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1911.8.6—2009.7.11):中國山東省聊城市臨清人,字希逋,又字齊奘。國際著名東方學家、語言學家、文學家、國學家、佛學家、史學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歷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聊城大學名譽校長、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是北京大學的終身教授。
代表作品:《牛棚雜憶》《天竺心影》《朗潤集》《留德十年》《病榻雜記》《中印文化關系史論集》《佛教與中印文化交流》等。
序
我從中學時代起就開始學習著寫一些東西,到現在已經有將近五十年了。中間曾有幾次機會,能夠編成一個集子。但由于種種原因,卻沒有編成。一直到今天才把能夠找得到的東西匯總在一起,編成這個集子。對過去將近五十年的回顧,對我來說,簡直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而且看了集子中的這些所謂文章,無論從質的方面來看,還是從量的方面來看,都顯得非常單薄。中國俗話說:“文章是自己的好。”我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我臉上直發燒,心里直打鼓——然而,有什么辦法呢?
當我還年輕的時候,我對散文這種體裁就特別感興趣、特別喜愛。我覺得它兼有抒情與敘事之長。你可以用一般寫散文的手法來寫。你也可以用寫散文詩的手法來寫。或寫行云,舒卷自如;或如流水,潺湲通暢;或加淡妝,樸素無華;或加濃妝,五色相宜。靈活方便,得心應手,是表達思想、抒發感情、描繪風景、記述所見的一個很好的工具。然而,當時有學問的教授卻告訴我們這些學生說,散文這東西可了不得呀!世界上只有英國有散文,可以勉強同英國爭一日之長的只有法國。我逖聽之下,悚然肅然,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發現,我從小就背誦的《古文觀止》之類的書就都是散文,而且是最好的散文;只有一部分可以歸入雜文。我們中國其實是散文最發達的國家。前后《出師表》《桃花源記》《陳情表》,等等,都是百讀不厭的散文。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等所謂唐宋八大家,其實都是上乘的散文作家。連《莊子》中的一些文章,司馬遷的許多文章,都可以歸入此類。《逍遙游》《報任少卿書》,等等,不是散文又是什么呢?中國舊時經、史 、子、集四部中大部分文章都是散文。近代的魯迅、朱自清也都是散文作家。無論是從量來看,還是從質來看,世界上哪一個國家的散文也比不上中國。這真叫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曾經為了這“偉大的發現”而沾沾自喜過。我甚至感到自從文學革命興起以后,到現在已經整整六十年了,詩歌、小說、戲劇、散文等方面,都有巨大的成績。但是據一般人的意見和我自己的看法,成績最好的恐怕還是散文,這可能同我國有悠久的光輝燦爛的散文寫作的傳統是分不開的。詩歌我們也有悠久的光輝燦爛的傳統,但是為什么大家幾乎公認新詩的成就并不怎么樣呢?這可能與詩歌的形式有關。德國大詩人歌德說:“不同的詩的形式會產生奧妙的巨大效果。”(朱光潛譯:《歌德談話錄》第29頁)我覺得,一直到今天,我們的新詩還沒有找到一個恰當的、大家公認的、比較固定的體裁。現在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從馬雅可夫斯基的所謂樓梯體直到豆腐干體,應有盡有,詩體很不一致。但是幾乎都不容易上口,不容易背誦。很多詩念起來索然寡味,同舊詩那一種清新雋永、余味無窮的詩體和修辭迥乎不同。現在還有很多人能背誦上百首舊詩,而能背誦一首新詩的人卻不多見。其中消息,耐人尋思。
我自己也曾背誦過不少的中國古代的散文。在寫作我叫它作散文的這種文體的嘗試中,我也曾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學習或模仿過中國古代的散文作家。對西方的一些散文作家,我也有意或無意地去學習或模仿過。這一點,有個別的同志發現了,曾經對我談過。我原以為,我這樣做,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意仍被人發現。我覺得,這個別的同志頗能體會我自己在學習寫作的過程中的一些甘苦,頗有知己之感。可惜的是,我在這兩方面的修養都很不夠,只能說是淺嘗輒止;又牽于雜務,用心不專,因而成績也就不大。如果說這樣做是正確的、有道理的話,我也只能說是看到了這個方向,還談不到有什么成績。對別人寫的散文,我也用這個標準來衡量,要求特別高。中國俗話說,“眼高手低”,大概就指的是這種情況吧。
在中國文學史上,詩歌的創作曾有過很多流派。有的詩人主張以性靈為主,有的詩人主張以神韻為主。還有一些詩人主張別的學說,總之是五花八門,莫衷一是。但是,在散文方面,好像沒有這樣許多流派和理論,盡管古代散文作家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風格,明眼人一看就能夠分辨,絕不會混淆。唐代韓柳并稱,而散文風格迥乎不同。宋代歐蘇齊名,而文體情趣,俱臻妙境。他們好像也努力培養自己的風格,努力的痕跡與階段昭然可觀。在這方面,他們又有繼承,又有創新,各具風格,各極其妙。到了明末,公安派和竟陵派各樹一幟,在文壇上平分秋色。當然,除了這些流派外,正統的繼承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作家仍然很有影響。此風沿襲直至清代。到了咸同時期,龔自珍等異軍突起,才給中國散文的創作增添了不少新的色彩。“五四”以后,六十年來,散文作家如林,既繼承先人,又借鑒異域,光輝燦爛,遠邁前古,如果再回顧中國兩千年的散文創作史,我們就都會感覺到,我們散文的園地,也同詩歌的園地一樣,是百花爭艷、群芳競美、姹紫嫣紅、花團錦簇的。這就使我更加喜愛散文這個文體。每當花前月下、風晨雨夕,在海天渺茫的巨輪上,在蒼穹萬里的飛機中,在緊張的會議之余,在繁忙的訪問之后,一編在手,如對故人,如飲醇醪。書中的文章,有的雄放,有的流麗,有的記述人物,有的描繪山水,文體不同,各擅千秋,麗詞佳句,紛至沓來。此時我真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我的心潮隨著文章的內容而跳動,我的感情隨著作者的感情而亢奮,胸襟開闊,逸興遄飛,身心疲勞,一掃而空。歷史上作者的思想感情,我不一定同意,更談不上什么共鳴;但是他們那別具一格的文體,奇峰突起的結構,對祖國自然風光的描繪,對一些正義行為的歌頌,仍然能使我感動,使我興奮。藝術享受,無過此矣。此時我真感到能使用漢文這種文字是一種幸福,作為一個中國人值得驕傲。我不相信,這只是我個人的感受,是一種偏見,廣大的散文的愛好者也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只是他們還沒有機會發表自己的意見而已。
至于我自己寫的散文,那只能算是一些習作,是一種堅持了五十年的習作。因為我喜愛別人寫的散文,不管是今人還是古人,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我因而對自己寫的習作也未免有情,好像有一些父母偏愛自己的不一定成器的子女一樣。我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編選我自己寫的一些散文的。我現在收在這個集子中的散文都是解放后寫的。我原來還想選幾篇解放前的收入集中。是不是因為這些東西在思想性和藝術性方而有什么值得保留的東西因而不肯割愛呢?不是的。這些東西,同解放后寫的東西一樣,在這兩個方面都無保留價值。《前漢書》卷八十七下《揚雄傳》中說:
劉歆亦嘗觀之,謂雄曰:“空自苦!今學者有祿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醬瓿也。”
我這些東西也只配蓋醬罐子的。為什么又想選呢?原因是很簡單的。有的同志曾經對我說過,我解放前寫的東西,調子低沉,情緒幽凄;解放后的東西則充滿了樂觀精神,調子也比較響。我聽了覺得很新鮮,也覺得頗有道理。原因也很簡單。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解放前在舊社會待了十幾年,在國外又待了十幾年,雖然也有一些愛國的思想,但陷于個人打算中不能自拔,認為一切政治都是齷齪的,不想介入,又對當時的情況不很甘心,只覺得前途暗淡,生趣索然。這樣,調子又怎能不低沉,情緒又怎能不幽凄呢?解放后,受到黨的教育,盡管一直到今天覺悟也不高,改造的任務還很重,但是畢竟也有了一些進步。反映到文章上面就產生了那種我自己從未意識到的情況。這就是我想把解放前寫的一些散文編入這個集子的原因。我的用意不外是讓讀者一看就能感覺到新中國的偉大與正確、我們黨的偉大與正確,我這個渺小的個人就成了知識分子的一面鏡子,從中可以照見許多東西,給人許多啟發,這恐怕也是很有意義的吧!但是后來,我還是接受了編輯部的意見,把解放前寫的統統刪掉,不過我認為,我的想法還有可取之處的。文章刪掉并不可惜,想法刪掉我卻真有點割舍不得。所以在這篇序言里就把那些想法保留下來。
不管怎樣,在寫作散文方面,我的成績是微不足道的;我的這點想法,也許是幼稚可笑的。但是我總覺得在這方面英雄大有用武之地;希望有盡可能多的人到這個園地里來一試身手,抒發我們的意志和情感,抒發我們向往人類的最高理想,抒發我們的朋友遍天下的情操,讓祖國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封一邑,都能煥發光彩,增添情趣;談身邊“瑣”事而有所寄托,論人情世局而頗具文采,因小見大,余味無窮,兼師東西,獨辟蹊徑;讓我們的散文園地里真正百花齊放,萬卉爭春,歌頌新風,鼓吹升平。我自己雖然目前還做不到,然而當追隨諸君子之后,努力為之。
我雖然已經有了一把子年紀,但在老人中還算是年輕的,我既不傷春,也不悲秋,既無老之可嘆,也無貧之可嗟。生當盛世,唯一的希望就是多活許多年,多做許多事。魯迅先生晚年,也曾急不可待地想多做點事情。我今天似乎能夠更加具體理解魯迅的心情。今天中國絕大部分的老年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是越活越年輕,我們都很有信心看到四個現代化的完成,也將盡上自己的綿薄,促其完成,鞠躬盡瘁,老而后已。
我在北京大學朗潤園已經住了將近二十年,這是明清名園之一,水木明瑟,曲徑通幽,綠樹蓊郁,紅荷映日,好像同《紅樓夢》還有過一些什么關系。我很喜歡這個地方,也很喜歡“朗潤”這個名字。出一本集子照規矩總要起一個名字,而起名字又是頗傷腦筋的事。我想偷懶一下,同時又因為我的許多東西都是在朗潤園寫成的,又似乎還沒有別人用過這個名字,為了討巧起見,就以朗潤名吾集。
1980年4月7日
一雙長滿老繭的手
有誰沒有手呢?每個人都有兩只手。手,已經平凡到讓人不再常常感覺到它的存在了。
然而,一天黃昏,當我乘公共汽車從城里回家的時候,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卻強烈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最初只是坐在那里,看著一張晚報。在有意無意之間,我的眼光偶爾一滑,正巧落在一位老婦人的一雙長滿老繭的手上。我的心立刻震動了一下,眼光不由得就順著這雙手向上看去:先看到兩手之間的一個脹得圓圓的布包;然后看到一件洗得挺干凈的褪了色的藍布褂子;再往上是一張飽經風霜布滿了皺紋的臉,長著一雙和善慈祥的眼睛;最后是包在頭上的白手巾,銀絲般的白發從里面披散下來。這一切都給了我極好的印象。但是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它像吸鐵石一般吸住了我的眼光。
老婦人正在同一位青年學生談話,她談到她是從鄉下來看她在北京讀書的兒子的,談到鄉下年成的好壞,談到來到這里人生地疏,感謝青年對她的幫助。聽著她的話,我不由得深深地陷入回憶中,幾十年的往事驀地涌上心頭。
在故鄉的初秋,秋莊稼早已經熟透了,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長滿了谷子、高粱、老玉米、黃豆、綠豆,等等,郁郁蒼蒼,一片綠色,里面點綴著一片片的金黃和星星點點的淺紅和深紅。雖然暑熱還沒有退盡,秋的氣息已經彌漫大地了。
我當時只有五六歲,高粱比我的身子高一倍還多。我走進高粱地,就像是走進大森林,只能從密葉的間隙看到上面的藍天。我天天早晨在朝露未退的時候到這里來擗高粱葉。葉子上的露水像一顆顆珍珠,閃出淡白的光。把眼睛湊上去仔細看,竟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縮得像一粒芝麻那樣小的面影,心里感到十分新鮮有趣。老玉米也比我高得多,必須踮起腳才能摘到棒子。谷子同我差不多高,現在都成熟了,風一吹,就涌起一片金浪。只有黃豆和綠豆比我矮,我走在里面,覺得很爽朗,一點也不悶氣,頗有趾高氣揚之概。
因此,我就最喜歡幫助大人在豆子地里干活。我當時除了跟大奶奶去玩以外,總是整天纏住母親,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有時候,在做午飯以前,她到地里去摘綠豆莢,好把豆粒剝出來,拿回家去煮午飯。我也跟了來。這時候正接近中午,天高云淡,蟬聲四起,蟈蟈兒也爬上高枝,縱聲歡唱,空氣中飄浮著一股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太陽曬到身上,雖然還有點熱,但帶給人暖烘烘的舒服的感覺,不像盛夏那樣令人難以忍受了。
在這時候,我的興致是十分高的。我跟在母親身后,跑來跑去。捉到一只蚱蜢,要拿給她看一看;掐到一朵野花,也要拿給她看一看。棒子上長了 烏霉,我覺得奇怪,一定問母親為什么;有的豆莢生得短而粗,也要追問原因。總之,這一片豆子地就是我的樂園,我說話像百靈鳥,跑起來像羚羊,腿和嘴一刻也不停。干起活來,更是全神貫注,總想用最高的速度摘下最多的綠豆莢來。但是,一檢查成績,卻未免令人氣短:母親的筐子里已經滿了,而自己的呢,連一半還不到哩。在失望之余,就細心加以觀察和研究。不久,我就發現,這里面也并沒有什么奧妙,關鍵就在母親那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上。
這一雙手看起來很粗,由于多年勞動,上面長滿了老繭,可是摘起豆莢來,卻顯得十分靈巧迅速。這是我以前沒有注意到的事情。在我小小的心靈里不禁有點困惑。我注視著它,久久不愿意把眼光移開。
我當時歲數還小,經歷的事情不多。我還沒能把許多同我的生活有密切聯系的事情都同這一雙手聯系起來,譬如說做飯、洗衣服、打水、種菜、養豬、喂雞,如此等等。我當然更沒能讀到“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這樣的詩句。但是,從那以后,這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卻在我的心里占據了一個重要的地位,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后來大了幾歲,我離開母親,到了城里跟叔父去念書,代替母親照顧我的生活的是王媽,她也是一位老人。
她原來也是鄉下人,干了半輩子莊稼活。后來丈夫死了,兒子又逃荒到關外去,二十年來,音信全無。她孤苦伶仃,一個人在鄉里活不下去,只好到城里來謀生。我叔父就把她請到我們家里來幫忙。做飯、洗衣服、掃地、擦桌子,家里那一些瑣瑣碎碎的活全給她一個人包下來了。
王媽除了從早到晚干那一些刻板工作以外,每年還有一些帶季節性的工作。每到夏末秋初,正當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她就搓麻線,準備納鞋底,給我們做鞋。干這活都是在晚上。這時候,大家都吃過了晚飯,坐在院子里乘涼,在星光下,黑暗中,隨意說著閑話。我仰面躺在席子上,透過海棠樹的雜亂枝葉的空隙,看到夜空里眨著眼的星星。大而圓的蜘蛛網的影子隱隱約約地印在灰暗的天幕上。不時有一顆流星在天空中飛過,拖著長長的火焰尾巴,只是那么一閃,就消逝到黑暗里去。一切都是這樣靜。在寂靜中,夜來香正散發著濃烈的香氣。
這正是王媽搓麻線的時候。干這個活本來是聽不到多少聲音的。然而現在那揉搓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我轉過身來,側著身子躺在那里,借著從窗子里流出來的微弱的燈光,看著她搓。最令我吃驚的是她那一雙手,上面也長滿了老繭。這一雙手看上去拙笨得很,十個指頭又短又粗,像是一些老干樹枝子。但是,在這時候,它卻顯得異常靈巧美麗。那些雜亂無章的麻在它的擺布下,服服帖帖,要長就長,要短就短,一點也不敢違抗。這使我感到十分有趣。這一雙手左旋右轉,只見它搓呀搓呀,一刻也不停,仿佛想把夜來香的香氣也都搓進麻線里似的。
這樣一雙手我是熟悉的,它同母親的那一雙手是多么相像呀。我總想多看上幾眼。看著看著,不知道在什么時候,竟沉沉睡去了。到了深夜,王媽就把我抱到屋里去,同她睡在一張床上。半夜醒來,還聽到她手里拿著大芭蕉扇給我趕蚊子。在蒙蒙眬眬中,扇子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去年秋天,我隨著學校里的一些同志到附近鄉村里一個人民公社去參加勞動。同樣是秋天,但是這秋天同我五六歲時在家鄉摘綠豆莢時的秋天大不一樣。天仿佛特別藍,草和泥土也仿佛特別香,人的心情當然也就特別舒暢了。——因此,我們干活都特別帶勁。人民公社的同志們知道我們這一群白面書生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讓我們砍老玉米稈。但是,就算是砍老玉米稈吧,我們干起來,仍然是縮手縮腳,一點也不利落。于是一位老大娘就走上前來,熱心地教我們:怎樣抓玉米稈,怎樣下刀砍。在這時候,我注意到,她也有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我雖然同她素昧平生,但是她這一雙手就生動地具體地說明了她的歷史。我用不著再探詢她的姓名、身世,還有她現在在公社所擔負的職務。我一看到這一雙手,一想到母親和王媽的同樣的手,我對她的感情就油然而生,而且肅然起敬,再說什么別的話,似乎就是多余的了。
就這樣,在公共汽車行駛聲中,我的回憶圍繞著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連成一條線,從幾十年前,一直牽到現在,集中到坐在我眼前的這一位老婦人的手上。這回憶像是一團絲,愈抽愈細,愈抽愈多。它甜蜜而痛苦,錯亂而清晰。在我一生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三雙長滿了老繭的手,現在似乎重疊起來化成一雙手了。它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體積愈來愈擴大,形象愈來愈清晰。
這時候,老婦人同青年學生似乎發生了什么爭執。我抬頭一看:老婦人正從包袱里掏出來了兩個煮雞蛋,硬往青年學生手里塞,青年學生無論如何也不接受。兩個人你推我讓,正在爭執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公共汽車到了站,驀地停住了。青年學生就扶了老婦人走下車去。我透過玻璃窗,看到青年學生用手扶著老婦人的一只胳臂,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久久注視著他倆逐漸消失的背影。我雖然仍坐在公共汽車上,但是我的心卻仿佛離我而去。
香 櫞
書桌上擺著一只大香櫞,半黃半綠,黃綠相間,耀目爭輝。每當夜深人靜,我坐下來看點什么寫點什么的時候,它就在燈光下閃著淡淡的光芒,散發出一陣陣的暗香,驅除了我的疲倦,振奮了我的精神。
它也喚起了我的回憶,回憶到它的家鄉,云南思茅。
思茅是有名的地方。可是,在過去幾百年幾千年的歷史上,它是地地道道的蠻煙瘴雨之鄉。對內地的人來說,它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地方;除非被充軍,是沒有人敢到這里來的。來到這里,也就不想再活著離開。“江南瘴癘地”,真令人談虎色變。當時這里流行著許多俗語:“要下思茅壩,先把老婆嫁”,“只見娘懷胎,不見兒上街”,等等。這是從實際生活中歸納出來的結論,情況也真夠慘的了。
就說十幾二十年以前吧,這里也還是一個人間地獄。1938年和1948年,這里爆發了兩次惡性瘧疾,每兩個人中就有一個患病死亡的。城里的人死得沒有剩下幾個。即使在白天,也是陰風慘慘。縣大老爺的衙門里,野草長到一人多高。平常住在深山密林里的虎豹,干脆扶老攜幼把家搬到縣衙門里來,在這里生男育女,安居樂業,這里比山上安全得多。
這就是過去的情況。
但是,不久以前,當我來到祖國這個邊疆城市的時候,情況卻完全不一樣了。我們一走下飛機,就愛上了這個地方。這里簡直是一個寶地、一個樂園。這里群山環翠,碧草如茵,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我們都情不自禁地唱起“思茅的天,是晴朗的天”這樣自己編的歌來。你就看那菜地吧:大白菜又肥又大,一棵看上去至少有三四斤。葉子綠得像翡翠,這綠色仿佛凝固了起來,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塊。香蕉和芭蕉也長得高大逾常,有的竟然賽過兩層樓房,把黑大的影子鋪在地上。其他的花草樹木,無不繁榮茂盛,郁郁蒼蒼。到處是一片綠、綠、綠。我感到有一股活力,奔騰橫溢,如萬斛泉涌,拔地而出。
人呢,當然也都是健康的。現在,惡性瘧疾已經基本上撲滅。患這種病的人一千人中才有兩個,只等于過去的二百五十分之一。即使不幸得上這種病,也有藥可以治好。所謂“蠻煙瘴雨”,早成歷史陳跡了。
我永遠也忘不掉我們參觀的那一個托兒所。這里面窗明幾凈,地無纖塵。誰也不會想到,就在十幾年前,這里還是一片荒草。我們看了所有的屋子,那些小桌子、小椅子、小床、小凳、小碗、小盆,無不整整齊齊,干干凈凈。這里的男女小主人更是個個活潑可愛,個個都是小胖子。他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向我們高聲問好,給我們表演唱歌跳舞。紅蘋果似的小臉笑成了一朵朵的花。我立刻想到那句俗語:“只見娘懷胎,不見兒上街。”我心里思緒萬端,真有不勝今昔之感了。我們說這個地方現在是樂園、是寶地,除此之外,難道還有更恰當的名稱嗎?
就在這樣一個寶地上,我第一次見到大香櫞。香櫞,我早就見過;但那是北京溫室里培育出來的,倒是嬌小玲瓏,可惜只有鴨蛋那樣大。思茅的香櫞卻像小南瓜那樣大,一個有四五斤重,拿到手里,清香撲鼻。顏色有綠有黃,綠的像孔雀的嗉袋,黃的像田黃石,令人愛不釋手。我最初確有點吃驚:怎么香櫞竟能長到這樣大呢?但立刻又想到:寶地生寶物,不也是很自然的嗎?
我們大家都想得到這樣一只香櫞。畫家想畫它,攝影家想照它。我既不會畫,也不會攝影,但我十分愛這個邊疆的城市,卻又無法把它放在箱子里帶回北京。我覺得,香櫞就是這個城市的象征,帶走一只大香櫞,就無異于帶走思茅。于是我就買了一只,帶回北京來,現在就擺在我的書桌上。我每次看到它,就回憶起思茅來,回憶起我在那里度過的那一些愉快的日子來,那些動人心魄的感受也立刻涌上心頭。思茅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歷歷如繪。在這時候,我的疲倦被驅除了,我的精神振奮起來了,而且我還幻想,在今天的情況下,已經長得夠大的香櫞,將來還會愈長愈大。
1962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