當然,曾國藩拿不到土行軍餉,太平天國只好席卷中華。天京百世,國人靜好!
從后江看過去是東湖,一個出產黃瓤西瓜的海邊小村。明明是面對大海,卻自稱后江,非把地理上屬后庫的濠江當前鋒。再把一個沒有河的小村,佯稱河渡,然后,拍出電影《無名島》。這就是青籃,一個裝得下所有所說的地方!
還是有荒涼的地方,起碼它容得下真實真相。在無人的海岬下尾,才真的是詩與遠方。
小提琴和小號,在無名的風中吹響!只有曼妙的音樂,無標題,無言語。唯有不知,不說,任由流淌的荒涼,才真的值得生命為之付出。凡是明確正確,光榮偉大,都與生命、與音樂無關。如是,也將是。
寫過同治,中經己丑,結于己亥。一百五十年間,五代人的潮汕,蝕骨融髓的人情風土,就這樣。
無數平淡的生命和歲月,在潮汕歌冊里,幾聲輕唱,幾段鋸弦,幾下勝杯(擲卦),再把萬千庫司,焚為一縷青煙。在煙塵里,回眸細看,潮汕仍在,在有無中。
說是“中國往事”,無非是說說以潮汕為情懷的中國往事。常常有人問起,怎樣寫潮汕?把潮汕當中國來寫,或說把中國當潮汕來寫,這就是了。潮汕乃中土,五山環峙如國中五嶺,三江穿流如煙雨九派,所謂“崖山之后無中國”,非也。潮汕延續且保持了中國三千年的文化血脈,即使當年,獨送宋昺入瀛海,潮汕唯存,是為中原形勝地。
這是“中國往事”五卷本的最后一部。于我個人而言,是一種跋涉之后的告別,而于文學,才剛剛開始。
2019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