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作者為“陜軍東征”主將之一程海,其長篇小說《熱愛命運》,發行量近百萬冊。本書為作者*鐘愛的一部長篇小說。2. 本書是作者凝聚全部的生命體驗和文思才華之作,試圖展現煉獄般的苦難和祈禱,以及從中提取的智慧和哲理。3. 本書試圖告訴讀者,貧窮和苦難固然會使平庸者更平庸,卑鄙者更卑鄙,但卻也能使卓越者更卓越,圣哲者更圣哲。
曾祖父是我們家族近代史上一位最重要的人物。 關于他的往事我幾乎已忘記得一干二凈。唯有兩件事,我至今仍記憶猶新。我想,就是我去世后,我的兒子孫子重孫們,他們仍會牢牢記著這兩件事,難以遺忘。
第一件事是關系我們家族命運的。
從曾祖父那一代再上溯三五代人,那些祖先都是些襤褸之徒。拉長工打短工討吃要飯算卦賣藝各色人等,樣樣俱有。他們都屬于給富人墊腳的赤貧階級。然而他們都屬于善良之輩。不貪不義之財,不做逾理之事,踩死一只螞蟻也要久久地自罪自責。
曾祖父是我們家族的性格遺傳中一次突然的變異。他從小就調皮搗蛋,頑劣異常。長大后仍好勝好勇,心狠手辣,甚至是一個不講良心、不講道德的人。他因此受到長輩們一致的唾罵:“逆子!羞先人的孽種!”等等。
他在村里待不下去,便去他鄉流浪。他的唯一家產是一輛槐木打制的極結實的低轱轆手推車。由于軸承經常不上油,便抗議似的發出很尖銳的吱扭吱扭的響聲。他穿著一件露背見肘的開花棉襖,低垂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推著那輛哀歌高亢的低轱轆車,在瓦藍瓦藍的藍天底下,赭黃赭黃的泥土路上,弓著背,凹著裝滿薺兒菜疙瘩的瘦肚子,艱難前行。身后是家鄉的方向,但他從不回頭。他不愛家鄉。他后來到了一個叫狗峪的山場地方。到處是山,到處是溝,到處是棗刺窩和脫腳石。兩邊是密不透風的青杠木林子。除過冬天,這青杠木林子就是土匪毛賊們藏身的青紗帳。每到春夏兩季,這無邊無際、凄慘蒼涼的青杠林就會像少女一樣蔥蘢翠綠。于是我懂得了土匪們為什么稱自己是“綠林好漢”。
曾祖父在山梁上找了一孔小窯洞住了下來,因為此處是商賈們必經之路。販鹽的,販絲綢的,販大煙土和販女人的大賈們,每天都要一撥兒又一撥兒從這兒經過。曾祖父用低轱轆車兒幫他們運送各種各樣的商品,當然也運送淚流滿面的女人,她們為辛酸的過去和更辛酸的未來號啕慟哭。曾祖父毫不動容,老板們付給他的銀子和銅板使他的心變成了金屬。
他就這樣,光著腦瓜,穿著像烏云一樣的黑灰色的開花棉襖,藏著一副殘酷心腸,睜著一雙地獄般的深不可測的三角眼,混跡于商人的狡猾和土匪的兇猛之中。
他的好運終于來臨。
有一天,陽光特別的旺,林子特別的綠。他貓著腰,聳著背,熱汗淋漓地推著沉甸甸的低轱轆車子,前面還有幾輛大車小車,裝著各種各樣的貨物,前后十幾個粗壯肥大威風凜凜的保鏢。最前面的,是一匹紅驃馬,油紅油紅,紅得像沒有絲毫瑕疵的紅緞子似的。馬上騎著一位年輕老板,猿肩蜂腰,窈窕得像一個女人。筆挺干凈的白西服白禮帽在陽光下閃閃生輝。曾祖父想:他什么時候也能這樣活人?若能這樣漂亮地活人,就是活一天兩天也足夠了……就在他亂思亂想的時候,從兩邊的綠林中呼地竄出一大伙“綠林好漢”,霎時刀光劍影,槍林彈雨,喊聲嘈雜,鮮血迸流……曾祖父渾身篩糠似的躲在一塊大石頭背后。石頭縫里,生著一朵紅艷艷顫巍巍的雞舌舌花,那花兒迎風搖曳,芳香四溢。花枝兒扶著曾祖父已經魂飛魄散的廣顙,就像一個小女孩兒扶著一位搖搖欲墜的醉漢。曾祖父睜開三角眼,看見了那朵花,也看見了一種超越生死大關的自在悠閑。他一下子鎮定了,蛇似的抬起腦袋,從花葉隙間望出去,發現戰事已經結束。奇特的是搶劫者和被搶者兩敗俱傷,全橫七豎八地躺在山坡上,一個個像自動噴泉似的向外噴著鮮血。那鮮血在曾祖父的眼里,比剛才那朵雞舌舌花更好看,更誘人心魄。他陰沉沉地站了起來。陽光在他頭頂,綠草在他腳下。世界霎時響亮極了。他邁開步向前走去,腳步結實得像石夯一樣。大部分人全都死了,只剩下四五個仍在呻吟,分不清誰是土匪誰是商賈鏢客。其實也不用分清,無非是一類憑刀槍搶錢一類憑心計搶錢而已。他迅速從其他車輛上找出大包小包的銀子,用繩子結結實實綁在自己的那輛低轱轆手推車上,然后慢慢吞吞在肩膀上搭上袢繩,吱吱扭扭向家鄉的方向開拔。他忽然極其想念家鄉,覺得只有家鄉才是天底下最美好、最溫馨芳香的地方。他禁不住熱淚涔涔。
“土匪!狗日的……”罵聲咬牙切齒地從草叢中傳了出來,“狗日的……不得好死!”
曾祖父突然站住。覺得那四五個活著的人如果以后還活著必定會找他算賬。他頓時又陰沉得像地獄一樣。他慢吞吞放下車子,又慢吞吞在路邊摸起一塊有棱有角的花崗石。他覺得那塊花崗石稱手極了。他走向傳出罵聲的地方。那地方躺著的竟是那位年輕英俊,面皮白得像麥子面粉一樣的小老板。小老板看見了那塊高高舉起的花崗石,忽然軟弱得像小姑娘, 急促地說:“我不要了!饒了我,饒了我,我不要了……”曾祖父心腸一軟,覺得那張臉比女人還要漂亮,漂亮得想俯下身去親一口。但最終落下去的不是嘴唇而是石頭。
曾祖父相繼用石頭砸雞蛋似的砸死了其余幾個幸存者,又一次慢吞吞地、不動聲色地推起車子,緩緩地碾過地上一片接一片的猩紅耀眼的血泊,向家鄉走去。
他渴望家鄉。
我小的時候,常去曾祖父居住過的“老屋”玩耍。“老屋”現在居住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我叫“六哥”的老頭子。他和我父親一樣,身材頎長勻稱高大,容長臉,有棱有角的高鼻梁,雙眼皮包著兩顆黑晶晶的挺討人喜歡的眼珠子。我們現在家族的人都是這個樣子:苗條英俊、棱眉棱眼,個個都會讓女人心跳耳熱。我由此更佩服曾祖父的精明。聽人說他發家以后,給自己及子孫們選擇的媳婦都是像現代時裝模特兒一樣高聳英俊的女人。他這樣選擇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利用她們的遺傳優勢生出同樣身材臉蛋的漂亮后人。曾祖父欽羨那個他用花崗石親手殺死的小老板。他其實十分愛他。如果沒那一堆誘惑人的銀元寶,他就決不殺他,甚至還會和他結為異姓兄弟。他想念他。他是個能人,能讓他涅槃也能讓他再生。他這個近代的女媧氏,用簡單的遺傳學重新創造了一批又一批“小老板”。但這些相繼出世的“小老板”雖然具備了曾祖父喜歡的外形,卻難以具備曾祖父最本質的智慧。他們飽讀四書五經,卻越讀越愚蠢、窩囊。窩囊得像那個慘死狗峪的小老板。于是家道漸次衰落,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到了父親那一輩,又出了許多吸大煙耍錢、嫖盜浪蕩之徒。昔日富甲一方的家產,已被敗家子變賣得差不多了。
報應啊!
小老板確實復活了,拿走了一切被曾祖父搶走的東西。
富貴沒有了,富貴的痕跡卻留下不少。老屋的窗戶極大,全是用結實細膩的胡桃木精工鏤刻的細欞格。門扇上布滿浮雕圖畫:三娘教子,麻姑獻壽,劉海戲蟾……我那時只有六七歲,軟弱敏感,常常跪伏在那些門扇前,顫巍巍地伸出小手,出神地撫摸那些浮雕人物鼓凸生動的眉眼和衣服。那種愉快徹骨的手感至今仍然記憶猶新。在我講這段往事的時候,指肚上便又有了那種很神秘、很刺激的觸覺。那些線條是曾祖父的線條,那些神話是曾祖父的神話。我忽然覺得,曾祖父仍然活著,就在這些門扇上、窗欞格上活著。
麻姑獻壽,劉海戲蟾……全都是關于長壽和富貴的最華麗最急切的夢想。為了這些夢想,曾祖父不惜殺人越貨。他是我們家族史上最偉大的英雄也是最卑賤的罪人。為了掩蓋他的罪惡,他請能工巧匠用珍貴的紫檀木雕刻了八扇精致絕倫的屏風。我長大后參觀北京故宮、頤和園的時候,“皇帝老兒”使用過的屏風也不過如此。這八扇屏風上陰刻著(字形凹陷)曾祖父偽造的發家史:寫他小時如何含辛茹苦,奮發立志;如何在狗峪那塊地方開絲綢店,正正經經地做生意賺錢;如何遵循孔孟之道,重義輕利,寬仁厚德,等等。我上高中的時候,才能夠流暢地閱讀那些文過飾非的文字。那些文字的撰寫者肯定是秀才舉人之類的飽學之士,造句精嚴,文辭藻麗,骨子里卻全是鬼話。我由此產生了一種深重的疑慮,疑慮古代那些堂而皇之的史書里究竟有幾句是真格兒的?但我卻暗暗佩服那些雕刻巧匠。我老是在猜想屏風上的字為什么全要刻成陰字?我想那一定是工匠們的黑色幽默,他們故意用陰字諷刺和暗示這一段歷史并非光明正大。
如今,居住在老屋的六哥已經入土為安。他的兒子是一位樸實的、一字不識的莊稼漢。他將沒有任何實用價值的八扇屏風疊在一起,放在后院的柴垛上,任風吹雨淋日曬。日子長久了,便發軟發朽,生出一層細茸茸的綠苔。
有一次他兒子來城里找我。穿著打著補丁的黑夾襖,皺紋密圍的嘴巴里,噙著一拃長的錫鐵煙鍋。他看起來很辛苦也很和善。嘴巴囁囁嚅嚅,心里很難受。他忖度再三,終于抬起頭,畏怯地問道:“三爸,我昨日一晚上沒有睡好覺……我想問你,咱們老屋那八扇屏風算不算文物?”
另一件難以忘記的事情是曾祖父的遺言。
由于老屋的窗格寬大透亮,躺在炕上,院子里的麥秸積玉米串和掛在對面屋墻上一盤一盤點煙熏蚊子的艾繩看得一清二楚。曾祖父就死在這炕上。他死的時候,外面沒有這些物什,有的是紅墻碧瓦高騾子大馬,以及穿金戴銀婀娜多姿的妻妾。他善終而歿,并沒有得到任何報應。然而死亡本身就是報應,它向曾祖父冷酷地證明他的一切辛苦一切狡猾和兇狠得來的榮華富貴皆是空無。一切還是一切。金銀還是金銀,女人還是女人,他還是他。他原先以為全屬于他的東西,到最后全舍他而去。唯有深重的罪惡無法舍棄,將伴他永恒長眠。可他是一位真正的硬漢,并不懼怕罪惡也不懼怕將臨的地獄。他敢做敢當。
他的身邊,圍滿了妻子兒女。那些雄性和雌性的“小老板”們,眼含無限哀傷,眼巴巴望著他咽最后一口氣,然后就汪湯汪水痛哭一場,以盡婦道和孝道。但他痛恨他們。此時此刻他痛恨一切。他望都不望他們一眼。他將逐漸渙散破碎的目光,透過寬大的窗欞投入天空,很久很久。
最后的時刻即將來臨,他的表情忽然極其平和,極其超然和松弛,就像過分困頓需要一次深度睡眠一樣。在他快要閉眼的最后幾秒,忽然脫口說出一句平淡至極也深邃至極的話:“天是個藍的……”
“天是個藍的”,這句話我想了許多次想了一輩子仍想不出它的真正含義。后來我想這句話也許什么含義也沒有,只不過是曾祖父臨終時老盯著藍天所以才說“天是個藍的”。有好幾次我學著曾祖父的樣兒,也久久地盯著藍天。藍天在我像葵花盤一樣仰著的頭頂上面,藍得柔和,藍得可憐,藍得浩浩蕩蕩。湛藍湛藍,藍得一絲云也沒有,藍得像能醉死人的老陳酒。藍極了。藍到無法描述無法形容。然而最后還是只能說一句:“天是個藍的。”
其實是含義無窮。
有時候,我想這句話可能是大徹大悟后的至理之言。但我將來死的時候,絕對不會再說“天是個藍的”。
因為那句話過分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