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曦的《造神年代》就是這樣一部大師級的“即將科幻”,或者相反,“即將現實”。在ChatGPT橫空出世、各大公司相繼推出的AI談笑風生的2023年,“上半年它是科幻,下半年它就是高科技驚悚,明年就是歷史書了!”(張小北語)在分明知道自己是在讀科幻的情況下,我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小說所描繪的世界中,恍惚覺得這就是我們注定要面對的現實,甚至已經叩響現實之門。庫茲韋爾的奇點預言令人過目不忘,但只是缺乏細節(jié)的未來學判斷,產生的影響并沒有實質性超越諾查丹瑪斯的世界末日預言。相比之下,嚴曦憑借自己在信息技術、生物工程、武器裝備、國際政治乃至中外民情等領域廣博而深厚的積累,對于人工智能覺醒的技術路線,給出了邏輯嚴密、細節(jié)扎實的構想,使人不能不斂容正色,為人類的命運揪心。在這個意義上,對《造神年代》更準確的界定是科幻理論家蘇恩文所說的推測(extrapolation),而不是在科幻小說中更為常見的千秋萬代式預期(anticipation),后者雖然氣象宏偉卻并沒有任何經得起審視的連貫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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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精彩的創(chuàng)意,一部科幻小說已經成功了一半,而《造神年代》的敘事水準成就了另一半。閱讀時,我經常想起劉慈欣所說的,科幻作家需要具備“頂天立地”的知識結構,但這部作品中的“天”與“地”是互聯(lián)網所關聯(lián)和構造的人類社會的頂層與底層。在《造神年代》中,我們能看到網絡社會的全景:人工智能權威在世界各國代表面前堪比伯利克里演講的慷慨陳詞,賣掉身份證的“大神”蜷居網吧的落魄生活,暴風雨般撲面而來的專業(yè)術語,網絡論壇上滿天飛的騷話、黑話、垃圾話,大國之間激烈的網絡博弈,全世界社交媒體上的病毒式傳播……盡管已屆中年的作者并非從小就棲息于網絡社會的Z世代數字原住民,但他對這種“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構造原理、運行法則乃至風土人情爛熟于心,并長年漫游中外網站,博采天下論說,從而能夠以水銀瀉地、金句頻出的鮮活語言表達對于網民、媒體、技術、權力以及國際大勢的透辟認識,進而以兼取科幻文學和網絡文學之長的文類自覺,精心選擇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發(fā)布方式。《造神年代》是一部科幻小說,卻有意識地首先發(fā)布在網絡平臺,接受網文讀者的考驗;而作為一部網絡小說,《造神年代》卻又不是隨寫隨更,而是已經完成之后才連載于網絡平臺,并充分展現科幻的認知性想象,成為網絡文學中少有的洞悉和觀照網絡社會本身的杰作。這是中國科幻文學的豐碑,也是中國網絡文學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