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斷一:吃粥記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閣,余又隨母往。蕓與余同齒而長(zhǎng)余十月①,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
時(shí)但見滿室鮮衣,蕓獨(dú)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yōu)榧鹤鳎贾浠坌牟粌H在筆墨也。
其形削肩長(zhǎng)項(xiàng),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惟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tài),令人之意也消。
索觀詩稿,有僅一聯(lián),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愿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余戲題其簽曰“錦囊佳句”①,不知夭壽之機(jī)此已伏矣。
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jìn),余嫌其甜。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蕓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蕓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玉衡擠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蕓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蕓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余亦負(fù)氣,挈老仆先歸。
自吃粥被嘲,再往,蕓即避匿,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片斷二 愛別離
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diào)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蕓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蕓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
余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而歡娛易過,轉(zhuǎn)睫彌月。
時(shí)吾父稼夫公在會(huì)稽幕府①,專役相迓②,受業(yè)于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先生循循善誘,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
歸來完姻時(shí),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余,心甚悵然,恐蕓之對(duì)人墮淚,而蕓反強(qiáng)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而已。
臨行,向余小語曰:“無人調(diào)護(hù),自去經(jīng)心。”及登舟解纜,正當(dāng)桃李爭(zhēng)妍之候,而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后,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蕓雖時(shí)有書來,必兩問一答,中多勉勵(lì)詞,余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dāng)風(fēng)生竹院,月上蕉窗,對(duì)景懷人,夢(mèng)魂顛倒。
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遣余暫歸,喜同戍人得赦。
登舟后,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蕓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