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定地與人間生活站在一邊
——序江耀進的詩選
梁鴻鷹
江耀進是《中國作家》雜志編輯部主任俞勝的老鄉、好友。想來,那是去年的事情了。元旦期間,俞勝請幾位同道小聚,說有我和耀進等,彼時正值我也愛謅幾句詩的時候,聚會時,耀進說他二十多年沒寫詩,近兩年恢復寫了一些。雖然我倆初次相見,但卻頗有幾分引為同類的感覺,席間相談甚歡。
第二天,我便上網“百度”了一下耀進的詩,用兩三分鐘翻了幾頁,突然,幾句詩一下子跳入我的雙眼:“回到故鄉,甚至來不及/卸下笨重的拉桿箱/你就跑進那個陰冷的房間/墻上懸掛著兩張并列的頭像/不是彩照,黑白帶框/他們正向你微笑”。第二人稱,故鄉,親人!沒想到,這哥們兒的詩原來這樣有細節、有情義、有力度,于是我大感興趣。接著,我便再往下讀:“多好的一對/是呀,多么好的親人/可這一切卻讓你痛/想哭又哭不出/曾經,兩個大人/怎么如此暴躁,不由分說/摔碗,跺腳,扭胳膊/為了多煮一個雞蛋,相互責罵/你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啊,那時你還小”(《親的兩個人》)。
請原諒我在這兒大段引用,同時,也要毫不猶豫地請你們原諒我那過于敏感的神經,我是有些先入為主之嫌,也許還沒有考慮到這還會干擾你的冷靜判斷,違拗了你我他對那種故意不接人間煙火氣詩歌的虛妄期待。這首詩讓我暗自吃了一驚:這位我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在文學問題上恰恰能夠被引為同類!我對自己的這種認定頗感意外,但隨著后來對他詩作的深入閱讀,引為同類的感覺,不斷得以強化。
在我看來,詩就是一種異數。不協調,不純粹,不安靜,不“配合”,恰恰可能是好詩的一種天然素質。如果詩歌都妥帖了、溫順了,都說人人都說的話了,比如贊美月亮、否定灰塵,那也就沒有詩的光彩了。我特別喜歡耀進一些詩里的擰巴勁兒,那種卓爾不群、不管不顧的情感張揚,那種不妥協的四處碰撞的聲響,還有那種不由分說的對家常的融入,對煙火氣的維護,以及對市井氣的迷戀。我屢屢被他詩里的“雜質”所“砸”中,就是因為看重他的“擰巴”。我發現,有時他所化為詩的東西,與不少人看重的詩的質地完全相異。他寫得很跳脫,很挑剔,很疼痛,但有時候也反向而行,差不多就要讓人刻骨銘心時,忽然又融進一些不經意的,甚至微不足道的情感。比如,關于親情、關于家鄉,關于衰老、關于時光,總之,關于那些容易確立詩人自己與他人的認同,與素不相識人們的那些情景、情緒和情感形成的共鳴、共謀,被他迅速捕捉到詩里,而且,還常挑選一些容易被人忽略的東西入詩,著實讓人眼前一亮。比如,“為了多煮一個雞蛋,相互責罵”。這是詩嗎?沒錯,是詩,在生活的艱難處覓得的詩句。還有,“真實的東西開始暴露/一張薄薄燙金的信用卡平躺著/睡了多年,不動感情”(《閱讀車次》)。這顯然是發現生活破綻之處的好詩句。看上去這個世界上“生產”了不少所謂的好詩,而且每年都還在繼續“生產”著,詩人們努著勁想讓讀者感動,但人們總是更期待那些真正有力道、可以拔份兒的詩,從生活飽滿之處噴涌而出的詩。而耀進的詩,就有著這樣的特質。
詩之存在,說到底是要以獨特的品格,以一種不由分說的“硬核”姿態或氣度,去強化自己對他人以及這個世界的聯系和關切。而如何以一種獨特性和異質性,系牢扣緊這紐帶或聯結之處,耀進有著自己的思考。在他看來,寫詩的人,不能因為會謅幾句,就拔著頭發遠離地球,無故高蹈,傲慢、傲世或傲嬌,先忘記掉自己的過去,然后再一個勁兒地去做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事,用自己虛幻的文化特權,美化自己的過去與現在,包裝自己的當下與未來,將那些尷尬和上不了臺面的東西統統抹掉,恨不得把自己掛到天上,供人仰望。耀進是個典型的懷舊現實主義者,他以文字咀嚼過去,將過去的苦難、尷尬、窘境拉到讀者面前,在重新回味中,提醒人們不要忘記自己的過去——銘記卑微的歷史,或許這會給予你前行的力量。比如,“當你還是孩子時,/姨媽起早貪黑捏著月票擠公交,/
這是一家幾十人的小廠,做計件。/她把皺巴巴的手帕攤開,省下的零錢:一角,五分,二分,一分/去吧,買一屜小籠湯包,趁熱吃,長身體。/這時,天麻麻亮,冰凌結成了窗花,街角路燈暗淡,有人開始撿垃圾”(《舅舅和姨媽》)。在那個貧困、物質匱乏的年代里,這類現在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過多少啊,對于我們這些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長身體長個頭的人來說,誰沒經歷過貧困賜予的尷尬與痛楚,誰沒有在無底洞一樣的瑣碎中吃過百家飯,作為青壯年的家長們曾經以多少捉襟見肘的卑微,才養活了一家老小,同時又得到過多少類似耀進筆下“舅舅”、“姨媽”的溫暖、垂愛和扶持啊。這些場景,這些瑣屑,這些枝枝節節,在他的詩歌創作中不曾放棄,恰好見證了人生冷暖。
里爾克曾在《馬特爾手記》中說:“詩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只是簡單的感情(感情,我們已經擁有得足夠多了);詩更多的是經驗,未來寫出一行詩,一個人必須觀察很多城市,很多人和物;他必須理解各種走獸,理解鳥的飛翔,了解小花朵在清晨開放時所呈現的姿態。”耀進狠狠“砸”向我,讓我擊節的,還有《五口之家》《上班的人看都不看一眼》《送外賣的年輕人在闖關》等等。這些詩,將世上熙攘、人間苦樂、愁云慘霧、山高水流、嘆息沉思,盡收眼底。詩人冷峻的目光,射向塵世的痛楚,心中的不平,意在讓所有那些被人們視而不見的東西浮出水面,讓那些永遠上不了“臺面”的人有堂而皇之存在的理由,并進入詩行。也許詩人的信念是:不體面的不見得就沒價值,卑微的生活依然有世道人心,再渺小的人,也有體溫、呼吸、骨肉,并觸地、接天,乃至直抵人心,這才是一種徹底的詩學。耀進的詩從來就與凌空蹈虛、天馬行空,與水中月、霧中花的詩風反其道而行之。他的詩總是現實的、當下的,屬于百姓、大地和人間,保持著與底層緊密的聯結。這里面能夠看出詩人對現實的深入觀察、細致體悟。當然,耀進對現實洞察的敏銳、嚴苛及冷峻,其實有著鮮明的價值立場和堅守。詩言志,言為心聲。他在價值觀上的好惡,他對萬物的傾向,他的所愛、所恨,都在詩里,不偽飾,不遮掩。他也愿意在詩里解剖自己:“告訴你吧,有時我們真的不堪,/裝模作樣,精于算計,/見風使舵,欺上瞞下,/甚至還干過落井下石的勾當。/是的,我們的喉嚨鋪滿過鮮花,/也覆蓋過煙塵和污垢。”(《寫給女兒的生日》)“人生一世/能發出一次聲響就夠了/孤獨的人不再可恥”,則讓我們能夠從中看出他由現實覺出的痛感和苦味,也能看出他的自我反思精神。
從耀進的詩行里,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生活的敏銳,對他人的關懷。詩行里呈現的那種赤裸的痛感、多樣的意外和殘酷的真相,恰好說明他全身心擁抱著生活:“他一輩子守護山林,嚼野板栗,喝白開水,啃干巴巴的窩窩頭/他繳獲過無數偷伐者雪亮的斧頭和兇殘的鋸子/自己卻被捅了幾刀/一頂破帳篷就搭在林子里,他孤單一人/一睡就是半個世紀。現在/他真的睡了/就睡在荒山野嶺里”(《長眠守林人》)。耀進的修辭和他的句子,不搭花架子,不賣萌撒嬌,而是毫無保留地熱忱服務于對大地蒼生的歌吟:“勞作的人總是設法堵住漏風的日子/伸出粗糙的大手,去覆蓋/冬天冰冷的部位/掄起拳頭,把呼嘯在窗欞的寒風砸扁/多花點時間,做有意義的事/別老想著感動舞臺”(《勞作的人》)。那些普通人的粗糲與勞碌能夠深深打動他,造就他不吐不快的詩風。
耀進坦誠直率,別看他每日身處繁華鬧市,卻從不艷羨浮華。他時時將目光投向勞動者,將底層掙扎者的勞作納入筆端:“過來吧,把磚拋上去,/一個粗壯的泥瓦匠/站在腳手架上,彎腰,左手接磚,/右手用雪亮的鏟刀抹磚。/太陽半懸,麻雀嘰喳。”(《砌墻和聯想》)。寫日常生活的《城市鏡像》一輯里收詩37首,《日常觀照》更是收詩50首,不少于其他專輯。我愿意將自己的贊賞獻給詩人對出汗發力勞作者的一片深情,我愿為耀進對勞苦人的溫情大叫一聲好。你會發現,耀進心里裝著整個世界而非某個人某些人。他惦記著風餐露宿者,而非無病呻吟者。他的詩境界闊大,目光深情,與凡間近得幾乎沒有距離——與萬物心無芥蒂,與蕓蕓眾生同呼吸,總是隨時對話,永遠聲息相接:“下雨了。轉身,又站在岸邊/我與一條河溝通/是的,我與這個世界曾有過太多的爭論/太多的糾纏/站在河岸,以沉默/暫時放下一切問題”(《與一條河溝通》)。接近耳順之年,耀進又是通透的、曠達的,愿將內心的省思、感傷、不甘,化為近乎日常的感受,比如《前生今世》:“鄰居們換了一茬又一茬/想想前生今世/
如今,只剩下數目字的金屬門牌號”。將萬物納于胸中,情感真摯深厚,信念從容堅定,很值得褒揚。
然而,這一切的獲得,靠學養,靠情懷,也靠洞察力。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家喬治·艾略特在其長篇小說《米德爾馬契》里談道:“要成為一個詩人,必須有一顆敏感的心靈,它可以隨時洞察事物的幽微變化,而且迅速地感知一切,因為洞察力只是善于在感情的弦上彈出各種聲調的一只訓練有素的手。總之,在這顆心靈中,認識可以立即轉化為感覺,感覺又可以像一種心的認識器一樣爆發出反光。”江耀進作為一位敏感的詩人,特別能發現生活,并從中找到詩意的細節。他在高樓大廈間抽煙的時候,乘坐地鐵的時候,看望“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的老朋友的時候,不管什么時候,不管到哪里、在哪里,他都帶著一雙富于穿透力的眼睛,感覺始終打開,能夠及時抵達、發現應該發現的一切,進而去分析、認識、評判自己所看到的,借助詩去觸摸真相,穿透本質。
謹為序。
2023年3月2日寫于北京西壩河
(梁鴻鷹為著名文學評論家、作家,《文藝報》總編輯)
后記
我一直以為,詩寫完了,也就完了,對寫作者來說,就像進行一次行為藝術,它只是一種瞬間在場,偶爾遭遇,然后消彌退場。
這本集子所選的,是我2020至2022年近三年所寫的大部分詩作,現選了240多首,分六輯做了編排。因密度過大,除了具有特殊意義的幾首注上寫作時間,其余不再標明。
作為上世紀八十年代“詩歌青年”,當年癡迷寫詩,也發表了一些,但自從九十年代中期進入傳媒界以后,就停止了詩歌寫作。臨近不惑之年,才暗下決心,在40歲時終于寫成了一部長篇小說,并順利出版。因為自己曾經耽戀過文學寫作,當時我把這一寫作“行為”,當作后的清算、退場和了結。
幽冥旋轉。也許生命就是一種輪回,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內心驅動,總是牽引你,纏繞你,撕裂你,把你拉扯到原點,回到初心。
2020年3月之后,我居家的日子多了。居家期間,除了讀書、下網絡圍棋、拉小提琴、練歌、與家貓逗樂,就是吃喝拉撒睡。然而,當這一切完了,我還有時間,而且時間多得讓我內心發毛。我想,我應該再干些什么?
站在陽臺上,推開窗,外面春光明媚,不知怎的,我卻感到一種無聊,一種無奈,一種陰郁,一種悲哀,一種虛空:生命如此脆弱,又如此荒謬,在奔走的路上,在你不經意中,常常變得不堪一擊。
我不能不想到生死問題,想到活著的意義——這種被稱作為形而上永遠的哲學命題。其實,人活著的本身沒有意義,如果說有意義,人活著的意義恰恰就在于尋找意義、創造意義和構建意義。我開始有了沖動,有了激蕩,有了叫喊。這樣,我首先想到了詩歌寫作,于是,回到了原點和初心。此后三年,我在電腦上在手機里寫下了一行又一行所謂的詩句。
風輕云淡,草木枯榮。已過了知天命的年齒,說實話,曾經的功利心早已稀薄。如今我從未想過為了發表而作詩(當然,能發表更爽),而且寫詩決不是為了附庸風雅,玩弄修辭,刻意裝扮。打開自己,掏出內心,在填滿具象而喧囂的塵世里,在變幻風云悲欣交集的世界中,應該讓詩句穿透血液,敲擊骨髓,獲得暫時的撫慰和解放。
于是,每每寫畢,幾乎不加修飾,我立刻發到微信朋友圈,想不到竟得到一些朋友的點贊,甚至手動叫好,當然,也有指謬切磋。如是,短短三年,攢下了350多首詩,著實讓我詫異!現在看來,這是我寫作生涯中“井噴”“瘋狂”的三年。
如今要編成詩選,回首翻檢,突然臉紅耳熱。我知道,詩歌寫作需要通過語言敞開自我,揭示屬于自己的感觸、感受、感情,以及境遇和哲思。而且,真正的詩歌寫作同時需要一種高超的“技藝”,不是一種濫情矯情。冷靜下來,我感到初的詩歌文本不僅粗陋,大都過于宣泄直露,失之于蘊藉內斂。于是,我對詩選里大部分詩作進行了修改,有的原本三四十行,經大刀闊斧的刪削,終僅剩下七八行。詩藝艱難,這是我此次編詩選時糾結之處。
出詩集難,這已成為詩壇眾所皆知的現實。這本詩選之所以能夠出版,得力于梁鴻鷹兄的傾情推薦。鴻鷹兄是著名文學評論家、《文藝報》總編輯。其實,我跟他認識時間不長,見面接觸,更是屈指可數,但他的藝術眼光,他的為人行事讓我感佩。他謙和、低調、幽默,富有才情。尤其是,他獎掖后進,為詩選寫下熱情洋溢的序言,讓我感動。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得一兄長,幸甚!還有,他推薦后,作家出版社有限公司董事長路英勇、總編輯張亞麗立刻拍板,并指定資深編輯擔任責編,很快進入編輯流程。兩位著名出版人對我的眷顧,讓我感激不盡!在編輯過程中,責編田小爽女士的專業精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特此致謝。
作為資深新聞人,中視金橋國際傳媒集團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陳新兄多年來,與我暖心交流,思想碰撞,尤其是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世貿天階,給我慷慨提供優美的辦公環境;還有,資深電視人、北京托普達文化傳媒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張子賢兄與我有同鄉之誼,他一直友情支持,一并表示感謝!
有感而發,詩為心聲。詩藝無止境。如果還能夠繼續寫下去,我想,我應該把“舊我”打翻,重新起步,在詩歌寫作中不斷探尋隱秘的語言深處,攀援敞亮的生命高度。
是為后記。
江耀進
2023年3月22日
于北京金橋天階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