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余華接受來自世界各國訪談的結集,是一部談創作觀和文學觀的作品。
試讀1:
《兄弟》內外
洪治綱:讀完《兄弟》,我有兩點感到震驚:一是在你以往的創作中,所有作品加起來不過一百五十萬字左右,而這部你在中斷小說創作十年之后的小說,居然長達五十一萬字,并且在閱讀上并不感到累贅。是敘述本身控制了你,還是你對長篇小說的“長度”有了一種新的理解?二是《兄弟》竟動用了近三分之二的篇幅進入當下的現實生活,并且在整體上體現出“波瀾壯闊”的宏觀性特點。而在你以往的小說中,只有一些短篇涉及當下的現實生活,并且多半□限于婚姻、家庭等“小敘事”。是怎樣一種想法促動你產生了這種敘事格□的轉□?
余華:在《兄弟》之前,我已經在寫作一部很長的小說,寫了三年只有二十多萬字,問題不是字數的多少,是我寫了三年仍然沒有瘋狂起來,我知道敘述出現了問題。我剛好去了美國七個月,有時間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讓我的敘述里只有優美的詞句,沒有忘我和瘋狂的感覺?換一個說法就是寫了三年我的敘述一直沒有飛翔起來,我發現問題就出在敘述的過于精美,為了保證敘述的優雅,有時候不得不放棄很多活生生的描寫。精美和優雅的敘述只適合于“角度小說”,也就是尋找到一個很好很獨特的角度,用一種幾乎是完美語調完成敘述,比如在中國名聲顯赫的杜拉斯的《情人》。“角度小說”在做到敘述的純潔時是很容易的,可是“正面小說”的敘述就無法純潔了,因為“角度小說”充分利用了敘述上的取舍,“正面小說”就很難取舍,取舍就意味著回避,敘述的回避就不會寫出正面的小說。當描寫的事物是優美時,語言也會優美;當描寫的事物是粗俗時,語言也會粗俗;當描寫的事物是骯臟時,語言就很難干凈,這就是“正面小說”的敘述。十多年前我讀過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評價,也就是著名的“復調”理論,“正面小說”無法用一種語調來完成敘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十九世紀西方文學中所有的偉大小說都是“復調”的,因為它們都是正面來表達的。
洪治綱:與你以前的三部長篇相比,《兄弟》看起來似乎很不一樣,其喜劇性基調明顯大于以往的悲劇性基調。但是,細研之后,我發現其內部仍然貫穿著你的某些藝術思維的慣性。這主要表現在:一是對死亡的不自覺的迷戀。《兄弟》一共寫了七個人的死,李山峰、孫偉父子、宋凡平父子、李蘭、宋鋼的爺爺,除了□后兩人是正常死亡,其他五位都是非正常的死亡。當然,這些非正常的死亡主要是針對“文革”時期的壓抑性和暴力性背景的(除了宋鋼),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你對人物命運的一種習慣性的處理方式。二是對江南小鎮地域風情的不自覺的迷戀。盡管《兄弟》中并沒有詳細描述劉鎮的具體位置和風土人情,但是,從“我們劉鎮”這句敘述者頻繁使用的句式中,從頻繁出現的河流、小橋以及李蘭守寡不洗頭的風俗中,從劉鎮對上海的依賴關系中,我們仍然可以看出,它是你的故鄉海鹽的再一次呈現。記得你曾說過:“我只要寫作,就是回家。”這次的《兄弟》寫作,似乎意味著你在精神上的再一次回鄉,也意味著地域文化對一個人的強大的制約力。三是作品中所滲透的悲憫情懷仍然貫穿始終,只不過在控制手段上更加隱蔽。我曾論及過,《在細雨中呼喊》是通過孤獨和無助來尋找和發現悲憫的重要,《活著》是通過“眼淚的寬廣”來展示悲憫的價值,《許三觀賣血記》則是通過愛與溫情來表達悲憫的□□作用。而在《兄弟》中,悲憫依然在人物內心深處不斷被激活,并構成了一種消解荒誕生活的重要元素。
余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別說我在1980年代寫的那些令人□□的中短篇小說了,就是我的四部長篇小說里也都有非正常死亡,原來指望《許三觀賣血記》可以沒有,可是何小勇被汽車撞死了,在這個情節上我猶豫了很久,我希望何小勇活著,讓我有一部長篇小說里沒有人非正常死亡,可是要命的是何小勇活著的話,后面所有的情節都無法展開了。我想這是敘述的天意,包括《活著》,其實我剛開始寫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后只有福貴活在人世間。至于“劉鎮”,毫無疑問是一個江南小鎮,可是已經不是我的故鄉了,我家鄉的小鎮已經面目全非,過去的房屋都沒有了,過去熟悉的臉也都老了,或者消失了。盡管如此,只要我寫作,我還是自然地回到江南的小鎮上,只是沒有具體的地理了,是精神意義上的江南小鎮,或者說是很多江南小鎮的若隱若現。
洪治綱:《兄弟》真正地寫活了李光頭這個人物。表面上看,他是一個草莽英雄,既粗魯自私又直爽俠義,既果敢無畏又狡黠奸詐,但是,他的骨子里,仍然不乏一些悲憫情懷,不乏一些執著的人生追求。他對兄弟宋鋼的感情可謂血濃于水。他既能受胯下之辱,又能受□□之譽。前半生,他幾乎被一切大大小小的權力意志所凌辱;而后半生,他卻成功地控制了各種權力意志。可以說,他是一個中國的特殊歷史所鑄就的怪胎,充分彰顯了中國社會轉型期所暴露出來的各種人性本相,這種人性內部的分裂聚集在他的身上,使他一直處于某種強勁的張力場中,但他并沒有因此而顯得矛盾重重,相反卻始終從容自在,甚至有一種瀟灑自如的狀態。他是一種典型的欲望狂歡的精神鏡像。因此,其精神的復雜性遠遠超過了其命運的沉浮。
余華:我曾經說過,李光頭是一個混世魔王。我喜歡這個人物,喜歡他的豐富和復雜,這個人物和我們的時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可以說就是我們時代的產物。我要說明的是,我喜歡這個人物,并不是贊成他的所作所為,如果有人來問我:“你為什么讓李光頭這樣?”我的回答是:“應該去問李光頭。”為什么?這就是敘述,當一個人物出現以后,他會走出自己的人生道路,不是作者可以控制的。這個人物在上部時,我已經控制不住他了,到了下部,我所要做的工作就是記錄此人的言行,可以說我只是敘述的記錄者。
洪治綱:《兄弟》之所以呈現出非常明顯的喜劇化格調,主要在于它突出了一些帶有荒誕意味的事件,像李光頭摩擦電線桿,李光頭用偷窺后的屁股換取三鮮面,李光頭廣泛發動群眾展開愛情攻勢,李光頭操縱的新聞事件和全國處美人大賽……等等。我個人認為,這些事件是帶著小說飛升起來的重要部分,它有些類似于米蘭·昆德拉所強調的“可能性的存在”,即,它抓住了現實中某些具體表現力的事件,將它進行必要的擴張,使它在“可能性”上掙脫客觀現實的羈絆,從而揭示現實背后的某些晦暗成分,強化敘事的表現力。譬如李光頭摩擦電線桿和用偷窺后的屁股換面條,不僅凸現了那種專制化制度下人性被極度壓抑的現實景象,而且也揭示了這種人性自我平衡的突圍手段。也就是說,它是通過喜劇化的方式,撕開了□□意志下人性被褫奪的慘痛狀態。因為它的真實寓意不在于李光頭本人的所作所為,而在于劉鎮的看客和聽眾的畸形心態。同樣,李光頭所操縱的《百萬富翁呼喚愛情》新聞事件和全國處美人大賽,也不僅僅是表現了李光頭的市場眼光和特殊智慧,它還從聲勢浩大的參與者的身心折射了欲望時代的利益景觀。
余華:細節會在敘述中自己延伸,兩年前我剛剛寫下李光頭在廁所里偷看時,根本不會想到在下部里劉作家會在報道中用一把鑰匙給他平反。當宋鋼和林紅結婚時,我即興地寫下了李光頭去醫院結扎的段落,沒想到后來這份結扎病歷讓他在法庭上打贏了官司。我在上部里寫劉成功和趙勝利如何給李光頭和宋鋼吃掃蕩腿時,也沒想到在結尾的時候,趙勝利(趙詩人)竟然當上了李光頭的體能陪練師,風雨無阻地供李光頭掃蕩自己。這樣的例子很多,包括對人物的處理,我在下部中讓小關剪刀去了海南島,我以為不會寫到他了,沒想到宋鋼在海南島遇到了小關剪刀。還有李光頭在福利廠的十四個忠臣,我也以為他們不會出現了,可是宋鋼死后李光頭悲哀地重新回到了福利廠,這些人物在□后也交代了。
洪治綱:在閱讀《兄弟》時,我覺得有很多極為扎實的細節敘述非常具有震撼力。無論是宋凡平的死亡,李蘭為丈夫送葬,還是李光頭陪母親祭父,李光頭和宋鋼為母親送葬;無論是宋鋼爺爺的死亡,宋鋼從內褲口袋里掏錢付賬,還是宋鋼在接受林紅愛情時的情感游離,李光頭和林紅面對宋鋼□□后的表現等等,你在敘述這些事件時,始終堅持不彎不繞,人物的一言一行都體現出十分罕見的精確,讀后像刀片劃過一般,讓人戰栗不已。尤其是李蘭從上海回來,當她下車后得知丈夫被打死在車站廣場時,面對廣場上那攤隱約尚在的血跡,李蘭所表現出來的一系列表情和行為,看似沒有涉及任何心理上的直接描寫,但是,她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表情所折射出來的內心之痛,都遠比心理描寫要有力量得多。類似于這些細節的敘述,在我的閱讀體驗里,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曾經有過。
余華:我之所以喜歡這部《兄弟》,一方面它是□新的作品,另一方面是我在處理細節的能力得到了強化,這對我十分重要,不僅是對這部《兄弟》,對我以后的寫作更是如此。敘述的力量常常是在豐富有力的細部表現出來的,很多年前,我剛剛開始寫作的時候,讀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拉斯科爾尼科夫殺人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了很長的篇幅來表達殺人者內心的動蕩,這個篇章讓我閱讀時非常震撼,那種精確細致的描寫絲絲入扣。而在《紅與黑》中,于連·索黑爾去勾引德·瑞娜夫人時,司湯達爾寫得像是一場戰爭一樣激烈。當時我就想,什么時候我也能這樣有力地去敘述故事?我覺得《兄弟》的寫作讓我看到了這樣的希望。
余華
作家,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1960年4月出生,1983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兄弟》《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第七天》等。
CHAPTER 01
我只要寫作,就是回家
火焰的秘密心臟
一個人的記憶決定了他的寫作方向
我想寫出一個國家的疼痛
當代中國文學對外譯介的現狀與未來
遠離生存記憶的歷史書寫
CHAPTER 0
答波士頓廣播電臺評論員威廉•馬克思
答《紐約客》小說主編德博拉•特瑞斯曼
答《洛杉磯書評》編輯梅蘭
答美國《科克斯評論》編輯梅根
答《解放報》
答《十字架報》
答《人道報》
答瑞士《時報》
答《共和國報》
答《生活》雜志
答Reset 雜志
答《晚郵報》
答文學雜志《駝隊》
答《朝鮮日報》
答《教匯報》
答美國Electric Literature 雜志
答《共和國報》
答塞爾維亞國家廣播電視臺文化頻道記者
答塞爾維亞《達納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