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女,文學碩士。代表作有《愛情到處流傳》《舊院》等。有多部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短篇小說《愛情到處流傳》榮獲首屆中國作家出版獎、首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2009)大獎,F居北京,任《小說選刊》主編。
三 只 蟲 草(節選)
阿 來a
1
海拔三千三百米。
寄宿小學校的鐘聲響了。
桑吉從淺丘的頂部回望鐘聲響起的地方,那是鄉政府所在地。二三十幢房子散落在洼地中央,三層的樓房是鄉政府,兩層的曲尺形樓房是他剛剛離開的學校。
這是五月初始的日子,空氣濕潤起來。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鼻子里只有冰凍的味道、風中塵土的味道,現在充滿了他鼻腔的則是融雪散布到空氣中的水汽的味道,還有凍土蘇醒的味道。還有,剛剛露出新芽的青草的味道。
這是高海拔地區遲來的春天的味道。
第一遍鐘聲中,太陽露出了云層,天空、起伏的大地和蜿蜒曲折的流水都明亮起來。第一遍鐘聲叫預備鈴。預備鈴響起時,桑吉仿佛看見,女生們早就安安靜靜地坐進教室了,男生們則從宿舍、從操場、從廁所、從校門外開始向著樓上的教室奔跑。衣衫振動,合腳的不合腳的鞋子噗噗作響。男生們喜歡這樣子奔跑,喜歡在樓梯間和走廊上推搡、碰撞,擁擠成一團跑進教室,這些正在啟蒙中的孩子喜歡大喘著氣,落座在教室里。小野獸一樣,在寒氣清冽的早晨,從嘴里噴吐出陣陣白煙。
等到第二遍鐘聲響起時,教室里安靜下來,只有男孩們劇烈奔跑后的喘息聲。
第三遍鐘聲響起來了,這是正式上課的鈴聲。
多布杰老師或是娜姆老師開始點名。
從第一排中間那桌開始。
然后是左邊,然后右邊。
然后第二排,然后第三排。
桑吉的座位在第三排正中間,和羞怯的女生金花在一起。
現在,點名該點到他了。今天是星期三,第一節是數學課,那么點名的就該是娜姆老師。娜姆老師用她甜美的、聽上去總是有些羞怯的聲音念出了他的名字:“桑吉!
沒有回答。
娜姆老師提高了聲音:“桑吉!”
桑吉似乎聽到同學們笑起來。明明一抬眼就可以看見第三排中間的位置空著,她偏把頭埋向那本點名冊,又念了一遍:“桑吉!”
桑吉此時正站在望得見小學校、望得見小學校操場和紅旗的山丘上,對著水汽芬芳的空氣,學著老師的口吻:“桑吉!”
然后,他笑起來:“對不起,老師,桑吉逃學了!”
此時,桑吉越過了丘岡,往南邊的山坡下去幾步,山坡下朝陽處的小學校和鄉鎮上那些房屋就從他眼前消失了。他開始順著山坡向下奔跑。他奔跑,像草原上的很多孩子一樣,并不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奔跑,而是為了讓柔軟的風撲面而來,為了讓自己像一只活力四射的小野獸一樣跑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春天里,草坡在腳底下已經變得松軟了,有彈性了。很像是地震后,他們轉移到省城去借讀時,那所學校里的塑膠跑道。
腳下出現了一道半米多高的土坎,桑吉輕松地跳下去了。那道坎是牦牛們磨角時挑出來的。
他跳過一叢叢只有光禿禿的堅硬枝干的雪層杜鵑,再過幾天,它們就會綻放新芽,再有一個月,它們就會開出細密的紫色花朵。
挨著杜鵑花叢是一小片殘雪,他聽見那片殘雪的硬殼在腳下破碎了。然后, 天空在眼前旋轉,那是他在雪上滑倒了。他仰身倒下,聽到身體內部的東西震蕩的聲音。他笑了起來,學著同學們的聲音,說:“老師,桑吉逃學了!
老師不相信。桑吉是最愛學習的學生,桑吉還是成績最好的學生。
老師說:“他是不是病了?”
“老師,桑吉聽說學校今年不放蟲草假,就偷跑回家了。”
本來,草原上的學校,每年五月都是要放蟲草假的。挖蟲草的季節,是草原上的人們每年收獲最豐厚的季節。按慣例,學校都要放兩周的蟲草假,讓學生們回家去幫忙。如今,退牧還草了,保護生態了,搬到定居點的牧民們沒那么多地方放牧了。一家人的柴米油鹽錢、向寺院作供養的錢、添置新衣裳和新家具的錢、供長大的孩子到遠方上學的錢、看病的錢,都指望著這短暫的蟲草季了。桑吉的姐姐在省城上中學。父親和母親都怨姐姐把太多的錢花在打扮上了。而桑吉在城里的學校借讀過,他知道,姐姐那些花費都是必需的。她要穿裙子,還要穿褲子。穿裙子和穿褲子還要搭配不同的鞋,皮的鞋、布的鞋、塑料的鞋。
寒假時,姐姐回家,父親就埋怨她把幾百塊錢都花在穿著打扮上了。
父親還說了奶奶的病,弄得姐姐愧疚得哭了。
那時,桑吉就對姐姐說了:“女生就應該打扮得花枝招展!
姐姐笑了,同時伸手打他:“花枝招展,這是貶義詞!”
桑吉翻開詞典:“上面沒說是貶義詞!
“從人嘴里說出來就是貶義詞。”
桑吉合上詞典:“這是好聽又好看的詞!”
父母聽不懂兩姐弟用學校里學來的漢語對話。
用紡錘紡著羊毛線的母親笑了:“你們說話像鄉里來的干部一樣!”
為桑吉換靴底的父親說:“將來還是當老師好。”
桑吉說:“今年蟲草假的時候,我要掙兩千元。一千元寄給姐姐,一千元給奶奶看醫生!”
奶奶不說話。
病痛時不說話,沒有病痛時也不說話。
聽了桑吉的話,她高興起來,還是不說話,只是咧著沒牙的嘴,笑了起來。
但是,快要放蟲草假的時候,上面來了一個管學校的人,說:“蟲草假,什么蟲草假!不能讓拜金主義把下一代的心靈玷污了!”
于是,桑吉的計劃眼看著就要化為泡影了。不能兌現對姐姐和奶奶的承諾, 他就成了說空話的人了。
所以,他就打定主意逃學了。
所以,他就在這個早上,在上學的鐘聲響起之前,跑出了學校。
鐘聲,他想,沒有我,還沒有這個鐘聲呢。
原來,學校上課下課是搖一個銅鈴鐺。當鄉鎮上來過了一輛收破爛兒的小卡車后,那只鈴鐺就從學校里消失了。那個被校長和值日老師的手磨得锃亮的銅鈴鐺把手上還系著一段紅穗子,平常就放在校長辦公室的窗臺上。夏天的早上上面會結著露珠,深秋和初春的早上會結著薄霜。冬天,上面什么也沒有,只是光澤都被嚴寒凍得喑啞了。
那輛收破爛兒的小卡車來過又消失,那只銅鈴鐺就消失了。
大家嘰嘰喳喳地說,是一個手腳不干凈的同學干的。
傳說他用銅鈴鐺換來的錢在網吧玩了一個通宵的游戲。他在電腦屏幕上打死了很多怪獸,打下了很多樣子古怪的飛機。
聽說老師們還專門開了一個會,討論要不要把這個家伙找出來。后來,還是校長說:“孩子,一個孩子,這種事還是不了了之吧。”
校長去了一趟縣城,看自己的哮喘病,順便從縣教育局帶回了一只電鈴。電鈴接上電線,安裝在校長室的門楣上。從屋里一摁開關,丁零零的聲音就響起來,急促、快速,誰去開它都一樣。不像原來的鈴聲,在不同的老師手上,會搖出不同的節奏:叮——當!叮——當!或:叮叮——當當!叮!敭敚
不承想,電鈴怕冷,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天里,響了幾天,就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桑吉和澤仁想起了公路邊雪中埋著的一個廢棄的汽車輪胎,他們燃了一堆火,把上面的橡膠燒掉,把剩下的半輪斷裂的鋼圈弄回來,掛在籃球架上,這就是現在小學的鐘了。一棍子敲上去,一聲響亮后,還有嗡嗡的余音回蕩,像是群蜂快樂飛翔。
放寒假了,鋼圈還是掛在籃球架上。
那個縣城里叫作破爛兒王的人又開著他的小卡車來過兩三趟,這鋼圈還是掛在籃球架上。
桑吉把這事講給父親聽。
父親說:“善因結善果,你們有個好校長!边@個整天待著無所事事的前牧牛人還因此大發議論,說,如今壞人太多,是因為警察太多了。父親說:“壞人可不像蟲草,越挖越少。壞人總是越抓越多。壞的東西和好的東西不一樣,總是越抓越多!
桑吉把父親的話學給多布杰老師聽。老師笑笑:“奇怪的哲學!
桑吉問:“奇怪的意思我知道,什么是哲學?”
老師說:“這個我也不知道!
桑吉很聰明:“我知道,這個不知道是說不出來的知道,不是我這種不知道。”
老師被這句話感動了,摸摸他的頭:“很快的,很快的,我就要教不了你了。”
多布杰老師平常穿著軍綠色的夾克,牛仔褲上套著高筒軍靴,配上絡腮胡子,很硬朗的形象,說這話時眼里卻有了淚花。
他那樣子讓娜姆老師大笑不止,飽滿的胸脯晃動跳蕩。
現在,桑吉卻在逃離這鐘聲的召喚。
奔跑中,他重重地摔倒在一攤殘雪上,仰身倒地時,胸腔中的器官都振蕩了,腦子就像籃球架上的鋼圈被敲擊過后一樣,嗡嗡作響。
桑吉慶幸的是,他沒有咬著自己的舌頭。
然后,他側過身,讓臉貼著冰涼的雪,這樣能讓痛楚和腦子里嗡嗡的蜂鳴聲平復下來。
這時,他看見了這一年的第一只蟲草!
2
其實,桑吉還沒有在野地里見過活的蟲草。
但他知道,當自己側過身子的同時也側過腦袋,豎立在眼前的那一棵小草, 更準確地說是豎立在眼前的那一棵嫩芽就是蟲草。
那是怎樣的一棵草芽呀!
它不是綠色的,而是褐色。因為從內部分泌出一點點兒黏稠的物質而顯得亮晶晶的褐色。
半個小拇指頭那么高,三分之一,不,是四分之一個小拇指頭那么粗。桑吉是聰明的男孩,剛學過的分數,在這里就用上了。
對,那不是一棵草,而是一棵褐色的草芽。
膠凍凝成一樣的褐色草芽。冬天里煮一鍋牛骨頭,放了一夜的湯,第二天早上就凝成這種樣子——有點兒透明的,嬌嫩的,似乎是一碰就會碎掉的。
桑吉低低地叫了一聲:“蟲草!”
他看看天,天上除了絲絲縷縷的仿佛馬上就要化掉的云彩,藍汪汪的,什么都沒有出現。神沒有出現,菩薩沒有出現。按大人們的說法,一個人碰到好運氣時,總是什么神靈護佑的結果。現在,對桑吉來說是這么重要的時刻,神卻沒有現身。多布杰老師總愛很張揚地說:“低調,低調!边@是桑吉作文中又出現一個好句子時,多布杰老師一邊喜形于色,一邊卻要拍打著他的腦袋時所說的話。
他要回去對老師說:“人家神才是低調的,保佑我碰上好運氣也不出來張揚一下!
多布杰老師卻不是這樣,一邊拍打著他的腦袋說低調低調,一邊對辦公室里別的老師喊:“我教的這個娃娃,有點兒天才!”
桑吉已經忘記了被摔痛的身體,他調整呼吸,向著蟲草伸出手去。
他的手都沒有碰到凝膠一樣的嫩芽,又縮了回來。
他吹了吹指尖,就像母親的手被燒滾的牛奶燙著時那樣。
他又仔細看去,視野更放寬一些。蟲草芽就豎立在殘雪的邊緣,一邊是白雪,一邊是黑土,像小小的筆尖。
他翻身起來,跪在地上,直接用手開始挖掘,芽尖下面的蟲草根一點點顯露出來。那真是一條橫臥著的蟲子。肥胖的白色身子,上面有蟲子移動時,需要拱起身子一點點挪動用以助力的一圈圈節環。他用嘴使勁吹開蟲草身上的浮土,蟲子細細的尾巴露了出來。
現在,整株蟲草都起到他手上了。
他把它捧在手心里,細細地看,看那臥著的蟲體頭端生出一棵褐色的草芽。
這是一個美麗的奇妙的小生命。
這是一株可以換錢的蟲草。一株蟲草可以換到三十塊錢。三十塊錢,可以買兩包給奶奶貼病痛關節的骨痛貼膏,或者可以給姐姐買一件打折的李寧牌T 恤,粉紅色的或者純白色的。姐姐穿著這件T 恤上體育課時,會讓那些帥氣的長卷頭發的男生對她吹口哨。
父親說,他挖出一根蟲草時,會對山神說對不起,我把你藏下的寶貝拿走了。
桑吉心里也有些小小的小小的,對了,糾結。這是娜姆老師愛用的詞,也是他去借讀過的城里學校的學生愛用的詞。糾結。
桑吉確實有點兒天才,有一回,他看見母親把紡出的羊毛線繞成線團,家里的貓伸出爪子把這個線團玩得亂七八糟時,他突然就明白了這個詞。他抱起貓,看著母親絕望地對著那亂了的線團,不知從何下手時,他脫口叫了聲: “糾結!”
母親嚇了一跳,啐他道:“一驚一乍的,獨腳鬼附體了!”
現在的桑吉的確有點兒糾結,是該把這株蟲草看成一個美麗的生命,還是看成三十元人民幣?這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根本不是一個問題,但對這片草原上的人們來說,常常是一個問題。
殺死一個生命和得到三十元錢,這會使他們在心頭生出:糾結。
不過,正像一些喇嘛說的那樣,如今世風日下,人們也就是小小糾結一下, 然后依然會把一個小生命換成錢。
桑吉把這根蟲草放在一邊,撅著屁股在剛化凍不久的潮濕的枯草地上爬行, 仔細地搜尋下一根蟲草。
不久,他就有了新發現。
又是一株蟲草。
又是一株蟲草。
就在這片草坡上,他一共找到了十五根蟲草。
想想這就掙到四百五十塊錢了,桑吉都要哼出歌來了。一直匍匐在草地上, 他的一雙膝蓋很快就被蘇醒的凍土打濕了。他的眼睛為了尋找這短而細小的蟲草芽都流出了淚水。一些把巢筑在枯草窠下的云雀被他驚飛起來,不高興地在他頭頂上忽上忽下,喳喳叫喚。
和其他飛鳥比起來,云雀飛翔的姿態有些可笑。直上直下,像是一塊石子、一團泥巴,被拋起又落下,落下又拋起。桑吉站起身,雙臂向后,像翅膀一樣張開。他用這種姿勢沖下了山坡。他做盤旋的姿態,他做俯沖的姿態。他這樣子的意思是對著向他發出抗議聲的云雀說,為什么不用這樣漂亮的姿態飛翔?
云雀不理會他,又落回到草窠中,蓬松著羽毛,吸收太陽的暖意。
在這些云雀看來,這個小野獸一樣的孩子同樣也是可笑的,他做著飛翔的姿態,卻永遠只能在地上吃力地奔跑,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像一只笨拙的旱獺。
這天桑吉再沒有遇見新的蟲草。
他已經很滿足了,也沒有打算還要遇到新的蟲草。
十五根,四百五十元!
他都沒有再走上山坡,而是在那些連綿丘岡間蜿蜒的大路上大步穿行。陽光強烈,照耀著路邊的溪流與沼澤中的融冰閃閃發光。加速融凍的草原黑土散發著越來越強烈的土腥味,一些牦牛頭抵在裸露的巖石上舔食泛出的硝鹽。
走了二十多里地,他到家了。
一個新的村莊。實行牧民定居計劃后建立起來的新村莊。一模一樣的房子: 正面是一個門,門兩邊是兩個窗戶,表示這是三間房,然后,在左邊或在右邊, 房子拐一個角,又出來一間房。一共有二十六七幢這樣的房子,組成了一個新的村莊。為了保護長江黃河上游的水源地,退牧還草了,牧人們不放牧,或者只放很少一點兒牧,父親說:“就像住在城里一樣!
桑吉不反駁父親,心里卻不同意他的說法,就二三十戶人家聚在一起,怎么可能像城里一樣?他上學的鄉政府所在地,有衛生所,有學校,有修車鋪、網吧、三家拉面館、一家藏餐館、一家四川飯館、一家理發店、兩家超市,還有一座寺院,也只是一個鎮,而不是城。就算住在那里,也算不得“就像住在城里一樣”。因為沒有帶塑膠跑道、有圖書館的中學校,沒有電影院,沒有廣場,沒有大飯店,沒有立交橋,沒有電影里的街頭黑幫,沒有紅綠燈和交通警察, 這算什么城市呢?這些定居點里的人,不過是無所事事地傻待著,不時地口誦六字箴言罷了。直到北風退去,東南風把溫暖送來,吹醒了大地,吹融了冰雪,蟲草季到來,陷入夢魘一般的人們才隨之蘇醒過來。
桑吉不想用這些話破壞父親的幻覺。
他只是在心里說,只是待著不動,拿一點兒政府微薄的生活補貼算不得像城里一樣的生活。
即便是每戶人家的房頂上,都安裝了一個衛星電視天線,每天晚上打開電視機都可以看到當地電視臺播出翻譯成藏語的電視劇,父親和母親坐下來,就著茶看講漢語的城里人的故事。他們就是看不明白。
電視完了,兩個人躺在被窩里發表觀后感。
母親的問題是:“那些人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干活兒,又是很操心很累很不高興的樣子,那是因為什么?”
桑吉聽見這樣的話,會在心里說:“因為你不是城里人,不懂得城里人的生活。”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大城市來的游客就會在草原上出現,組團的、自駕的、當驢友的,這些城里人說:“啊,到這樣的地方,身心是多么放松!”
這是說,他們在城里玩的時候不算玩,不放松,只有到了草原上,才是玩。但桑吉不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這些都告訴父親。他知道,父親母親讓他和姐姐上學,是為了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為了讓他們回到家來顯擺那些超過自己的見識。
父親想不通的還有一種打仗的電視。骸澳切┤藲⑷吮任覀冞^去打獵還容易啊!殺人應該不是這么容易的呀!”
“那是殺日本鬼子呀!”母親說。
父親反駁:“殺日本鬼子就比殺野兔還容易嗎?”
這時,桑吉也不想告訴父親說,這是編電視的人在表現愛國主義。他在電視里看到過電視劇的導演和明星談為什么這樣做就是愛國主義。
父親是個較真的人、愛刨根問底的人,如果你告訴他這是愛國主義,說不定哪天他想啊想啊,冷不丁就會問桑吉:“那么,你說的這個主義和共產主義,還有個人主義是不一樣的嗎?還是原本是一樣的?”
他不想讓父親把自己攪進這樣糾結的話題里。
現在,這個逃學的孩子正在回家。他走過溪流上的便橋,走上了村中那條硬化了的水泥路面。
奶奶坐在門口曬太陽,很遠就看見他了。
她把手搭在額頭上,遮住陽光,看孫子過了溪上的小橋,一步步走近自己, 她沒牙的嘴咧開,古銅色的臉上那些皺紋都舒展開來了。
桑吉把額頭抵在奶奶的額頭上,說:“聞聞我的味道!”
奶奶摸摸鼻子,意思是這個老鼻子聞不出什么味道了。
桑吉覺得自己懷里揣著十五根蟲草,那些蟲草,一半是蟲,一半是草,同時散發著蟲子和草芽的味道,奶奶應該聞得出來。但奶奶摸摸鼻子,表示并沒有聞到什么味道。
屋里沒有人。
父親和母親都去村委會開會了。
他自己弄了些吃的,一塊風干肉,一把細碎的干酪,邊吃邊向村委會走去。這時村委會的會已經散了。男人們坐在村委會院子里繼續閑聊,女人們四散回家。
桑吉迎面碰上了母親。
母親沒給他好臉色看,伸手就把他的耳朵揪。骸澳闾訉W了!”
他把皮袍的大襟拉開:“聞聞味道!”
母親不理:“校長把電話打到村長那里,你逃學了!”
桑吉把皮袍的大襟再拉開一點兒,小聲提醒母親:“蟲草,蟲草!”10 2015中國年度中篇小說(上)
母親聽而不聞,直到遠離了那些過來圍觀的婦人們,直到把他拉進自己家里:“蟲草,蟲草,生怕別人聽不見!”
桑吉揉揉有些發燙的耳朵,把懷里的蟲草放進條案上的一只青花龍碗里。他又從盛著十五只蟲草的碗中分出來七只,放進另一個碗里:“這是奶奶的,這是姐姐的!
一邊碗中還多出來一只,他揀出來放在自己手心里,說:“這樣就公平了! 他看看手心里那一只,確實有點兒孤單,便又從兩邊碗里各取出一只,F在, 兩邊碗里各有六只,他手心里有了三只,他說:“這是我的。”
母親抹開了眼淚:“懂事的桑吉,可憐的桑吉。”
母親和村里這群婦人一樣用詞簡單,說可憐的時候,有可愛的意思。所以, 母親感動的淚水、憐惜的淚水讓桑吉很是受用。
母親換了口吻,用對大人說話一樣的口吻告訴桑吉:“村里剛開了會,明天就可以上山挖蟲草了。今年要組織糾察隊,守在進山路上,不準外地人來挖我們山上的蟲草。你父親要參加糾察隊,你不回來,我們家今年就掙不到什么錢了!
母親指指火爐的左下方,家里那頂出門用的白布帳篷已經捆扎好了。
桑吉更感到自己逃學回來是再正確不過的舉措了,不由得挺了挺他小孩子的小胸脯。
桑吉問:“阿爸又跟那些人喝酒了?”
母親說:“他上山找花臉和白蹄去了。”
花臉和白蹄是家里兩頭馱東西的牦牛。
“我要和你們一起上山去挖蟲草!”
母親說:“你阿爸留下話來,讓你的鼻子好好等著。”
桑吉知道,因為逃學父親要懲罰他,揪他的鼻子,所以他說:“那我要把鼻子藏起來!
母親說:“那你趕緊找個土撥鼠洞,藏得越深越好!”
桑吉不怕。要是父親留的話是讓屁股等著,那才是真正的懲罰。揪揪鼻子, 那就是小意思了。又疼又愛的小意思。
阿爸從坡上把花臉和白蹄牽回來,并沒有揪他的鼻子,只說:“明天給我回學校去。”
桑吉頂嘴:“我就是逃五十天學,他們也超不過我!”
“校長那么好,親自打的電話,不能不聽他的話。”
桑吉想了想:“我給校長寫封信。”
他就真的從書包里掏出本子,坐下來給校長寫信。其實,他是寫給多布杰老師的:“多布杰老師,我一定能考一百分。幫我向校長請個蟲草假。我的奶奶病了,姐姐上學沒有好看的衣服穿。今天我看見蟲草了,活的蟲草,就像活的生命一樣。我知道我是犯錯了,我回去后你罰我站著上課吧。逃課多少天,我就站多少天。我知道這樣做太不低調了。為了保護草原,我們家沒有牛群了。我們家只剩下五頭牛了,兩頭馱牛和三頭奶牛。只有挖蟲草才能掙到錢。”
他把信折成一只紙鶴的樣子,在翅膀上寫上“多布杰老師收”的字樣。
母親看著他老練沉穩地做著這一切,眼睛里流露出崇拜的光亮。
母親賠著小心說:“那么,我去把這個交給村長吧。”
他說:“行,就交給村長,讓他托人帶到學校去!
這是桑吉逃學的第一天。
那天晚上,他睡不著。聽著父親和母親一直在悄聲談論自己。說神靈看顧, 讓他們有福氣,得到漂亮的女兒,和這么聰明懂事的兒子。政府說,定居了,牧民過上新生活,一家人要分睡在一間一間的房里?墒牵麄冞是喜歡一家人睡在暖和的火爐邊上。白天,被褥鋪在各個房間的床上。晚上,他們就把這些被褥搬出來,鋪在火爐邊的地板上。大人睡在左邊,孩子睡在右邊。父親和母親說夠了,母親過來,鉆進桑吉的被子下面。母親抱著他,讓他的頭頂著她的下巴。她身上還帶著父親的味道,她的乳房溫暖又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