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jié) 福壽酒樓
清晨還帶有一絲寒氣的陽光,透過街邊柳樹叢的間隙,把斑斑駁駁的影子鋪灑在流動的泉水上。每當(dāng)輕風(fēng)搖動柳條,那一簾碎影在泉水上搖曳晃動。街上的青石板下傳來淙淙的泉水聲,街上匯集了無數(shù)的小商小販,各設(shè)一攤,店鋪的門板也打開了。劉巧嘴一身粗布青色衣袍,蓬發(fā)著頭發(fā),臉上露著笑容,兩條腿又蹦又跳,在街上游蕩,用竹板打拍,嘴里念著詞:“當(dāng)哩個當(dāng),當(dāng)哩個當(dāng),當(dāng)哩個當(dāng)哩個當(dāng)哩個當(dāng)!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濟(jì)南芙蓉街。芙蓉街故事多,吃喝玩樂樣式多,甜沫油旋印刻畫,茶香水甜似天堂。”
清脆的竹板聲響遍芙蓉街的角角落落,這條古街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北起西花墻子街南口,南與泉城路相連,東鄰馬市街,通起鳳橋街、翔鳳巷和芙蓉巷,西鄰玉環(huán)泉街,通省府東街。瀝青路面,全長四百多米,寬不足五米,因街上芙蓉泉而得名。街上商賈云集,游人如織。在街上周圍有撫院、都司、布政司、貢院、府學(xué)等衙門機(jī)構(gòu)。商家眾多,中藥、西藥、筆鋪、京貨、首飾、書籍、字畫、文具、南紙、樂器、服裝、陶器、古董、刻字、楠木、銅錫器、小吃、錢行,鱗次櫛比。
劉巧嘴走到福壽樓,停下了腳步,嘴角一上揚(yáng),大步地邁了進(jìn)去。店小二趕緊往外推他出去。在整條芙蓉街上,大家伙兒都知道劉巧嘴就是一個混吃混喝的流浪藝人。師從著名藝術(shù)家于傳斌,技藝沒什么長進(jìn),腦袋瓜子里的鬼主意卻長進(jìn)了不少。
福壽樓的掌柜子高德生吩咐店小二拿來了幾個素菜包子,親自端到劉巧嘴面前說,這些包子送給你。劉巧嘴一見包子,趕忙打起快板:“高掌柜,真善良,救濟(jì)窮人,賽菩薩。”
高德生趕緊打住劉巧嘴的快板,把他請到酒樓的角落里,說:“這套詞你說了百八十遍了,我這酒樓的生意還得做,小本生意,你吃了包子就趕緊走吧。”
肚子找到主兒了,劉巧嘴自然是吃得不亦樂乎。高德生站在酒樓門前,一眼向芙蓉街的路口望去。芙蓉街雖然不長,但酒樓飯館卻遍布大街小巷。每到飯時,酒菜飄香,賓朋滿座,一派繁華景象。
這些酒樓也有高下之分,好的酒樓能吸引到各地的食客,生意自然比其他酒樓要好,名聲也會大一些。
福壽樓,這座濟(jì)南城內(nèi)公認(rèn)的第一名樓,酒樓建筑工藝獨(dú)特,雕刻砌鑿,工藝細(xì)膩精湛,明柱花窗,雕欄畫棟,美妙絕倫,具有“三雕” “六怪” “九絕”之藝術(shù)特色。福壽樓的創(chuàng)辦人,是號稱“天下第一廚神”的郝爺,他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高德生,另一個是陸松宇。高德生在郝爺去世后,接管了福壽樓,陸松宇憑借高超的廚藝被召進(jìn)宮當(dāng)了御廚,兩個徒弟各有千秋,郝爺也能含笑九泉了。
劉巧嘴吃掉落在碗里最后一點(diǎn)菜餡,抹了抹嘴,向高德生微笑地彎了彎腰,又蹦又跳地出了酒樓,唱道:“高掌柜子,心眼好,不嫌窮人,善助人……”
店小二收拾著桌子上的碗筷,動作干凈麻利,高德生望著劉巧嘴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直樂呵,幾個包子換別人幾句夸,未嘗不是一樁不賠的買賣,自己守著這么大的酒樓,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不管身份高低,自己都得把他們當(dāng)成爺,自己身為廚神的徒弟,可如今沒有師傅的一點(diǎn)身價,整天低眉哈腰的給別人當(dāng)孫子。想到這些,高德生搖著頭,嘆了幾聲氣。
突然,一聲長長的驚天動地的火車汽笛聲,劃破了沉寂的濟(jì)南上空。這讓街上的行人亂了分寸,慌了神,到處找地方躲藏。可只聽其聲,不見其物,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街上亂哄哄的一片。
秦五爺提著鳥籠,不慌不忙地走進(jìn)酒樓,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高德生趕緊迎上去,接過鳥籠,隨口問了一句:“外面一聲聲巨響,五爺還如此鎮(zhèn)靜,就不怕天塌下來?”
街上逐漸變得平靜,秦五爺整理了一下衣衫,看著高德生說:“這是膠濟(jì)鐵路通車,這聲音就是火車發(fā)出來的動靜。再說了,就算天塌下來,還有福壽樓撐著。”
高德生從學(xué)徒到如今一直窩在酒樓,哪見過什么火車,一臉的茫然:“五爺,你這是抬舉酒樓了,我這酒樓哪能抗住老天爺。不過,聽五爺這么一說,這洋玩意脾氣不小,動靜都這么大。”
秦五爺一臉的嚴(yán)肅,罵道:“脾氣是不小,這在鐵路修筑過程中,所經(jīng)之處,村莊被毀,農(nóng)田被踐,墳?zāi)贡痪颍拥辣欢拢笕苏媸菃时M天良!”
高德生趕緊打住五爺?shù)脑挘睦锩靼祝稚嫌泄俨睿且徊恍⌒淖呗╋L(fēng)聲,自己的酒樓也脫不了關(guān)系。
光緒三十年的大清國,新政方興,風(fēng)氣初開。巍峨的紫禁城沐浴在一片落日的余暉中,人來車往的東華門外大街上,到處可以看見逃荒的災(zāi)民,他們混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眼睛卻朝紫禁城的高墻張望,仿佛嗅覺能夠穿透城墻,聞到御膳中的山珍海味,飛潛動植,水陸八珍。
宮廷“御膳房”是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內(nèi)的明珠,千百年來,一代代御廚搜羅了大量民間的美味佳肴,辛勤經(jīng)營,因材施藝,合理用料,巧妙配伍,精心烹制,細(xì)心調(diào)理,供帝王們享用。
陸松宇耍弄著嫻熟的刀工,嶄新的廚刀,長六寸,高三寸,半弧形刃口,刃口鋒利,手感沉重,刀是由上等的精鋼鑄成。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握刀的右腕處青筋凸現(xiàn)。
案板上放著一條鮮活的草魚,肉厚質(zhì)嫩,鱗如細(xì)脂,似乎一掌眼便能夠感覺到它柔膩的口感和淡淡的清香。
寒光忽然閃動,廚刀揮出,锃亮的刀鋒在魚身上有規(guī)律的舞動著,片刻之間,刀鋒已經(jīng)追到了魚身的尾端,陸松宇收刀,魚身微微晃了一晃,魚骨從里面掉落了出來,然后陸松宇猛吸一口氣,手腕一抖,刀光再次閃出,這一次刀勢來得更急,刀鋒與魚身相碰發(fā)出的“篤篤”聲已經(jīng)連成一片,無從辨別先后。突然間,廚刀止,一切重歸平靜。陸松宇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額頭和鼻尖處已滲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陸松宇做的菜,乃是魯菜中的一道“油爆魚芹”,做這個菜,甚有講究,不能切斷魚皮,還得讓食客吃起來沒有魚刺,沒有魚頭魚尾,味道甚佳,才算完美。陸松宇擦拭了額頭上的汗,大步地走出御膳房。
紫禁城外往東不到三里地,有家提供住宿的小酒樓,里面住著些來京趕考的讀書人。雖說是讀書人,可在街上喝酒的,斗雞的,逛窯子的,哪里少得他們。酒樓的后庭有棵古槐,樹高干云。每當(dāng)陸松宇出宮后,就到酒樓一坐,喝上幾盅小酒,與掌柜聊聊家常。掌柜是山西人,大字不識一個,但腦子機(jī)靈,雖名叫吳仁,可為人善良。
陸松宇和往常一樣,在酒樓的老位置坐下,要了一壺小酒,一碟小菜,衣衫上依然殘留著廚房油煙的味道。吳掌柜見他到來,連忙迎上前去,臉上一副嚴(yán)肅的模樣。眼見吳掌柜有失常態(tài),陸松宇問:“吳掌柜是不是有事?”
吳掌柜剛要啟齒,又閉上嘴,四周望了望,悄悄地把陸松宇拉到后院去。
陸松宇面帶笑容問:“吳掌柜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吳掌柜四處望了望,確定沒有人偷聽,謹(jǐn)慎地說:“剛才酒樓來了幾個陌生面孔,看樣子不是宮里的人,我估計也不是什么正道上的人,說要取你家人的性命。”
陸松宇一聽到這消息,雖然面不改色,但心里還是“咯噔”一下。其實就算是吳掌柜不提醒自己,這幾天陸松宇也恍惚感覺到周圍仿佛有人跟蹤著自己。他慢吞吞地朝門口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
吳掌柜關(guān)心地勸道:“要不,你們一家人出去躲躲?”
陸松宇搖著頭回:“怎么躲?御膳房一旦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就不是砍頭的事情,這可是誅九族的罪名。”
吳掌柜嘆了一聲氣:“這可如何是好?”
陸松宇皺緊眉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吳掌柜,可否借書房一用。”
吳掌柜帶著陸松宇走進(jìn)書房,陸松宇在紙上寫下一個地址說:“吳掌柜,如果我真的有個三長兩短,麻煩你把我的家人送到這個地方,我陸某人下輩子一定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說完,陸松宇跪在了吳掌柜的面前。
吳掌柜趕緊扶起陸松宇:“你看你怎么這么見外,我們交往這么些年,雖不是一家人,也算是有兄弟般的感情,這事包在我身上,可你一定要多加注意。”
陸松宇聽吳掌柜這么一說,心里算是吃了一粒定心丸。回家的路上,他面無表情,內(nèi)心如同籠罩著濃重的霧霾。他無精打采地走進(jìn)靈境胡同,到了洪恩靈濟(jì)宮牌坊前停下了腳步。
靈鏡胡同是京城最寬的一條胡同,它的名稱就源于洪恩靈濟(jì)宮。相傳南唐人徐知證和徐知謬有著神奇的本領(lǐng),好助人為樂,替人排憂解難。明成祖朱棣北征作戰(zhàn)不利,就請這兩位神仙暗中助陣,果然取得勝利。后人為了祭祀這兩兄弟,建造了靈濟(jì)宮。
在明朝,每逢隆重大朝會之前,全體官員都要被集中到靈濟(jì)宮排演禮儀。可是到了清代,靈濟(jì)宮不那么紅火了。靈濟(jì)宮的名稱,隨著一代代人的口傳,把“靈濟(jì)”變成了“靈清”,后來又轉(zhuǎn)成了“靈境”。這條胡同也就成了“靈境胡同”。
陸松宇注視著靈濟(jì)宮宏偉壯觀的建筑,本想走進(jìn)去祈禱家人平安,可挪動了幾步僵硬的腿,還是打消了念頭。在這年月,勾心斗角、人心難測,人世間都這么亂,也不見得神界會好到哪里去。
離靈濟(jì)宮不遠(yuǎn)處,有一條扁窄的巷子,陸松宇一家人就住在這里面。曾因他廚藝高超,吸引了不少食客慕名前來拜訪。人多的時候,整條巷子都被食客擠得滿滿的。直到陸松宇成為御廚,后來又當(dāng)上了總管,這條巷子才變得安靜了許多。食客們心里也明白,給皇上做飯的御廚,怎么能給他們這些平民老百姓做飯呢?這要是犯了大忌,小命可就不保了。
陸松宇剛邁進(jìn)家門,兒子陸明誠一把抱住了他的雙腿,這讓本來就心神不寧的陸松宇狠狠地嚇了一跳。
妻子趙曼兒見陸松宇精神恍惚的樣子,趕緊走上前把陸明誠抱在懷里,說:“你怎么看上去沒精打采?”
陸松宇舒了幾口氣,回:“這幾天廚房的事情太多,可能是累的。”
趙曼兒心里也明白在皇宮做事,十個腦袋也不夠用,便說:“趕緊到屋里歇息,我這就去做飯。”
陸明誠從母親身上掙脫下來,說:“爹,我要吃你做的豆腐箱。”
趙曼兒勸道:“誠兒,你爹最近挺累,娘給你做好不好?”
陸明誠撅著小嘴:“我就要吃爹做的,我就要吃爹做的。”
陸松宇向趙曼兒擺了擺手,然后抱起陸明誠說:“走,咱們?nèi)プ龆垢洹!?
陸明誠高興地?fù)]舞著手臂,身后的趙曼兒有些心疼陸松宇身體吃不消,然后囑咐了一句:“備料都準(zhǔn)備好了,都在案臺上。”
廚房升騰起淡淡的煙霧,炸鍋里的油在大火的加熱下,不停地翻滾。陸松宇目視著兇猛地火焰,持久地發(fā)呆。直到幾滴飛濺的熱油落在手上,他才緩過神來。他先把爐火壓小,將切好的豆腐塊放入滾燙的油鍋中,等豆腐炸成金黃色,一勺將豆腐從油鍋里撈了出來,嫻熟的動作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然后用小勺挖出豆腐瓤,使豆腐呈現(xiàn)出箱子的形狀,再把準(zhǔn)備好的佐料放在豆腐里面,最后把用淀粉勾好芡的高湯澆在豆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