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去細嗅薔薇
暮春多好，薔薇花開。不是一棵一棵地開，而是一墻一墻地開，一河一河地開，一花廊一花廊地開。
我因嘴里動了個小手術，整張臉腫得很卡通，不宜出門，故悶在家里幾天。再出門，發現外面已“改朝換代”了，一個城池都被薔薇花攻占，紅的，粉的，白的，千朵萬朵億朵億萬朵，潑天的綺麗氣象啊！春天謝幕的一場大戲，薔薇花幾乎全給包干了，朵朵精神著的小花朵，連綴成一首緩緩行走的長詩，為春天唱著最后的頌歌。
這個時候的風是薔薇風，雨是薔薇雨，月是薔薇月，光是薔薇光，人差不多也是薔薇人了。
人變得溫柔了。
在薔薇花跟前，你好意思張牙舞爪齜牙咧嘴的？反正我是不好意思的。我連呼吸也要放輕了。
薔薇花耐看，細皮嫩肉著，又柔弱又天真，是無邪的小女兒。它又是香的，香得很斯文，一縷一縷的香，淺淺浮在你的鼻端，就像一個誘惑，一個陷阱。感官再麻木的人路過薔薇花，也很難做到熟視無睹置若罔聞。我見到兩個老頭邊走邊激烈爭論著什么，無意中聽了一耳，竟是關于國際大事的，誰打誰，最后誰會贏。一個說服不了另一個。他們爭著吵著，就走到一個薔薇花廊下了，一時間，兩人都噤了聲，有些吃驚地打量著眼前鋪天蓋地的薔薇花。
“這花真好看。”一個老頭說。
“這是薔薇花。”另一個老頭說。
“真香。”一個老頭說。
“嗯，是很香。”另一個老頭同意道。
剛剛的爭論拋到腦后去了，他們一起賞起花來。我走一圈過來，兩人還站在那兒研究著花。想來再急躁的性子，到了薔薇花跟前，也沒了脾氣。在薔薇花跟前，宜放松。宜輕吐慢納。宜和解。宜深情。當你深情地凝視著一朵薔薇花的時候，這朵薔薇，就開在你心里。
河邊的薔薇更有看頭。我家附近有河，南北走向，岸畔全是開得好好的薔薇。你站在那兒，對著一河兩岸的花看，恍惚覺得那些花都是小魚吐出的泡泡，一吐一大串。河被花占領了，尋常的河，變得波瀾壯觀起來。河兩岸各站著一個男人，一動不動對著河里看。我以為他們是在看花。岸上開多少花，河里就有多少。河里的花比岸上的更具動感，它們是會游動的。然他們告訴我：“在看魚。”唉，真煞風景。可我很快原諒了他們，他們能在那么多斑斕里，尋找到魚的身影，這本身也是件相當美妙相當有本事的事情。魚在哪兒？每一朵游動的薔薇花，都是一條彩色的小魚。
薔薇也宜細嗅，它的體香是細水長流般的，輕飄慢拂。路過一叢薔薇，你不要急著走，你且彎下腰去，湊近花朵，嗅，再嗅，一股細細的甜香，就軟軟地注入你的心田，讓你動彈不得，讓你想微笑，想說些溫暖的話。生活里再多不好的體驗，也都選擇原諒選擇和解選擇遺忘吧。這一刻，風和日麗，有薔薇花開，便是人間美好。
白云朵，開滿窗
我們只有在相愛里，才能體會到活著的真滋味。
春天的時候，小弟興沖沖扛了兩棵桂花樹回去，栽在老家屋前。爸當時還能撐著小推車的扶手，在門前站上一小會兒。小弟挖坑栽樹，他在一旁指點，諸如再往邊上移移、再往中間挪點之類的。兩棵桂花樹端端正正站在屋門前了，像陡然間家里增添了兩個人，自有著一份熱鬧，哪怕它們只是沉靜著的。小弟高興地說，爸，等秋天桂花開了，可香了。爸一定也是這么想的，他的臉上蕩漾著笑。對生活有所期盼有所等待，是我們堅定不移活下來的最大理由。
而在之前的一個春天，我扛回了六棵桃樹，一并栽在老家屋后的河邊。爸那時雖行走困難，但他還是能夠獨自走到河邊，看他的孩子栽樹的。桃樹栽好了，我無限詩意地說，爸，等桃樹開花了，這里將是一片花海了。然后，你就搬張凳子，坐在樹下，一會兒看花，一會兒還是看花，看岸上的花、河里的花。爸識字斷文的，當然懂我的話，他呵呵笑得好開心。
轉眼一年過去，桃花真的開花了，爸已不能獨自走到河邊去了。爸大多數時候是半躺半坐在床上的。朝北的一扇窗，對著河邊，可以望見其中一兩棵桃樹的吧？爸的時光被凍結著，那搖曳的樹影，是不是給他帶去一點點安慰？我等著桃子掛果，然后我們回家摘桃，揀大個兒的給爸吃。
新栽下的桃樹，三年才掛果的。爸沒有等到它們掛果。而小弟栽下的桂花樹，現下已開花了。只是，爸也聞不到了。
我們回家，給獨居的我媽做飯吃。桂花在門前放著香。地里的稻子染上金黃。靠路邊的兩棵柿子樹上掛滿了橙紅的柿子。天空湛藍，白云朵開滿我媽的玻璃窗。村子里的狗都跑到我家來集中，貓也是，因為我給它們吃的。沉寂的房子，霎時間填滿了喧鬧。媽突然說，要是你爸在，見到你們都回來，他多高興啊，他就喜歡熱鬧。
我沒有回避這個話題，我說，爸現在也高興著呢，他在天上看著的。我們早晚都要去跟他再見面的。你看，村子里那么多熟人都在那邊，他在那邊也不寂寞。
也真的是這樣，從村東頭，到村西頭，我熟悉的那些長輩，所剩無幾。甚至我的同齡人，也去了一兩個了。媽同意我的說法，她順了一把柴火到鍋膛里，把火燒得旺旺的，鍋里的油立即發出“嗞嗞”的聲響。眼下做飯才是最要緊的事。
我們都漸漸接受了“爸走了”這個事實，包括我媽。無人能贏得對抗衰老和死亡的戰爭，那么，我們只有選擇妥協。在活著的時候，盡情地好好地活。你看，九月走了，十月來了。十月多好，它是響當當的，是嘩啦啦的，是熱情奔放的，是鋪張奢靡的，滿把的金，滿把的赤紅和橙黃，滿把軟甜的香，滿把的碧云浪蕩……把你給淹沒了。它把四季的積蓄一股腦兒傾倒出來，再不要細水長流，再不要矜持隱忍。你會原宥它的放蕩它的奢靡，因為它做著真實的自己。你也很想像它一樣，痛快一回，無論是哭，還是笑。人生只要一刻，哪怕只是一小刻的放飛自我，也是種補償吧。
眼下的桂花正開著，我們就痛痛快快享用這甜香吧；明年的桃會結出來，就讓我們在等待里，抹上一層蜜吧。相愛的人，請擁抱得更緊一些。仇恨的人，請放下仇恨，轉而去愛花愛草愛天空愛大地愛這個世界。
我們只有在相愛里，才能體會到活著的真滋味。活是短暫的，請惜之又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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