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用假嗓子說話》是青年作家徐則臣的最新散文自選集,共分3輯,既有對親情鄉情的描寫,又有“在路上”漸行漸遠的思考,以及對當下寫作、讀書的體悟。徐則臣的散文創作一直與小說并行,他在書中說:“有些情小說抒不好,有些理小說講不清,有些話小說就是說不明白,但我又必須把它說出來——我就是一個用漢字來表達自我的人,不說話會憋死。所以,我堅持以小說家的身份頑固地寫散文隨筆。……寫下它們讓我心安。”
◎70后最火作家徐則臣最新散文自選集◎小說家的散文——最不虛妄的文字最不做作的性情最不雕琢的思想最不掩飾的本色◎“小說家的散文”叢書,打開另一扇窗,呈現小說家的本色。在散文里,小說家是藏不住的。他們把自己和盤托出,與最真實的靈魂照面。
【輯一】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
\\t小博物館之歌
\\t世界和平與葫蘆絲
\\t我之所從來
\\t放牛記
\\t貴人
\\t我的三十歲
\\t進北大記
\\t兄弟在我們北大的時候
\\t—序《兄弟我當年在北大讀書的時候》
\\t生活在北京
\\t中關村的麻辣燙
\\t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
\\t一個知識分子的死
\\t“春晚”與除夕夜
\\t露天電影
\\t出走、火車和到世界去
\\t鳳凰男
\\t不想當大師的士兵不是好運動員
\\t鹽不荒心慌
\\t沒魂走不遠
\\t
\\t【輯二】我為什么喜歡凡·高
\\t教堂
\\t鎮與小鎮
\\t哲學課
\\t煙幕彈放多了
\\t阿姆斯特丹和我們的歷史
\\t我為什么喜歡凡·高
\\t上林賦
\\t恍惚文登是故鄉
\\t從丹江口進入日常生活
\\t湯陰行
\\t鬼城記
\\t在臘月里想起增城
\\t
\\t【輯三】在北京想象中國
\\t大師即傳統
\\t在北京想象中國
\\t別用假嗓子說話
\\t“不等人”的新人之書
\\t《通往烏托邦的旅程》自序
\\t《我看見的臉》自序
\\t我所見聞的中國文學在英國
\\t局限與創造
\\t小說的邊界與故事的黃昏
\\t我的“外國文學”之路及相關問題
\\t在世界文學的坐標中寫作
\\tJ.貝恩勒夫與《
別用假嗓子說話
\\t照有識之士的說法,風水輪流轉,尷尬的70后終于在奔四的時候,被批評界認可為亞熱門話題。當然,這些年來70后也從來沒有被徹底遺忘過,一直靠邊列席在關于50后、60后和80后的評說里:說到50后、60后,70后是一幫不長進的小東西,稀松平淡,沒法跟前輩比;提到80后,70后成了沒出息的哥哥姐姐,鴉雀無聲,沒一個能挺身沖進市場,爭到一塊蛋糕。跟50后、60后比質量,跟80后比銷量,兩套標準,這個判斷固執地遵循一個奇怪的邏輯;懂文學的這么說,不懂文學的也這么說,鄙視70后成了最保險的文學結論之一,反正里外不討喜。在我看來,做這樣的反面典型挺好,我把稀松平淡視為深挖洞廣積糧,把鴉雀無聲理解為低調和淡定,我更喜歡看見一群正在勞作的沉默的脊梁。勞動者最光榮。的確,現在撅著屁股吃力不討好地寫中短篇的,絕大多數都是70后。身為編輯,有時候我會突發奇想,要是這群人集體抽風急功近利,中短篇小說罷寫了,那么多文學雜志遼闊的版面該如何填滿呢?這么一想,70后在當下文壇似乎也挺重要。不管是盼望著還是無望著,東風的確是來了,春天的腳步的確是近了,在盯50后、60后盯得審美疲勞之后,在看多了80后發現大家都長得差不多之后,70后的屁股被慢慢地挪到審判臺的中間,可以開始了:坐好了,說你呢。
\\t70后作家寫得如何,我說了不算,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絕不相信延續在50后、60后身上蓬勃的文學才華,會在十年或者二十年后的一代人身上突然集體萎縮掉。也許70后已經做得很好,也許70后的路還很長,這要留待時間去定奪。擺在眼前的是,70后整體上宏大敘事野心的欠缺,在當下史詩成癖的文學語境里,是大大減了分的。我聽到很多前輩為此憂心忡忡,語重心長地提醒:磚頭,磚頭。70后似乎迫切地需要“磚頭”,拿不出來,只能和過去一樣繼續挨板磚,但這個誰也沒法替他們急。
\\t現在要做的是“就事論事”:70后是否成立,如何成立。
\\t其實在使用“70后”這個詞時,已經證明了這個概念的某種合理性。是“某種”——這只是權宜之計,因為它有巨大的不科學性。怎么能用一個狹隘的時間概念來涵蓋和闡釋作家與文學?文學是久遠的事業,其通約的價值放之四海而皆準,所以,我們才能在今天依然滿懷激情地談論唐詩三百、《荷馬史詩》與《圣經》,依然可以夜以繼日地欣賞曹雪芹、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非常對,千百年之后,沒有人傻到會以十年甚或百年為單位,對作家與文學進行代際劃分。但是,如果我們不急于觀古今于須臾,不那么闊綽地看待文學史,而是將目光落實,盡力返回每一個作家和作品的誕生與成長現場,也許會別有洞天。歷史往往如此,在一個波詭云譎的非常時代,它的歷史容量將遠高于平常;在每一個歷史的節骨眼上,一天可以當成一年乃至半輩子來過。不存在均碼的歷史,也不存在等值的歷史,否則,我們現在根本沒機會看見時間和人類的起伏,上下五千年也將會是另外一個景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正視和重視個別時間段的差異,給予某些代際劃分足夠的合理性,也許對理解歷史和我們自身的處境更具建設意義。對70后也如此,設身處地地將這一群體放進“代際”中來打量,同樣會有別的一番發現。
\\t我知道,大家已經習慣于使用70后概念的同時腹誹,認為根本沒有必要把這代作家從當代文學的序列里單拎出來,因為70后文學的特質并不明顯,也因為大家斷定這一代的文學特質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明顯。我不這么看,雖然就目前來看,的確不是很明顯。
\\t也許我們應該承認,時代在上世紀70年代出生的這群人身上,留下了足以區分前后兩代人的印記。如果60后作家的確能夠被確認為“晚生”和“遲到”的一代,那70后作家更是遲至晚矣。1970年出生的作家,“文革”結束時也才六歲,剛剛開始有所記憶,而1976年以后出生的作家,根本連“文革”的邊兒都沒沾上,而上世紀80年代的“先鋒文學思潮”他們又沒能趕上,平白錯過了兩個重大的歷史和文學事件。和60后相比,70后一直被認為是沒有“故事”和“歷史”的一代。50后參與了建造也見證了毀滅;60后看見的只是廢墟和陰影,但他們起碼還有活生生的廢墟和陰影可看,還有一個可以策動精神反叛的80年代,所以他們與生俱來就有顛覆和反叛的目標和沖動;70后什么都沒見著,只能遠遠地想象,感不能同于身受,他們血液中缺少這樣的基因。而80后,成長于改革開放的環境里,從小接受麥當勞、變形金剛和西方價值觀的耳提面命,他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里天然地有了全球化和地球村的影子,他們放松、從容、自我的世界與整個世界幾乎可以畫上等號,所以他們對這個時代和生活沒有疑問,他們肆無忌憚,出入自由,他們可以真誠坦率地認同名利和商業時代。這也是他們比上幾代作家更擅長與市場打交道的原因。與80后比,70后拘謹,憂郁,心事重重瞻前顧后,沒法像他們那樣放曠灑脫、堅決不“信”,放棄對主流價值觀的追求,又不愿放棄對60后的“故事”和“歷史”的遙望。他們希望自己也能“不信”,也能“懷疑”,也能“顛覆”和“解構”;而這“不信”和“懷疑”在60后那里恰恰意味著另一種“信”,“顛覆”和“解構”在60后那里也意味著另一種意義上的“建構”。也就是說,70后在骨子里還是希望像60后那樣有所“本”,有所信仰,有所堅持和依傍,而這恰恰是他們與生俱來的缺失。所以,70后的焦慮在于,既不能像80后那樣無所焦慮,又不能像60后那樣深度焦慮;70后的焦慮在于他們的焦慮太過膚淺。這是一群猶疑和徘徊的人,這是一群兩頭不靠的人。他們生長在一個歷史的節骨眼上。
\\t這是一代人的胎記,抹不掉。它規定了他們在面對這個世界時,目光必然與60后和80后不同,這個世界在他們眼中映鑒出的必然也是與60后和80后不同的圖景——代際意味的不僅僅是十年或者二十年的時間差,而是一輩子的看待世界的差異。上世紀70年代對70后來說,是一個無可替代也無法更改的十年,是宿命也是根源和出發地,更是獨一無二的資源。如果一切皆可以入文學,如果一切皆有可能成就出好文學,那么,才華和勤奮之外,關鍵在于能否看清楚自己,能否堅守住自己,能否忠直有效地表達自己。
\\t70后的要務也許正在于守住這個“不科學”的代際劃分,70后就是70后,說70后看見的、聽見的、想到的、焦慮的、希望的,別冒充別人,別用假嗓子說話。說自己想說的、能說的、應該說的、不得不說的,充分地、有效地說出來,提供一個人和一代人對世界的獨特看法。這是70后的價值所在,也是文學的應有之義。
\\t但在忠直有效的自我表達這一點上,毋庸諱言,我們做得并不好。這一代作家中有眾多保有才華者,正沉迷于一些所謂的“通約”的、“少長咸宜”的文學款式,在從事一種跟自己無關、跟這一代人無關,甚至跟當下的這個世界無關的寫作。這樣的寫作里沒有“我”,沒有“我”的切膚的情感、思想和藝術的參與。此類拼貼和組裝他人經驗、思想和藝術的作品,的確可以更有效地獲取獻花與掌聲,但卻與文學的真義、與一個人眼中的時代南轅北轍。我把這樣的作品稱為完美的贗品(如果足以完美的話),我把這樣的寫作稱為假聲寫作。這種虛偽和無效的寫作,長久以來,大概也是導致70后“面目模糊”,被集體無意識般地“列席”于各類評說的重要原因。
\\t道路阻且長,誰也無法避免被與“某0后”打包混為一談,但70后也許應該有自我提醒的自覺:你就是你,沒事少往別人的隊伍里混。沒自己的聲音可以慢慢找,別老用假嗓子說話,否則,要你干什么?這不是另立山頭。自我區分不僅是自我確立的前提,也是歷史本身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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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我之所從來
\\t2011年4月24日,在山東某地出差,因離家近,朋友順道送我回了趟老家。家里正在翻蓋房子,兩層半的小樓已經完成了兩層,鋼筋水泥混凝土和紅磚,腳手架,混亂得如同一場戰爭。因為樓頂剛澆注水泥,要多晾幾天,工人們暫時都散了,父親帶我爬上空蕩蕩的毛坯房的二樓。房子算不上高,但視野開闊,半個村莊都在眼里,陡生了身輕如燕和豪邁之感。這兩個感覺實在不搭界,但我踩著樓頂尚未抹平的水泥板,轉著圈子把鄰居們的院子看了一遍,生出的就是這感覺:想飛;鋼筋水泥混凝土的樓頂很結實,有登高望遠的豪邁。
\\t這感覺從老屋里來。老屋在旁邊,低矮的平房,紅磚白瓦,為了給新房子騰地方,拆了一半,看上去悲傷破敗,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老母雞。多少年來一家人就生活在老屋里,當然,那時候還不覺得它老,也不叫它老屋,我們在瓦房里出出進進,不認為它狹矮陳陋,我們過得喜氣洋洋。那時候我小,對世界充滿最樸素的好奇,坐在院子里仰臉望天,整個村莊的人聲和狗吠都擁到一個院子里。我想站到高處,看一看別人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看一看到了夏天的傍晚,他們是如何在院子里擺出一張桌子吃飯。但是院落低矮,除了爬到樹頂,我只能坐井觀天。我爬過很多樹,可是村子里的樹能有多高,到處又都是樹,目光越過別人家的山墻就被枝葉擋住了,能見度太差。掛在樹梢上整個人顫顫巍巍,感覺很不好,所以羨慕鳥,能飛上天,在某一個瞬間靜止,一動不動。我想像一只鳥飛抵村莊上空,十萬人家盡收眼底。后來看到電影和電視,知道了弄出浩大鏡頭的叫航拍,那時候我就希望像鳥一樣航看我的村莊。因為我住在老屋里,在一個幾千人的村莊,我們低矮,貼著地面生活,如同一枚棋子,被摁在了低海拔的角落里。當然,所有人都在自己低海拔的角落里。
\\t只是我想看清楚,大家是如何生活在自己的角落里。所以我想飛。我喜歡想象一只鳥飛抵村莊上空,我更喜歡想象一個人一步一步走到高處,足夠高,直到他把這個世界看清楚。所以我想登高望遠。這些念頭沒有微言大義,也無寓意更非寓言,就是一個貧乏的孩子對世界最微小的好奇心。
\\t此后的很多年,我離家念書、工作,寒暑兩季放假回家或是小住,不是鉆進書本里不出來,就是火燒屁股一般轉個身就走。也是待在老屋里,但全然沒有了少年時的天真,自以為知道外面的世界也無非如此,也不再會對鄰居家的院子和飯桌感興趣。就算坐飛機經過村莊上空,我也不過是從舷窗往下看看,在千篇一律的村鎮中挑一個可能是我故鄉的位置,哦,那是我家——我家離機場只有十多公里,小時候每見到飛機經過頭頂都要大喊:飛機,停下。那只鳥從虛構中飛走了,回到家我幾乎再想不起要登高望遠。
\\t但是現在,站在二樓粗糙的房坯上,我突然想起了那只鳥,想起了童年時我一個人的關鍵詞:登高望遠。現在,房子的確長高了;現在,房子長到二層,還要再長高半層。以我小時候的想象力,也許我曾經設想過有一天房子會做夢般地長高,但我肯定不會想到,真正站在長高了的房子上看村莊,究竟是什么感覺。
\\t母親一直不愿意蓋新房子,老屋住著就很好,冬暖夏涼,主要是不必操心。嫁到我家三十多年里她參與蓋了六次房子,搬家三年窮,何況造新家,窮怕了也累怕了。這幾年但凡誰動議破舊立新,母親都要歷數六次里的窮困與操勞。在鄉村,一窮二白的家境里屢建新居,和城里空著錢袋去買房的年輕人一樣,都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母親扳著指頭說:你看,草房子蓋了幾間,瓦房蓋了幾間,半邊草半邊瓦的房子蓋了幾間……這樣的房子我都經歷過,只是每一間都是該款的絕唱,更窮困的生活我沒過過。有一年給大爺爺單獨蓋一間屋,我也跟在父親后頭脫土坯,給房梁上的父親扔稻草,我滿頭滿身的汗,我懂得黃泥里摻上多少河水和稻糠殼抹墻才最牢靠。有一年,從院子里長老槐樹和果樹的草房子里徹底搬進白瓦房,就是現在的老屋,我只有四五歲,把自己的小零件螞蟻搬家似的往新屋子里運,光腳踩到了一枚圖釘,一扎到底。因為疼痛,記憶從那枚清醒的圖釘開始,蔓延到整只腳,然后是白瓦房和草屋子,然后是新舊兩個院子,然后是新舊兩個院子所屬的兩個時代的生活——過去的世界通過一顆圖釘閃亮地咬合在一起。那是我關于這個世界最初完整的記憶,從此,大規模的記憶才開始和我的生活同步進行。在遺落了圖釘的新的白瓦房里,我們家一住二十多年,直到把白瓦的顏色住灰,把新房子住舊,成了老屋;直住到這些年有了一點點錢的鄰居們都把小瓦房砸了,原地蓋起了雄偉敞亮的大屋子。
\\t祖父說:沒法活了,人家都住在咱們頭頂上,喘不過來氣。蓋不蓋?
\\t我說:蓋。
\\t祖父說:怎么蓋?
\\t我說:兩層半。宜早不宜遲。
\\t前后左右的鄰居們,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我們家成了峽谷,頭頂只有院子大的四方的天。年過九十的祖父要了一輩子強,現在低頭抬頭都憋得慌。那就蓋新的。我負責說服父母。二十多年的老房子,夠本了,再住下去就成了危房;還有三五十年要活,新房子早晚要蓋,好日子早過一天算一天,為什么不從現在開始?就為了夏天涼快點兒,也得翻新的,否則鄰居們都立秋了,咱們家還在三伏天里沒出來。母親還猶豫,我向她保證,這輩子她蓋的最后一次房子,咱們全用好材料。
\\t母親說:就算用金鑾殿的材料,不還是得我和你爸操持?
\\t那天下午,我站在父母親此生建造的最后一所房子的二樓上,在三十三歲這一年,終于在高處看遍了半個村莊,二十年的時光倏忽而逝。除了拿出一點錢,關于這座新房子我做的只是在電話里說了幾次設想,囑咐材料盡量用最好的;三個月之后回到家,我直接站到了二樓頂上。下一次再回來,我看見的將是一座祖父祖母和我父母這輩子住過的最完美的房子,他們把二樓朝陽的最大一個房間留給了我。搬家的時候我不會在,從老屋到新樓,我其實希望自己能像四五歲的時候一樣,螞蟻似的一趟趟搬運;就算出現第二枚圖釘也未必不是好事,踩上去,疼痛將貫穿我一生。這可能也是我在自己的村莊里建造的最后一座房子。
\\t我從二樓下來,給祖父祖母買了煙酒和點心,陪他們說話,和父母吃了頓晚飯,就拎著行李去了機場。從下車到離開,在家一共待了四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