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盧克萊修的“生命界碑”前
人在權力、名位、愛情、財富面前的最大欲望是獲得,人在死亡面前最大的欲望是逃避。而獲得者終歸失去,逃避者也無法逸脫。因為功利總是浮云,而只有死亡才是永恒。
我們在游覽昔日宮殿、王城廢墟、山間古墓時,我們在參觀藝術館、博物館、古剎名寺時,看到的是以往的奢華、古老的姿彩、昨日的精巧。其實,正是在這些東西身上凝固著“失去的獲得”與“永恒的死亡”這兩個生命的主題。這也是盧克萊修在《物性論》中為我們樹起的“生命的界碑”——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
在這個世界上,有生便有死。生,是一種新的物質組合秩序;死,是一種物質組合秩序的打破。生與死不過就像是山石頹化為土壤、海水化為了云氣、種子轉化為新銳、冰塊還原為水滴一樣自然。而在人的一生中,有得便有失。得,不過是上帝把你當成了儲藏間;失,則是上帝把這“儲藏間”的東西換了個地方。讓人舍生忘死的、激動的、悲哀的、痛苦的、歡悅的許許多多,已讓人類精疲力竭,而上帝在覆手翻云之間便把一切解決,多么簡單!
越簡單越偉大,越復雜越無效,這也許又是一個不可逾越的“生命界碑”。
這“生與死”、“得與失”并非全然無關。“究竟是什么對生命的邪惡的癡求,用這樣巨大的力量迫使我們想活著,活在危險和驚慌中,可怕的受著痛苦?”越是偉大的越仿佛是“幼稚”,其實不然。人們“想活著”并不是“邪惡的癡求”,而那種“巨大的力量”,則是“得與失”。
人生不只是“痛苦”,痛苦的后面有歡樂;人生也不只是“危險”與“驚慌”,而更多的是安居樂業的美好生活。人們留戀的絕不是痛苦,也不是生命的本身,人們留戀的只是這生活、這世界的美好,只有活著你才能領略。所以,盡管死亡并非是全然毀滅,盡管人們知道那是“永恒”,盡管人們也知道,死亡是“一勞永逸的解脫”,死了,也還會以另一種形式而存在,但那“有生命的存在”與“無生命的存在”怎可同日而語呢?以“物的形態”的存在和以“人的形態”的存在怎么能可以做等價的質換呢?所以,人們“貪生怕死”應該理解,可以理解。知死可讓,那就讓一下,死亡可不是去搶“末班車”。
問題是死亡是不可讓渡的,正如盧克萊修所說:
一定的生命的一定終點,
永遠在等著每個人;
死是不能避免的,
我們必須去和它會面。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悲哀的會面。“鳥之將死,其鳴也哀”,連老牛被牽向屠宰場都會股悚流淚,何況人呢?
是的,“死神也沒有如此地破壞事物/以致他把物質物體都加以毀滅/而只是把它們的聯合解散/使原素重新互相結合”。盧克萊修確實是偉大,死亡原來竟是這樣輕松。
他還告訴我們:“任何東西都不絕對消滅/雖然看來好像如此/因為自然永遠以一物建造它物。”“以太父親投到大地母親懷里的雨點消失了/但是這之后金黃的谷穗就長出來/綠枝就搖曳在樹林間。”
但死亡畢竟是痛苦的,盧克萊修還得用他的詩篇來規勸俗人們:
那些引起死亡的運動也不能永遠勝利,
或者把世界的生命永遠埋葬;
但那些使萬物產生和長大的運動,
也不能把創造了的東西永遠保住。
這樣,這從亙古開始的長期戰爭,
是以相等的戰斗力在所有始基之間
繼續地進行著。時而這里,時而那里。
世界的生產力量勝利了,——或失敗了。
混雜在葬儀之中的是那剛剛
到達這光之岸的初生嬰兒的哭聲:
沒有一個黑夜跟著白天,
沒有一個黎明跟著黑夜,
而不在新生嬰兒的哭聲中間
聽見那失常的哀泣,
那死亡和黑色儀式的老伴。
省點眼淚吧,丑東西,別再號啕大哭!
你皮也皺了,也享受過生命的一切賞賜;
你總渴望沒有的東西,蔑視現成的幸福,
以致對于你生命不完滿而無用地過去了,
而現在出乎意料之外地
死神已站在你的頭旁邊;
——并且是在你能吃飽盛筵
而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之前。
你就把不適合你年紀的東西放下,
大大方方地讓位給你的兒孫們吧,
因為你不能不這樣做。
是的,誰也“不能不這樣做”,不管你是否心甘情愿。面對死亡不需要境界,因為這是誰也規避不了的自然法則。面對死亡也需要境界,也有境界。心甘情愿的,自有一份死亡的輕松和愉悅;悲悲戚戚的,便永遠背著沉重和苦痛。為了值得的犧牲便有一種不朽,一事無成的離去便是徹底的寂滅。一世英雄的曹操臨死難忘的是為姬妾分香,囑兒女保存遺物,還怕死后的寂寞;而劉備死前則不忘永安托孤,仍想著漢家的天下。其實,人最重要的是生前怎樣用好生命。死亡既然不可免,就尤其要在生時休要把生命虛度。還是記住盧克萊修的話吧:
生命并不無條件地給予任何一個人,
給予所有人的,只是它的用益權。
天地間的“三大悲劇”
天地間有三大悲劇。
天空一天上演一次的悲劇,是氣吞山河的日落;大地一年上演一次的悲劇,是色退香消摧紅碎綠的花落;人間一生上演一次的悲劇,則是死神之鐮對生命之花的收割。
人世的悲劇雖然令人傷感欷歔,但卻肇始了人類的生命自覺之河。
在人類草昧未開的年代,太陽升自升、落自落;花兒開自開、謝自謝;就是人類的本身也是生自生、死自死。生下來,啼哭一聲宣告著自己的降臨;死去,大家啼哭一陣,向這個世界宣告一個同類生命的離去。沒有什么理智的悲哀傷感,只有本能的物傷其類的悱惻。
自從人類有了智慧,有了生命的自覺,仿佛與人類相關的一切都有了象征意義。于是太陽落山了,花兒凋謝了,人們就想到自己生命的終結,便有許多黯然傷神、凄然反側、慘然悲愁、潸然淚落。這并沒有什么好指責的,至少體現了一種對生命的戀惋與珍惜。于是人們便編織出天堂、地獄、上帝、太陽神、花神、死神的種種神話、鬼話來傳說,這也同樣沒什么好指責的,也不過是人們對生與再生的渴望,對失去與死亡的恐懼而已。
不過,天空的悲劇與大地的悲劇都只映襯在原始初民的眼中,是一種對自然的人格幻化罷了。對于太陽與花朵無論出與落、生與死并不存在悲與歡的問題,只有人間的悲劇才是真實的。即使后來的人們也仍免不了對夕陽、缺月、流星、落花、流水的傷感,那也只是一種對生命情懷的寄托。但是人們卻發現,太陽雖然落了還有升起,花兒謝了還會再開,而人的生命卻不會有第二次,于是便唱道:“太陽下山明天還會爬上來,花兒落了明年還會照樣地開,美麗小鳥一去無蹤影,我的青春一去不會再回來。”
盡管歌者雖自歡歌,絕無寸分傷感,但卻道出了人世間的最大悲劇。人們什么都可以克服,但無法克服死亡;人們什么都可以創造,但無法創造生命的“第二次”。生命與人就如水對河流,它不能第二次進入這個河床,逝去了的便永無回頭的可能。
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就應該坦然地去面對;既然生是不可再造的,我們更應加倍地珍惜才是。而珍惜生命最好的辦法就是努力創造。加倍地努力,就有加倍的生命;加倍地創造就有加倍的人生。盡管死總是不免,但意義總有不同。
樹上的葉子每年都要飄落一次,如果它們不飄落,明年的新葉往哪兒長呢?人的生死也是一樣,如果只生不死,那么,我們的兒女子孫哪有生存的位置呢?所以,為子孫計,我們每個人都應該高高興興地去走向死亡,因為創造后的死亡本身并不構成悲劇,只有一生虛度的死去才是悲劇。盡管在歲月的明鏡中,看著自己青春的容顏一天天地老去,是一件很殘酷的事,但我們總得歡天喜地地向前走。你不走,可是太陽走,月亮也走。面對無奈的惟一,就是不要把它當回事。如果要當回事,就當它是一天的日落一樣尋常;就當它是一年的花謝一樣必然;就當它是沒有任何煩擾與苦惱的不再醒來的長眠一樣幸福恬然。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還是讓泰翁的詩句伴我們在有生之年,去努力創造夏花一般的絢麗燦爛,當死神降臨時也自會如靜美之秋葉,仍勃然顯露出生命永恒的金黃底色。
不管怎樣說,死亡本身是無美可言的,但我們卻完全可以擁著生命的美麗去無畏地面對,面對著美麗而無憾的了卻,這就是死亡之靜美。
是“相思淚”,還是“命運的星辰”
是誰在遠古曾經瘋狂地親吻過藍天?也許是太陽神吧!你看,那夜空中至今還印滿了萬點狂熱后冷卻了的星痕。雖然冷卻了,不也還在熒熒閃閃地展示著阿波羅的余輝?
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這些星痕不再甘于高懸在那迷蒙神秘、沉寂索寞的天宇。每當羲和把駕著太陽車的神馬趕進崦嵫山時,便有流星從天空劃過。它們開始去追趕地平線下的太陽,一心想回到那照耀萬方的太陽車中。可惜的是它們大都隕落在這追求的路上。可是那一縷煙魂和殘骸還是一直向著濛汜和咸池飄落,不知道太陽神可還認得這已面目全非的昔日愛之星痕?但,不管怎樣,它們已有過自己無悔的生命追求。
在天上有條星星最密集的長廊。不,那是一條神秘的河。中國人說那是西王母為了阻止牛郎追趕織女,用銀簪劃出的一道天河。而希臘人則說那是人間的大力神赫剌克勒斯在嬰兒時代創下的功績。當他在天母赫拉沉睡時,去吮吸著她那讓人長生不老的乳汁時,受驚的赫拉飛迸出一道乳汁,便化作了高懸天上的這條銀色的萬古長河。盡管這是古希臘人無與倫比的童年暢想,但因其雋永美麗而一直流傳至今。
當銀河起風時,那一泓讓凡人長生不老的乳汁,便點點地溢出了河床,于是天空中便有點點的流星劃過。我真擔心會灑落在那些比野獸還瘋狂的“野獸”身上。一旦他們擁有了赫剌克勒斯的力氣,那么,人類還能安寧嗎?因而,我寧愿這劃過夜空的銀色流星,是牛郎與織女相望時,灑下的點點相思淚。
據說,這星星本是開天辟地的盤古死后,那寸斷的頭發和胡須所化。但不知道經過了多少世代的滄桑演繹,在老奶奶的口中,這星星又成了主宰人們命運的星辰:世間的每一個人生來便頭頂一顆星星。這顆星星大,你的命就大;這顆星星小,你的命就不濟。這顆星星亮,你就發達、運氣就好;這顆星星暗,你就不走運、就要有災殃;這顆星星落了,你的命也就終結(奇特的是這種傳說在古羅馬的神話中也幾乎如出一轍,赫耳西利亞就是隨著一顆流星離開人世的)。于是,每當流星從夜空中劃過,那些善良的人心中便充滿了哀傷。也許這流星本是盤古的子孫們,為哀悼他的死去而灑落的金色淚滴吧!
為了這感人的傳說,在我的少年時代,不知道花去了多少個夜晚,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裝滿了貧窮也裝滿了希冀的北方農家小院兒里,還有那棵被晚風搖曳著生命的青枝綠葉的大柳樹相伴,瞪著一雙對這世界、這天空充滿了未知的眼睛,向星空張望,尋找著自己的命星,猜想著它在何方?可是,那些星星幾乎都一樣,都在冷漠地眨著眼睛,仿佛在對我不屑地嘲笑。真讓人有點傷心,從此我不再相信天上的命星。于是我走回了那座凄清而寧靜的土坯房,在炕梢兒放上了幾代家傳、已是通紅的老榆木桌,點起了那盞忽忽閃閃的高檠煤油燈。數不清有多少個無眠之夜,用自己的手在那一張張黃色的也是鋪滿人生永恒底色的草紙上,畫上了一片很小又很大的屬于自己的星空,在那里給自己畫定了一顆雖然不很大卻屬于我的命星。它雖然不會對我眨眼睛,但卻永在我的心頭照耀,并引導著我沿著它的軌跡,從那遍布寒苦野草和瘠瘦山花的田間小道上,一直無歇地走到如今。
長大了,雖然知道了那星星不過和我們住的地球一樣,可是沒有人、沒有動物,也沒有花草樹木,但卻仍不甘心自己童年時代所深刻在腦海里的那些人類童年的神話和傳說就這樣在一夜間消失。真希望那星空、那流星永遠的神秘下去,但它們卻再也神秘不起來。盡管如此,每當看見有流星從廣袤沉寂的夜空中,像一道耀眼的弧光劃過,心中便總有一種經驗性的童年固戀在踽踽地涌動,只不過不再重復那幼稚的迷惘和尋找罷了。
流星本不是星體,不過是懸浮在宇宙中的塵埃和星體上被拋出的棄子。它們的存在本無足輕重,它們的不存在也無損于宇宙和星體。但它們卻在短暫的生命過程中,不只是獲得了“星”的桂冠,而且比星星還曾經耀眼奪目。盡管這耀眼與奪目是以生命的呼嘯和痛苦的燃燒為代價的,但它們卻因此而使生命得到了一種涅槃式的升華。盡管這種耀眼和奪目,在夜空中只是短短的一剎那,但在人們心中留下的卻是永不消失的不摻水的一道彩虹。它們自己也尋找到了另一種更有價值的存在方式。即使是墜落在大地的殘骸,也被收到陳列館,成為一種本沒有生命的生命標本。這標本上斑斕永鐫的火色焰痕,證明著自己呼嘯過、燃燒過、閃亮過的不凡的痛苦生命流程。而化為煙縷灰燼的,則以另外一種形式在天地與大海中得到永生。
我的心頭重又閃過童年時代的夜空中麻木而無謂地眨著眼睛的星星,可那種永遠的高懸,卻再也吸引不住我依然惶惑的目光。天上的流星已用自己的生命赫然地昭示: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本不在于存在時間的長與短。更何況,那恒星也本沒有永恒。
悲情美:人獸不免的“難堪事”與“操瓢而乞者”
天地人生之間,最感人肺腑動人心魄處,無非舍生以赴、蹈死相殉。殉國死難者如大山峻偉,有崇高陽剛之美,令人血脈賁張,不覺為之拍案擊節浮白謳歌;生死殉情者如落葉追花,自有無窮陰柔之雋永,教人悱惻哀惋、痛斷肝腸、悲傷嘆息。是以泰翁有“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名言;而元好問則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之慨嘆。在我國古詩詞中又多有抒情詠懷感傷之佳作。乃至周總理生前尚有“生離死別最是人間難堪事”之語。但“生別”總抵不得“死離”之震撼力,有詩文自見分明: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是唐朝大詩人李商隱的《無題》詩,顯然是一首述離別情之作。江淹有言:“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此詩自是傷離別詩作中的翹楚者,但無論如何只是一種“生別”,于情尚有可讓度處,只是寫得好。且首句“相見時難別亦難”足與阿赫瑪托娃的“我能忍受與你的別離,卻不能忍受與你的會晤”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總歸只是一別,后會總是有期,難則難矣,并不足以感人至深。而宋人蘇東坡所寫的《江城子》與此便大不相同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小詞與李詩大不同的是,李講“生別”,蘇憶“死離”。蘇東坡受貶密州,適值發妻王弗亡故十年忌日,遙想千里之外松岡孤墳處,夢回十年生前情景,而不止“淚下千行”,且“年年斷腸”。尤上闋更讓人悲風射眸酸傷心淚如泉,凄楚腸翻而不知這世間情為何物。兩個人弱冠及笄成婚,耳鬢廝磨十一年,王氏27歲便撒手人寰,已死別十年,正逢忌日又值蘇軾遭難之際,其情之真切可知。是以,寫出一種“鬼氣”,稱得上古今悼亡詩中的佳作上上品。其情自是可傷可憫,但誰料得此情禽獸竟也不可免,亦有“雙雁”“雙花”之詞問世人間。
早年便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之句;但卻許久不知出處;知其所出后,又不知其實其意。此句所出之詞、詞牌詞題為《摸魚兒?雁邱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邱處。
全詞除首聯外,其余則罕聞吟詠。詞與詩的流行度自不可與日同語,但自家也并見不得有什么好處。而詩外的故事則真正令人哀感百端。
那么詞題的“雁邱詞”是何詞?詞尾的“雁邱處”又是何處呢?
元好問在本詞前有序稱:
太和五年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且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邱。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邱詞》。
小序的意思是:在太和五年,作者與同鄉秀才結伴赴并州首府太原參加鄉試科考。中途遇到一個以網捕雁的獵人拎著兩只死雁對他說:“我今天遇到兩只雁,捕住一只,可是脫網飛去的那只在天上盤旋悲鳴而不肯飛走。我把捉住的雁殺死了,那只飛雁竟從空中以頭撞地自殺而死。”于是,作者便花錢把這兩只雁買下來,葬在了汾河岸邊,并稱之為“雁邱,”就是雁墳的意思,然后又在墳側壘上一堆石頭做為標記。并寫下了這首詞來贊美大雁的殉情。稱這雁兒的死,與一般的“鶯兒燕子俱黃土”是不同的;“天也妒,未信也”——連蒼天都為雁侶間的殉死真情而忌妒,甚至不相信。
元好問還有一首贊美少年殉情的詞章,詞牌子也是《摸魚兒》,收入樂府曲中稱《雙蕖花》堪稱前一首的姊妹篇。其詞如下: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
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
天已許,甚不教,生死白頭鴛鴦浦?
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今古。
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
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
這首詞是作者聽友人為他講述的一對少男、少女相戀不遂投湖而死的舊事而作:太和年間大名府有民家少男少女相戀受阻,雙雙投入湖中殉情。民家見兒女失蹤報官府查無蹤跡。后來,采藕者在荷花湖底發現兩具尸體,從衣服認出2人。而奇特的是這一年塘中荷花全都開出并蒂蓮的雙花,因而此詞又稱《雙蕖詞》。就連塘中花草都為之所感而生雙花為動,自見悲情之重。誰還能說禽獸無知、草木無情呢?
生而為人,總不能不如花草禽獸吧!為情舍命,終有一種感人至深的悲情美的震撼。但無論如何這不是我們應為之旌表閻閭的,以免害人于非命。人的生命并非只為一己之私愛而來這世界上的。而莊子不惜斯文掃地破口大罵那些不惜以命相搏的忠臣烈女守約殉情者為“操瓢而乞”之徒,并非全無道理。生有一份不貳之心跡,死有永生不忘之哀思便足稱為美了。人可能也可以不聰靈,但不能活到愚的份兒上。
死自有不可讓度處,不可旁貸者。這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終勝似花草樹木鳥雀禽獸處。雖然如此,總不能只為一己私情而輕拋生命,否則便是一種自私,無可贊美謳歌處。大相愛者若逢生死抉擇處,自會取死與己而讓生于所愛者,值!而不值得的事就不要去做,這是西方人所奉行的“不值得定理”,仔細思考著。死者長已矣,無意菲薄不計生死者,只是不想害人而已。
元好問還有兩首寫“別情”與“候人”的小詞,也很有意味:
酒冷燈青夜不眠。寸腸千萬縷,兩相牽。
鴛鴦秋雨半池蓮。分飛苦,紅淚澆風前。
天遠雁翩翩。雁來人北去,遠如天。
安排心事待明年。無情月,看待幾時圓。
——《小重山》
候館燈昏雨送涼,小樓人靜月侵床。
多情卻被無情惱,今夜還如昨夜長。
金屋暖,玉爐香。春風都屬富家郎。
西園何羨相思樹,辛苦梅花候海棠。
——《鷓鴣天》
這后兩首小詞與前兩首相比,雖仍有可資玩味咀華處,但卻少了那份感動人心處。“分飛苦”與“候海棠”,怎比得雙花、雙雁之生死相殉?
此上六篇相比,則仍推蘇東坡的那首《江城子》:自己寫自己的心情,自有一種“真”之美流瀉筆端,是一種不可類比的身臨親歷,而非受對象之有感而發。大美絕離不開純真,而只有真情,才有深情,而所謂深遠,必先有其深,方致其遠,才能有影響于詩外、于他人,而生發出不同凡響的人性震撼力、時空穿越力,流傳千年。
給人以另一種感動的則是《雁邱詞》的故事。人本是一種感情動物,為一情字而以生死相許,雖斷盡人腸,亦自是司空見慣事。而一禽鳥之類尚有此種相殉之生死戀,怎能不讓人更加感動呢?問題在于我們常常把人類的優美之處總是估計得過高;而把禽獸本能中優美處掩埋凈盡。“不如禽獸”“不齒于人類”的話語便是此種心態的證明。其實禽鳥野獸中有許多感人之處,而且人的許多美德無非是動物中優美處遺傳下來的一種理性化的紹續。不論學者們怎樣界定,動物禽鳥間的那種本能美與物傷其類的情感是不能否定的。
一只母駝見子駝跌入深潭,便不顧生死跳入水潭救出子駝,而自己則溺斃潭中;一群青羊被狼群逼到澗邊,群體跳澗卻不是自殺,老年羊均以自己的身軀當青年羊的空中踏板,讓青年羊騰躍到對岸得以生存;兩只天鵝在南遷夜宿中途時,一只被夜晚結冰的湖水凍住,飛走的一只馬上又飛回來,守候在它的伴侶身邊,直到太陽出來解凍,兩只天鵝才一起飛走。
瑞士的一個湖邊葦叢中有兩只天鵝,一只受傷了,另一只便陪在它的身邊,以至誤了遷徙之期,天鵝的本能是知道這無異于等死,但那個守護者仍不肯離去。冬天到了,一夜大風雪中,一位老人見蘆中一只天鵝飛起,卻盤旋著不肯離去,鳴叫不已而終又落下。第二天早晨大風雪停了,老人去葦叢中尋找,卻發現兩只天鵝一身冰凍雪凌交頸相擁著凍僵。老人把它們送進了展覽館,就那樣戴著冰凌被制成了晶瑩剔透的標本。人們見到它們長頸相擁向天而鳴的造型,無不為之感動。這對生死患難而不離不棄的高貴靈禽,就這樣在這世界復活而永生,潔白的不只是一身羽毛,更是它們對愛的忠誠。
禽獸不是無情物,惹得世人漫嗟訝。
卻看雁丘汾水上,荷花塘中盡雙花。
我從不贊美死,人雖終不免死。但我贊嘆美,美本是所有有血氣的生命之大追求。如果說愛情是人間的一爐三昧火,那么這種生死相殉的悲情便是有血氣生命追求的一種碳化定型。雖然血氣已被奪走,但卻永如汾水岸邊的雙雁,荷塘中的并蒂雙花,異國展館中的冰雪天鵝,它們雖無言,人們卻聽得見它們對悲情之美的娓娓訴說,直到千年、萬年、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