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浮躁社會最缺乏什么?堅守。本書通過對二十多位曲藝圈內(nèi)的人物的采訪,講述了北京曲藝六十年的發(fā)展史。其中既有六十年前抗美援朝下曲藝人的犧牲與付出,更有今日市場經(jīng)濟下曲藝人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四處出擊的無奈。在六十年中,他們唯一沒有丟掉的是對曲藝和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
曲藝的圈里圈外,既有人世間的一切丑
更有人世間的一切美
向所有曾經(jīng)、現(xiàn)在、未來堅守的人
致敬
人生如有來世
我仍舊愛你——曲藝
1.《京城藝事》一書,采用高檔米黃色帶底紋特種紙封面,內(nèi)文80克純質(zhì)紙,外觀高大上,藝術(shù)氣息濃厚。2.首部講述北京曲藝圈圈內(nèi)圈外六十年的發(fā)展之路的作品。3.該書講述了北京知名的曲藝人如侯寶林、田占義、梁愛民、李金斗、郭德綱、李菁、嘻哈包袱鋪4.《京城藝事》一書,聚焦了“堅持”這一詞,特別是在特殊環(huán)境下,如夜場、洗澡堂等地過往的艱辛歲月。已經(jīng)成名的回味過去的成名之路;還沒有成名的正在努力地堅持著;更有一些人只在乎“愛”的過程。讓人在隱隱心痛的同時帶著一股“上進”的勇氣。
祝兆良,1970年生人,正宗評書——北京評書第九代掌門連闊如徒孫、連麗如之徒,因師兄弟排行第三,曲藝圈內(nèi)稱為“三爺”。主打書目《東漢》《康熙私訪》《雍正劍俠圖》,自創(chuàng)評書《賽金花》等長篇書目。
我非世家——田戰(zhàn)義
肉鋪票房——記與李菁、張金山的評書往事
能示弱才是真正的強者——李增瑞
相聲藝術(shù)不能省事——劉洪沂
相聲隱忍中鑄就輝煌——趙福玉
侯門大弟子——賈振良
“惟一”的“連盟”——連旭
一代宗師——梁厚民
活在曾經(jīng)時代的人——馬星野
快書鳳凰——章學(xué)楷
笑眼小孩——演員程磊的故事(主談侯寶林等老藝人)
蓄勢待發(fā)——秦永超
彈挑之間度春秋——孫洪宴
曲苑一家人
曲終人散——記憶中的單弦票房 我非世家——田戰(zhàn)義
肉鋪票房——記與李菁、張金山的評書往事
能示弱才是真正的強者——李增瑞
相聲藝術(shù)不能省事——劉洪沂
相聲隱忍中鑄就輝煌——趙福玉
侯門大弟子——賈振良
“惟一”的“連盟”——連旭
一代宗師——梁厚民
活在曾經(jīng)時代的人——馬星野
快書鳳凰——章學(xué)楷
笑眼小孩——演員程磊的故事(主談侯寶林等老藝人)
蓄勢待發(fā)——秦永超
彈挑之間度春秋——孫洪宴
曲苑一家人
曲終人散——記憶中的單弦票房
譚派傳人——張?zhí)N華
岔曲要造反的保守者——記我的老師張衛(wèi)東
隨緣樂——司瑞軒
藝壇貴族——王金鳳
《開心茶館》主持人——康大鵬(主談郭德綱的成長經(jīng)歷)
話劇曲劇相聲——記演員李林
另類帥哥,記曲藝雜家崔琦
票界名宿——高家蘭
尋訪“南城二哥”
附錄
小院里的評書夢
風(fēng)塵挽歌——創(chuàng)作《賽金花》隨筆
淺論評書演員之形體修煉
新評書體系
曲苑姻緣票房牽
代序:風(fēng)中的承諾——演出十二年瑣記
夜色闌珊,霓虹燈閃耀。亞運村的一家飯店大廳內(nèi),人頭攢動,桌上杯盤狼藉,無數(shù)人在吞云吐霧,一片香煙繚繞。大廳北側(cè)搭了一座小臺,前面放著兩個不時嗤嗤作響的麥克風(fēng),一位老先生正帶著我說相聲。雖是吃飯的地方,但一老一少身著長衫在那兒一站,大都覺得很新奇,所以“給耳朵”。
那天我激情澎湃,一段《八扇屏》氣口上雖然不準,但當時身體狀態(tài)不錯,倒也酣暢。見“底”了,我心中暗喜,這場活總算圓滿。恰在此時,正對著臺的頭一桌站起了一個人,他瘦得像麻稈,戴著眼鏡,嘴角掛著令人惡心的壞笑:“你們這倆孫子先別說了。”他指了指坐在中間的一個人,那人長得臃腫肥碩,留著平頭,嘴唇外翻,嘿嘿地笑著,一望便知,是黑道中人。“麻稈”說:“我們老板今天過生日,讓你們撿個便宜,說一百句祝壽的話,給你們五百塊錢。”周圍的七八個人一起鼓掌,沖我們吼道:“媽的,快點!快點!”
老先生側(cè)過頭來看著我,表情好像在問“怎么辦?”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當時的確幼稚,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打架。但對方大約十個人,我知道,這些人幾乎每個隨身都佩匕首。當然他們也有所顧忌,動手的時候,大拇哥掐在刀尖往下一寸多的位置,扎在人身上橫著一豁,能把肉揦開,卻不傷里面的內(nèi)臟。不過,這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老流氓才懂的,初入江湖的“生瓜”,根本沒有這種“寸量”。
敢陪我打架的伙伴那天都不在,若動手,我一個人是凈等著吃虧。當時自己內(nèi)心的感覺,竟不是恨這些挑事的人,而是恨自己的猶豫、遲疑。我當時真傻,在臺上罵了一句“說你姥姥”后,轉(zhuǎn)身就往臺下跑,不用回頭,聽聲音就知道那些人撲過來了,同場的老先生沖我大喊:“小祝,快關(guān)門!”我沖進后臺,把門“咔吧”鎖上了,緊跟著門外就是鑿門、踢門、謾罵的聲音,我真是個孩子,當時心很慌,從飯館的后門一溜煙兒跑到了大街上。
過了大概一個鐘頭,才轉(zhuǎn)回來,剛進后臺的門,迎面就碰見那位老先生,他狠狠地在我的后腦勺上擼了一把,“小兔崽子,你跑了,把我扔里頭了!”我問:“大爺,吃虧了?”老先生抖了抖身上的袍子,“看看,扣兒都扯掉了。”我連忙說:“回頭我給您做件新的吧!”他用手拍拍我的臉:“哈哈,當真啦,大爺跟你開玩笑呢!”聽他說這話,我心里有一陣兒發(fā)酸。很多人覺得曲藝圈的人壞,其實大錯特錯,真正干這一行的人,都是極仗義的。
人品壞的,都是假充內(nèi)行,是圈外人,但濫竽充數(shù)的太多了,真的就變成假的,假的倒叫人以為是真的了。幾個后臺的阿姨也圍過來,囑咐我:“一會兒回家的時候多留神!”飯店的老板走進來,大家都不敢說話了。他手里拎著一條挺大的鋼板尺,先在桌子上“啪啪”抽了兩下,嘴上動了動,聽不清說什么,好像是在罵我,然后大吼道:“滾吧,我這兒不用你了!”1998年,那年我十八歲。
有人誤以為,我的家境一定不好,因為生活所迫,才跳進這個火坑。其實,我有自己的本職工作,家里也不在意我往回拿了幾個錢,我從小衣食無憂,從未體會過囊中羞澀的感覺。之所以做這一行,純粹是因為喜歡。至今,對于影響我選擇這門藝術(shù)的那一段背景我仍然記憶猶新。
十八歲那年夏天,一日天出奇的藍,我獨自一人騎車到了紫竹院,公園外的鐵欄桿下有一條小河,兩岸是綠草坪的堤坡,一座朱紅色的小橋橫跨河面。這一片風(fēng)景,我仿佛在夢里見過。我把車支好,順著堤坡走到河畔,見碧波蕩漾,河面泛起層層的小浪花,我陶醉了,覺得人世間極致的幸福莫過于看著這一番景致。河中有魚,黑黑的,如梭般穿過。我腦子里想著,怎么才能將它們捉上幾條。我側(cè)頭向不遠處望去,約二十米處,有個老嫗望著我。她沖我笑了笑,走向我,說話的聲音像眼前的河水,“你的相貌特別,愿意的話,幫你看看?”我說:“抱歉,沒帶零錢。”“不要錢。”“……好。”我把臉扭過來,朝向她。她含笑不語,過了片刻,說:“看看你的手。”我遞出左手她略一搖頭:“右手。”
我換過來,她沒用手接,卻說:“很軟。”我問:“好還是不好?”老嫗說:“外表文弱,卻愛冒險,這樣的脾氣,早晚會成就一番事業(yè)。”“什么時候能成?”“別急,越晚越好,懶惰些,不過……”我說:“你說吧,我能扛得住。”“你臉色不太好,天生腎氣單薄,肝火倒旺。記住,潔身自好,不然,你這一生,成也在女人,敗也在女人。”
“多謝您指點。”老嫗極自然地問:“現(xiàn)在幾點?”我看了看表,“四點半。”她臉上有些著急,“我女兒還在家等我呢,附近怎么沒有公交車啊?”這些人情世故我還是懂的,掏出二十塊錢給了她,她沖我一豎拇指:“小伙子,你一定能成事,因為你不在乎錢,記住,要能忍!再見。”她轉(zhuǎn)身往前走,倒背著手,把錢掐在指間,漸漸遠去了。這時,我突然覺得有些害怕。
一個月后,我在街邊看到一家洗浴中心招聘演員,壯了壯膽走了進去,有人馬上向我鞠躬行禮,一個氣質(zhì)沉靜的女人接待我。她的辦公室里,光線暗淡。她身穿黑色的套裝,不算很漂亮,但一雙眼睛攝人心魄,不知是誰的禁臠。呼吸間,有幽蘭的香氣,她坐在我對面,身體下的沙發(fā)吱吱作響。“祝先生,”當時很少有人這樣稱呼我,她說,“我也很喜歡聽評書,每天中午都聽。”“噢,你喜歡聽誰?”“那個……梅蘭芳。”“哦……”我懶得去修正她,此時再看她,已經(jīng)是個毫無魅力的女人了。
她帶著我先在樓里轉(zhuǎn)了一圈兒,有按摩女郎從身邊走過,她們把雙手搭扣在一起,向我點頭行禮,只是雙眼無神。我記得有人說,做這種職業(yè)先要把靈魂與肉體分離開來,她們不需要所謂的解救,因為喜歡這種麻木的感覺。
一層是浴池,二層是休憩的茶室,三層是橋牌室。當時我覺得這兒很不錯,環(huán)境優(yōu)雅,所有工作人員都彬彬有禮。大家都管那個女人叫“劉總”。劉總向我歪歪頭,指著茶室內(nèi)一個小舞臺說:“以后你們就在這兒演。”這時我才注意到舞臺前面有十幾張?zhí)梢危野櫫艘幌旅迹瑒⒖偛煊X了,“怎么?”她問。“沒事,先試試吧。”“記得,明天晚上八點之前來上班啊。”她把公文夾擋到臉上,吃吃地笑了兩聲。
我問:“笑什么?”“沒有,沒有,還沒聽你說呢,光看你,就覺得逗。”多年后,有個朋友向我提起這個女人,“她很討厭你,說你骨子里有股‘狂勁兒’,背地里常罵你。”我說:“我算老幾?她犯得上在我面前裝嗎?”“呵呵,她也常說‘天知道哪塊云彩有雨’,另外,畢竟你是北京人。”
若現(xiàn)在有人問我該如何創(chuàng)業(yè),我一定會勸他少讀書。讀書太多的人,一定沒手段。這個場所聚集了各種演員,表演流行歌曲、京劇、曲藝、魔術(shù)、雜技。演員們見面?zhèn)個嘻嘻哈哈,背地里卻互相罵娘。
若誰在臺上演“泥”(術(shù)語,演出失敗或反響不好)了,馬上就有人上報給劉總。有一次她對我說:“在臺上放開點兒演。”我知道有人在她那兒“點”了我,我做了些調(diào)整,總算挽回了一些局面,才沒被開了。并不是為了錢(那時一場掙八十),而是怕自信心受挫。演員賠了錢可以再賺,自信心若傷了,恢復(fù)起來可就難了。當時在臺上最火的是個唱二人轉(zhuǎn)的演員,大伙兒叫她“胡姐”,四十多歲,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她的頭發(fā)枯黃,眼下浮腫,臉上、脖子上抹著厚厚的油粉,體形肥胖臃腫,走起路來有些蹣跚。
胡姐說話時聲音嘶啞,但不管講的事情如何令她氣憤,卻從未聽她帶過一句臟話,聽人說,她原來是上過大學(xué)的。每次我走進后臺,總會看到她坐在圓凳上,身上汗津津的,散發(fā)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手里拿著一把繡花的小折扇,呼噠呼噠地扇著。看到我,她瞇起眼,點頭笑笑,說:“來啦?”我對她既無好感,也無惡意,只是覺得她在臺上太不拿自己當人了。她唱的二人轉(zhuǎn)不算地道,最拿手的是《十八摸》,但還是有走音的地方,卻善于和觀眾“互動”。
每唱這段,都要叫上幾個人聯(lián)合演出。那些人對她動手動腳,她則故作羞態(tài)。臺下有人起哄,下流的言辭不堪入耳。為保住“最佳地位”,她想盡一切辦法。記得有一次,她叫幾個保安搬上來一個長條沙發(fā),對臺下的人說:“大家看過臺灣的七十二式嗎,哪位愿意上來和我一起表演一下?”有不少男人紛紛舉手,然后在左側(cè)排成一隊,輪番與她“合作”。她是臺柱子,劉總卻一直對她不屑。她經(jīng)常苦巴巴地要和領(lǐng)導(dǎo)說點兒事,可劉總總先伸出胳膊把她擋住,然后捂住鼻子,說:“你就站這里,別離我太近,說吧!”
有一次,她的舉動令我驚訝不已。那一天我去得稍早些,門虛掩著,我穿著運動鞋,聲音大概很輕,我進門,她沒有察覺。只見她雙手按住化妝臺,身子向前傾著,睜大眼睛看著對面的鏡子,然后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揪扯著頭發(fā),跟著開始抽自己耳光。她大概是從鏡子里看到我站在她背后,馬上停止了動作。也許是為逃避尷尬,她把長頭發(fā)攏到了臉前,坐在那里,半天沒說話。我懵住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該出去!此時她突然嘿嘿地笑了出來,“被你看到了,小祝,姐不是不要臉,我兒子比你小不了兩歲,他要上大學(xué)了,家里沒錢啊……”她隨后便嗚嗚地哭起來。我說:“哦,我去背背詞兒。”
演員里,我那時是最不受觀眾歡迎的一個。通常情況下,我會被安排在整場演出的中間的位置,讓觀眾有方便的時間。
我也并不在意,只當是對自己心智的磨煉,而且的確有效,在臺上比從前“穩(wěn)當”多了。在這一行里,一些膏粱子弟、名門之后,他們?nèi)ル娨暸_錄像,臺下配合的是虛擬的掌聲,或者到哪個高等學(xué)府演一場,不管說得如何,現(xiàn)場一定火爆。但若在無人“保護”的環(huán)境下,場下稍有騷動,他們就會六神無主,稍錯一句“綱”(話)(術(shù)語),就不知道后邊如何接了。
他們所缺的是對心靈的蹂躪,有人把你的尊嚴踩在腳下,你就有機會在羞辱中得到涅槃。古人有句話說得很辨證——人賤才可無畏。那一晚,八點多了,還很冷清,觀眾席里空無一人,有演員攛掇著干脆去打牌。這時有一位剛剛“出浴”的大人物,據(jù)說是什么局的副局長,有人告訴他,二樓還有演出,要不要看。他說當然要看,于是摟著一位女郎窩在躺椅上。劉總說,不能得罪他,要演。有幾個演員輕聲嘀咕了幾句,然后,一位練雜技的眨了眨三角眼,用手指指我,對劉總說:“讓評書先上吧!”劉總看看我,說:“你們演員之間的事,自己決定吧。”于是,我被推上臺。這位大人物大概以為演員里會有女色,我一上來,他便有些倒胃,好在懷里摟著一個。以他的權(quán)勢,這女人應(yīng)當是他挑的。
要知道,男人的品位有所不同。他摟著的“小心肝兒”,激不起我任何的欲望。那女郎穿著黑色的比基尼,只一側(cè)有吊帶,脖子短粗,猩紅的嘴唇一直在嚅動著,不知在和副局長說著什么。唯一的亮點是一部肥臀,副局長揉捏著,她則用手拍著客人的肩膀,好像在說:“你真壞,你真壞。”我在臺上都替他們不好意思。說了十五分鐘,二位可能一句也沒聽。側(cè)面的樓窗開著,一陣涼風(fēng)吹過,也許是覺得有點冷,他側(cè)身把頭壓在女人的胸脯下,口中說“真熱乎”。
我心里多少有點來氣,說書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變大了,這下攪了客人的雅興,他扭過頭來,沖我大吼道:“小點兒聲,媽的!”我已不是一年前的我了,這時覺得很輕松,走下臺,來到棋牌室,告訴那幾個正在用十塊錢“豪賭”的演員:“我被哄下來了,你們上吧。”幾個人把牌往桌上一扔,低聲地罵著我,各自轉(zhuǎn)動心思,要推出下一個倒霉蛋。這時,胡姐一拉我,“走,姐請你吃羊肉串兒。”
我點點頭,說了一聲“等我一下”,把濕透的大褂兒脫了,只穿背心,隨著她走出后門。門外路邊,支著個羊肉串兒攤子,胡姐買了二十串兒,分給我十三串。我說:“姐,買得太多了。”“你還小呢,還是長身體的時候,應(yīng)該多吃。”胡姐轉(zhuǎn)身,用手扶著膝蓋,慢慢坐在臺階上,“小祝,做這一行要厚臉皮,別人說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等以后發(fā)達了,他們自然就會來巴結(jié)你。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我說:“姐,哪里不一樣?”“你肯鉆啊,而且你也不笨,有自己的想法。”“姐,給我提提意見吧。”她揚起頭,一邊咀嚼,一邊在想。
“眼神,眼神不太好,不聚光,要練,每天多盯著一個地方看。”我忽然明白了自己從小到大老不合群兒的原因,為什么自己總看到人的缺點呢?夜色中,胡姐的眼睛仍舊渾濁,卻能“說話”。“還有,聲音也不太好,顯得不飽滿,你身體弱,可以多做做仰臥起坐,跑跑步。”她嘿嘿地笑:“你不要以為我很那個的,其實有些道理我也懂的。”她拍了拍胸口,“我老家在江西,我是老三,我家就我一個闖出來了。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場面也見過一些的,小祝,實話實說,這里算不錯哦,我想在這里多干一段。”
她說的是實情,我見到過,在寒風(fēng)中,立交橋下,十幾個北漂藝人在等著,隔一兩個小時,會來輛面包車,“穴頭”打開車門,高嚷著“要雜技,魔術(shù),再來仨唱歌的,三十,快點兒”。藝人們往車里擠,能上車的不是技藝最高的,而是力氣最大的。經(jīng)常為上車,藝人們大打出手,有人爭得頭破血流,只為了三十塊錢,為了能吃幾頓飽飯。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電視上所說的,改革開放之后,所謂文藝演出市場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胡姐說:“做了這么多年了,姐看過的人不少,小祝,你是有天分的。”這時,她把肉吃完了,把晶亮晶亮的簽子舉過了頭,揮了揮,突然提高了幾個調(diào)門:“小伙子,努力啊!有希望!”數(shù)年后,從別人口中得知,胡姐死于胰腺癌,終年五十一歲。那個被她供養(yǎng)上了大學(xué)的兒子,一提起母親,便會暴怒大吼道:“我哪會有這么不要臉的媽!”
這才是天下最了不起的母親。在過去的歲月里,我曾聽到過侮辱謾罵,曾見到過冷眼怒目,當我面對邪惡心存恐懼的時候,當我不得不和心愛的女人分開的時候,總會回想起那一幕——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夏夜,胡姐坐在臺階上,把晶亮的簽子舉過頭,揮動著,沖我大喊:“小伙子,努力啊!有希望!”
一個月后,劉總找我談話,她說:“我不是說你的評書講得不好,但確實是不符合我們的環(huán)境。”我說:“好的,我懂了。”她把公文夾抱在胸前,仿佛一直在用它保護自己,嘴角掛著微笑。記得那時她常教導(dǎo)我,“你在臺上怎么不會笑呢?要培養(yǎng)自己的親和力。”她當時的笑容,散發(fā)出的腥氣,讓我至今記憶猶新。“我多給你一次演出費,記住我就是你姐,以后有事盡管來找我。”說話間,她把錢放進我的上衣的口袋。
“謝謝。”我學(xué)她的樣子,歪歪頭,笑了笑,退出屋門,把錢放在地上,說:“劉姐,我走了。” 氣得她直跺腳。夜市上,人潮洶涌,討價還價的聲音令人煩躁。我覺得,在這里這么長的一段時間我還是有所得的。人可以通過看清別人,來了解自己。
此后,我在京城內(nèi)輾轉(zhuǎn),不算夸口,所有的專門的曲藝演出場所,我都登過臺,那時沒拜師,因此,飽受欺凌。后臺魚龍混雜,這里有個怪現(xiàn)象,你越是對人謙和有禮,別人就越敢和你拍桌子瞪眼。終于,我明白,尊重下三濫,就是在貶低自己的人格。我學(xué)會了張嘴罵人。有時,用暴力維護自己的尊嚴是有效的。和人打架不可動氣,氣急敗壞的情況下,寧可別打。要有心計,與人動手是有目的的。行有行規(guī),下賤之人與世間道德相反,比方說在后臺有人拿你的父母開玩笑,你若翻臉,別人還會說你是“空子”。最好的處理方法是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笑笑,叮囑他“注意安全”,然后轉(zhuǎn)身離開。這樣,他摸不著你的底,心里就會一直忐忑。我還是認為,人前挑釁,背后總?cè)グ崤欠堑娜耍蠖嗍亲哉J為是內(nèi)行的外行,他們在臺上絕沒什么真本事,只好去鉆營這些。真正的曲苑中人,深沉儒雅,可與大學(xué)教授比肩。我曾出入于夜總會、娛樂城,演完了,給多少是多少,不給,我拔腿就走,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真打起來,吃虧的一定是你。但有些場所根本不拿演員當人,我那時狂熱地健身,為的就是在忍無可忍的時候保護自己。
我曾在各種曲藝小劇場待過,對這些劇場也算是頗有心得。若論曲藝的專門劇場,自德云社之前,北京也曾開設(shè)過很多,有些能堅持一兩年,大部分數(shù)月就草草收場。究其原因,有以下幾點。
1.院團保守主義。一個團體承包一個劇場,本身就缺乏“叫得硬”的節(jié)目,但不希望請外援,因為角兒怕威脅到自己的地位。
2. 演員流動性過大。曲藝演出需要捧角兒,次次走馬換將,觀眾怎么去捧?
3. 活路太窄。有的人說相聲只會三段,他在專業(yè)團體,其實是“空子”,更要命的是,不會又不鼓勵創(chuàng)新作品。
4. 演員之間互相傾軋,管事的難以協(xié)調(diào)。
5. 劇場方變本加厲地盤剝。
6.“杵頭”(演出費)分配不合理。不管水平如何,所拿的酬金都一樣,或論資排輩,青年演員受壓制,才華得不到施展。
那時,每到周末下午,我必然要到劇場觀摩。我說過,真正的行內(nèi)人是講義氣的,常常靠他們把我?guī)нM去,若沒有熟人,則會很狼狽。我也知道,每個園子少人看管的側(cè)門在哪里,有時候,我可以從廢棄的下水道鉆到后院,再掛著一身臟泥出現(xiàn)在觀眾席。我和一些門口售票的大姐也認識,在沒有領(lǐng)導(dǎo)監(jiān)督的時候,她們悄悄沖我瞟一個眼神兒,我便像條游魚似的,貼墻溜進包廂。那里價格昂貴,通常是沒有人的,演出間隙,她們還會往里給我扔倆橘子。
每看一場高水平的演出,我都像充電一樣。優(yōu)秀的演員會有一種魅力磁場,他站在臺上,觀眾就會感到滋潤身心,作為要當演員的我,則受到他們氣質(zhì)的熏染。在湖廣會館,我曾見識過單弦大家張伯揚的儒雅風(fēng)度;在北京音樂廳,我為姚雪芬老師情真意切的樂亭大鼓感動得落淚;在前門廣德樓,袁闊成先生的神完氣足,令我心潮澎湃。
不得不承認,我們這一代的演員,都曾受過一個人的影響,那便是后來威名遠震的郭德綱。初見他,是在西琉璃廠的京味茶館,在我的記憶里,那原本是個相聲愛好者自娛自樂的場所,直到來了郭德綱,才有了大批真正的觀眾。當時為他捧哏的是王玥波,還有個叫王昊的演員,很有書卷氣,后來看不到了。
郭德綱那時二十多歲,梳著三七分,演出的風(fēng)格和現(xiàn)在大不一樣。他是第一個讓我樂得肚子疼的演員,但如今,他早已遠遠地超過了這個階段,日臻化境。一段相聲樂得次數(shù)過多是不對的,真正的大師,懂得“笑的生理規(guī)律”,當中要讓觀眾有緩沖,并且會考慮整塊活的完整性,但他那時的水準,已可讓很多主流演員膜拜。真正抖響的包袱,像是在觀眾席里扔了個炸彈,“嘎”的一聲,再四散而開,沒抖響的包袱,觀眾會發(fā)出“嗤嗤”的聲音,郭德綱沒有不響的包袱,但常是兩個“嘎,嘎”落在一起。
他打開了我們的視野,讓我們知道在臺上還可以如此活絡(luò),如此機智,最重要的,他對藝術(shù)的熱忱感染了所有人。有人說,郭德綱是為錢才說相聲的,但若沒有對這門藝術(shù)融入血骨的愛,他會在那樣困苦的日子里堅持十年?你堅持一個讓我看看?由于復(fù)雜的原因,他后來離開京味茶館,幾年后再見他,是在廣德樓。我在后臺側(cè)幕看了他一場演出——觀眾瞧不見他的后背,全是濕的。
在他兩腳周圍,木質(zhì)的臺板上撒了一圈兒的汗,但他的激昂,讓你相信,那一刻他是幸福的,雖然,觀眾席里只有十幾個人。等到他下場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氣質(zhì)有了明顯的變化。脫下長衫,身上像洗了澡似的。他個子矮小,精神氣兒卻顯得凜然挺拔,令人看著心頭一振。男人什么時候最有魅力呢?就是為自己的事業(yè)拼搏得大汗淋漓的時候,全世界,都會為他傾倒。
有人覺得,郭德綱身上有“江湖氣”,其實,他們哪里見過真正的江湖?那里深藏著一門高深的處世哲學(xué)。有位老藝人,在自己食不果腹時,穿得比誰都講究——幾千元筆挺的西裝,老人頭棕色的皮鞋擦得一塵不染,梳著背頭,令人望而生畏。在火穴大賺時,我穿著皺皺巴巴,袖口上還有洞,故意幾天不洗臉。業(yè)內(nèi)人說,這才是真正的生意經(jīng)。但郭德綱無論是窮困之時,還是在成功之日,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不管別人是不是瞧得起我,我自己尊重我自己”。其實,他身上毛病也挺多,尤其是那一張利口,但我贊同孔慶東老師的話——郭德綱,是個英雄。
很長時間,郭德綱面前如有一座高山,就一個人向上攀爬,周圍有無數(shù)只腳想把他從半山腰踹下去,他隱忍著,咬著牙,被踹下山底,再重新往上爬。我曾看到過他所受到的排擠、打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