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我請的假,并不像我所說,非得明天回去。我可以后天回去。但次日天亮,我卻早飯也沒吃,就去下街的岔道口等車。我出門時,大姐夫還沒起床,在里面大聲喊,說叫楊津送我去火車站。我說不用了,這么早的,我去坐個組合車就是。大姐夫再三說,我再三推了。大姐便給我封了一大包榨菜,一甌子豆瓣醬,一方盒藠頭,都是我妻子愛吃的;還要給我一壺菜籽油、半口袋綠豆、幾只雞,我怎么拿得走!尤其是雞,不方便帶不說,帶回去又不忍殺,只能養著,家懸在半空,沒有土坷垃,沒有青草,雞活著也是受罪。每次回來,臨走時都像吵架似的,推掉大姐給的許多東西,就像那些有母親的人推掉母親給的東西。
大姐送我去車站,我不要她送,她非送不可,只好依她,心里卻叫著苦,因為我今天還不想回省城,打算去縣城,找老朋友玩一天。
…………
所謂文明,就是曲折,就是曖昧,這些東西,山里是不會有的,山里樹就是樹,草就是草,巖石就是巖石;城里人偶爾去趟山里,只是為了知道曲折和曖昧的好處。
正這么觥籌交錯,大姐夫的電話來了。
“你在哪里?”
我不好當著朋友的面撒謊,就說今天沒走成,還在縣城,明天一早就走。
“趕快回來,爸爸病了!”
六
大姐夫的電話讓我很不開心。
“爸爸病了”是什么意思?昨天黃昏時分他才回去呢。是又流口水嗎?那也叫病嗎?那不過是人老了,管不住自己口水。但大姐夫說得那樣簡短,怎樣病的,什么病,都不說,只叫我趕快回去,像我在縣城跟朋友們玩,是宗罪過。他多半是見我早晨走恁急,結果卻待在縣城,而我在縣城兜攬的朋友,按他的說法,“屁用沒有”,心里不樂,便對我發號施令。他當了多年村干部,發號施令慣了。
掛了電話,我沒對任何人說,又若無其事地,端了杯子,跟今晚的東道主說些彼此傾慕的話。這人我以前沒見過,是新結識的。
過了不到半點鐘,大姐夫的電話又來了:“到哪里了?”
我心里才咯噔一聲,未必父親真的病了?
緊跟著兄弟的短信來了,說父親既流口水,話也說不明,讓我直接去鎮衛生院。
這席桌是因為我設的,如何說出提前離席的話,真叫我為難。但又必須說。正要說,兩個女詩人提議:喝完酒,再去唱歌,春明哥哥難得回來,不到后半夜,誰也不許散!一片聲響應。只是東道主壓了壓手掌,說:“酒喝夠了再說二話。這里喝夠了,還要換個地方喝。河邊有個‘牛千里’,燒烤嫩牛肉,老板之前十年都在韓國做燒烤,上個月才回來,‘牛千里’前天開張,我昨天去吃了,整得我這吃遍□□□□的,也舍不得丟筷子。今晚本來該請許老師去那里歡喜,可惜說遲了,沒訂到六點的席桌,但我訂了九點的,我們先在這里喝舒服了,再殺到那里去!”掌聲四起,邊拍掌邊喝彩,接著舉杯。
這時候我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我臉上,一個在我心里。臉上的我笑著,盡量去配合席上的氣氛,心里的我卻在那里孤單著,心里的我語調荒涼地對我說:“春明,你爸爸病了!边@個我終于跳出來,把臉上的我趕開。我站起來說:“各位,實在抱歉,我有點兒急事。”
本不想說具體,但不說是走不掉的,便把兄弟的短信給他們看。
席上雅靜下來,像剛才是另一群人在這里喧鬧。
遇這種事情,自然是不能挽留的,大家都送我下樓。
需個人把我送到回龍鎮去。大姐夫沒叫楊津來接我,也是知道縣城的朋友一定會送。但都喝了不少酒,開不了車,好在東道主有司機,便讓他司機送我。
想到不可能再來縣城,我去賓館退了房,取了行李。
七
回龍鎮衛生院,在上街一處高臺上,外面黑燈瞎火,上到二樓,見只有一間病房開著,傳出嘈雜聲。二哥、二嫂、大姐、大姐夫、兄弟、弟媳、小蘭和她兒女,都擠在那房間里。父親半臥在床上,一手拉著聰兒。父親跟聰兒姐弟并不親近,他們去看他的時候少,父親到了街上,住在大姐家,聰兒姐弟除到姑婆家吃飯,順便看看祖祖,是不會專門去看的?蛇@時候,父親拉著聰兒的手,淚流滿面。見我到了,他才把聰兒丟開,淚水流得像潑,說兒呢,我怕活不成啰。說得明明白白,也不流口水。我安慰了他,問醫生咋說的。
大姐夫見我一張酒臉,很生氣:“你喝到明天才回來,就曉得醫生咋說的!”
我也很生氣,要是我回了省城,未必也要等到我才拿主意?
其實他們已找醫生看過,醫生說,看樣子是腦出血,但要照CT才能確診,衛生院沒CT機,要去巴河谷,天然氣公司開的醫院才有。既如此,早該送去才是。我知道為啥沒送,是無人出面主張,怕說錢的事。大姐夫不會出這個面的,岳父對他再好,畢竟是岳父,養兒靠兒,無兒靠婿,岳父又不是沒有兒子。
我對大姐夫說:“叫楊津送一下吧。”我本是想讓小蘭叫貴兵送,但小蘭沒主動開腔,二哥二嫂也沒有,還都把眼神縮了,生怕被我逮住的樣子。大姐夫察知我的用意,同時也看透了二哥他們的心思,猶豫一下,問是誰送我回來的,能不能讓那人順便帶過去。我說人家把我送攏就走了。大姐夫有些為難。楊津雖是跟他跑,到底是私車,私車送病人,是忌諱的。你家里又不是沒人有私車。但大姐夫還是給楊津打了電話。
不一會兒,楊津到了。兄弟背著父親,下樓,上車。二哥也到馬路邊,卻站在一旁,沒有上車的意思,就由我、大姐夫和兄弟跟去。誰知巴河谷這邊的CT機剛好壞了。只能去縣城。醫生說,病人已很嚴重,用救護車送。這時候是真的嚴重起來,可能是抖的,鎮上過來的那段路,壞得厲害,抖得肚子腸子的亂蹦。于是父親躺到救護車的擔架上,護士跟隨,輸著氧,我和兄弟坐在擔架兩側,把父親穩住。大姐夫坐在楊津車上,聯系縣城的醫院。
縣□□人民醫院是□□,所以直接就簡稱了縣醫院,但那里沒熟人,三醫院的茍院長,則不僅是大姐夫的同學,還一直沒斷過來往,便去了三醫院。
確是腦出血。主治醫生姓康,很年輕,說出血量不大,出血位置也不打緊,做手術的話,好得更快,可他年紀太大,建議保守治療,住幾天院,多半就沒事了。
既如此,當然聽醫生的。
我身上錢不多,找大姐夫借了五千,預交了四千,父親就住院了。
醫院是這樣一種地方:任何時候去,都可能去得太晚。上上下下,擠得像趕廟會,病房是沒有的,父親便在三樓的走廊上,占據了一張床位。拿藥,掛針,輸氧,套上心電監測儀,一番忙亂過后,大姐夫和楊津離開了,留下我和兄弟。
八
000334□8,這是父親的住院號。我喜歡這個數字。我覺得這是個吉利數字?蓜傒斏弦,父親就陷入昏迷。緊跟著渾身簸,被子簸起老高,像他那身體里裝了臺憤怒的馬達。掛在頭上的瓶瓶罐罐,晃來蕩去,相互撞擊,乒乓作響。我和兄弟兩頭站了,使力把父親壓住。壓著的是一把顛簸的骨頭。兄弟大聲叫醫生,醫生沒叫來,叫來了護士。
那護士是個苗條女子,胸牌上寫著“程芳兵”。她把父親側翻過來,在脊背上啪啪拍打,邊拍邊喚:“大爺!大爺!”這么拍一陣,喚一陣,父親不那么抖了,她便給父親吸痰。一根灰白的長軟管,伸進喉嚨,發出古井似的聲音。吸過痰,父親安靜下來。程護士收了家伙,去了又來,拿著個扁平塑料袋。是導尿包。她把被子揭開,麻利地脫下父親的褲子,在他下體套根管子,再將導尿包順下來,吊在床檻上,對我和兄弟說:“這里有個開關,過一陣開一下,不要一直開著,一直開著不好,會讓他以后小便失禁;接滿,將這蓋子擰開,倒進床下的便盆,再倒進廁所里去!彼龔澭蚕峦艘谎,見便盆蹲在那里,又說:“去買些尿不濕來,再買張擦洗的帕子!蔽颐,起身下樓。
兄弟說:“三哥,我去嘛。”
我沒應他,一直下樓。
長這么大,□□次看見父親的下體。
毫無彈性的,軟得像張皮!酢醵及琢恕
程護士不知是一直等在那里,還是剛好又過來,我腳沒停穩,她就接過尿不濕,拆開一個,墊到父親屁股底下,同時轉眼看我們,似乎在問:就這樣做,學會了嗎?
她并不需要回答,快步去了另一張病床。我和兄弟也才坐回到凳子上。走廊上的臨時床鋪,窄,陪護人沒法放個屁股上去,累了,只能往地上坐。但醫院給了我和兄弟一人一把凳子,據說還是因為大姐夫跟院長的交情,特別照顧的。凳子濕浸浸的,是被身上的汗潑濕了。發梢也滴著汗珠,前額掛成水簾子,遮沒了眼睛。
我敞開紐扣,正摸出紙巾擦汗,兄弟說:“爸爸又抖!”
同樣一句話,兄弟說了七八回。
一模一樣的程序,也經歷了七八回。
九
當父親真正消停下來,我已不知道熱,只感覺累,便對兄弟說,你先看住,我去抽支煙來。就去三樓和二樓的拐角處,坐在梯子上抽煙,那里空闊,抽煙沒人管。把煙點上,見墻上的電子顯示屏,滾動著血紅字幕:脾切除、子宮切除、卵巢切除、膽囊切除、膽葉切除、胃腸切除、食管癌切除、腎輸尿管切……我把眼睛移開,起身下到底樓。
底樓的廳里,靠墻橫著兩條長椅,有個不上二十歲的小伙子,坐在那里打電話,滿口污言穢語,罵的是他爹媽,還有他叔叔嬸嬸姑姑姑父姨媽姨父,好像與他有關的所有人,他都罵:他爺爺需要輸血,但三醫院血庫告急,讓轉院,他父輩誰也不簽字,一旦簽字,就意味著去更大的醫院,就要花更多的錢。我從小伙子的罵聲里,聽出了這些。
罵著罵著,他就哭了,把手機捂在臉上,傷心斷腸地哭。
我坐到傍門的地方,不去聽那哭聲,只無所用心地望著街景。這條街是段斜坡,對面是一家接一家的飲食店和小賣鋪,有幾家晝夜營業,做病人和病人家屬的生意,我買那尿不濕和帕子,就是去的其中一家。街上偶有夜車開過,裝了超載的重物,轟鳴震耳,可此時聽來,是那樣親切和生動。遺憾的是,不到半分鐘,車聲遠了,街道又沉寂下去。
一切都如夢境。想想幾個小時前,我還在這城里和朋友們把盞言歡……
接連抽了三支煙,又坐了好一陣,我才上樓去。
走廊上挨挨擠擠,搭滿了臨時床鋪。靠里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坐起來,又躺下去,再坐起來,再躺下去,她的鄰床就問她是不是餓,她說是。原來,她丈夫早已棄世,兒子在外打工,兒媳給她送飯,送一次要她給一次錢,不然就不送,她經常沒飯吃,經常挨餓,鄰床有時把飯分給她一些,今晚分給她的,大概不夠。她說了餓,不好意思,又說不是餓,只是想咳。果然就咳起來。屋里屋外,到處是病人在咳。
此起彼伏的咳嗽聲里,響起高跟鞋的聲音,那聲音從樓道升上來,如同恐怖片里的魅影。半分鐘后,一個染著栗色頭發的女子,抱著大束鮮花,到了三樓,四處張看,找她探望的病人?删褪钦也坏。站在樓梯口打了好幾個電話,也沒問個明白。于是又抱著鮮花離去了。從她打的電話聽出,她是從市里租車來的,那車子還在□□等她。
這已是凌晨三點過。
女子剛走,斜對面的重癥監護室里,傳出一個尖厲的聲音:“你莫動,你沒穿褲子,你咋不怕羞哦!”這聲音仿佛熟悉。門半開著,朝那邊斜了一眼,見是在樓下打電話罵人的小伙子。他爺爺胃穿孔,□□屙血,上面吐血。他一個人在那里照顧。爺爺發了火,想起來弄吃的,他餓得不行,卻不給他吃的。但醫生告誡,他不能吃。那小伙子就護住爺爺,對爺爺反復說那句話:“你莫動,你沒穿褲子,你咋不怕羞哦!”他變成了爺爺的爺爺。他邊說,邊為爺爺收拾下身。被子一揭,腥臭逃出門外,張皇失措的,在廊道上橫沖直撞。
正這時,父親又抖。
一抖,又是好幾個回合,程護士又過來,拍背,叫“大爺”,拿軟管吸痰。
幾個回合過去,那個經常餓飯的老太婆,一蹶一拐,走到我和兄弟身邊,細聲說:“你們爸爸那樣子,怕是不行了!备赣H閉著眼,張著嘴,重濁地呼吸著,像是在印證她說得對。兄弟不由自主地喊了兩聲:“爸爸。爸爸。”父親沒理他。
他摸了摸父親的臉,對那老人說:“醫生都說有救。”老人說:“只要還有口氣,醫生都那樣說。他們是吃這碗飯的。不如趁早弄回去。要是死在醫院,跟醫院熟,還能躲過火化,收個全尸回去,可收回去又咋樣的?堂屋都進不了!”
人死后,魂魄離散,可又舍不得散,便暫時凝聚,回到家中,□后看上一眼,就去投胎轉世,但要是死在外面,魂魄便找不到回家的路,一直找一直找,誤了轉世的行程,□終成為孤魂野鬼;因此,死在外面的人,尸身不能進到屋檐底下,只能停在露天壩,讓那魂魄看見自己,引領它找過來。祖祖輩輩,清溪河流域就是這樣認識死亡,也這樣相信死亡。
可老太婆的話實在太難聽了,我和兄弟都沒應。
她正還要說啥,過來一個中年男人,把她岔了。那中年男人瘦瘦的,但很挺拔,越挺拔越瘦,像根竹竿。他肩上挎著個帶子很長的女式皮包,走到父親床位前,側臉盯上兩眼,扁了扁嘴,搖了搖頭,就邁著輕快的步子,下樓去了。老太婆望著他被梯坎漸次吞沒的背影,低聲說:那人看上去像個探望病人的,其實他就是個病人,胰腺癌,不痛的時候,就不分白天黑夜到處跑,表明他不是個病人。他在騙他自己。他活不了多久了。你們看他那臉,一張青臉,那是鬼臉。
說過這些話,老太婆回到自己床上,發出細細的綿長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