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幾年來，我四處漂泊，看人，看風(fēng)景，看林花春紅，看逝川流光……我掙扎過、逃避過，如今我?guī)е@些分散在世界上各個角落的故事坦然回歸，并有幸將這些形形色色的人與事通過這本書與你們分享。”
本書中的故事發(fā)生地遍布世界的各個角落：法國、德國、羅馬尼亞、英國、中國、美國……跨越了數(shù)載光陰：從二戰(zhàn)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再到如今。有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有親朋身上的真實故事，有作者根據(jù)看到、聽到的片段構(gòu)造出的小說。
也許，看了這本書，你也會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人或事是不可原諒的，因為這所有的一切，皆是風(fēng)景。
幾年前聽原創(chuàng)型歌手Katie Melua的Spider’s Web（蜘蛛網(wǎng)），里面說“對與錯之間的界限，就像一根蛛絲的寬度，鋼琴鍵只有黑白兩色，卻在你的腦中奏出百萬種顏色”。（The line between wrong and right is the width of a thread from a spider’s web. The piano keys are black and white, but they sound like a million colors in your mind.）聽到這兩句歌詞的瞬間我有些恍惚，好奇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怎么會寫出這種大徹大悟的詞句來。
后來翻閱了一下這位歌手的生平，發(fā)現(xiàn)她出生于蘇聯(lián)加盟共和國格魯吉亞，1993年由于格魯吉亞內(nèi)戰(zhàn)，八歲的她隨著家人遷往冰島，十四歲時又遷往英國定居。你看，在這樣的和平年代，我們身邊又有多少同齡人經(jīng)歷過這樣的戎馬劻勷與顛沛流離？
我們的戰(zhàn)爭與流放多是和平年代的掙扎與逃避。一個負荷壓力并感到些許疲倦的人很容易對現(xiàn)世不滿，并對那些與自己有著距離感的時空與次元產(chǎn)生幻想式的期許。前陣子我和一些讀者朋友討論現(xiàn)代人的情懷，驚訝地看到很多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在向往戰(zhàn)爭年代！他們不在意戰(zhàn)亂給蒼生百姓帶來的生存上的痛苦，而是強調(diào)那樣的傷疤年代所鑄就的人類的功勛，這難道不是現(xiàn)代人的一種逃避嗎？
這種逃避的情緒無處不在，有時甚至很難捕捉到，因為它可以微妙而無害。
例如近幾年常會有人問我：“你怎么不在朋友圈里多貼些隨手拍的照片，多寫些國外生活中的小見聞？”幾個月前一位讀者跟我說：“能不能多寫寫你在國外的感受？你畢竟在外面生活這么久，寫的東西會不一樣。”
我想，他們想看一些與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不同的風(fēng)物，而我卻不知道寫國外的什么。正因為在外面太久了，久到無法用一個旅人的無辜而善意的眼神去看待身邊的一切，也喪失了對大家關(guān)注點的敏感度。我在所謂的歐洲田園小鎮(zhèn)生活過，在萊茵河畔古堡葡萄田間的小城生活過，在美國高樓林立的都市生活過，在中產(chǎn)階級聚居的郊區(qū)生活過……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凡是生活過的那個地區(qū)、那一種狀態(tài)，于我都失去了那種宣傳畫冊所傳達出的出世之感，沒錯，我不是一個旅人，我無法只感受那些表層的美好，無法在這些地方逃避現(xiàn)實，因為它們對于我來說即為現(xiàn)實。
這聽起來似乎有些負面，然而我不希望你們—我曾經(jīng)謀面或者未曾謀面的你們—去幻想一個脫離現(xiàn)實的桃源。
歐洲不是，北美不是，戰(zhàn)爭年代不是，網(wǎng)絡(luò)不是，這本書亦不是。
十幾歲的時候我還是一個“是非分明”的人，能說出什么是黑什么是白，這十幾年來，我四處漂泊，看人，看風(fēng)景，看林花春紅，看逝川流光……我從一座城換到另一座城，從一個國家換到另一個國家，身邊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永遠記得二十一歲那年冬天的早晨，我坐在去浦東機場的大巴上，看著凌晨霓虹稀疏的蘇州城，我對自己說，終于要離開這個地方了。五年后我再回到蘇州，聞到空氣里那熟悉的早點味道，看到街邊古色古香的公交站臺，曾經(jīng)忙著想要離開的城市，在那一刻竟是如此親切而動人。
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的世界里再沒有“黑”與“白”，再也沒有那么分明的愛恨，那些讓我惱過、傷過、喜過、樂過的人與物，不過是我和這個世界的交集與碰撞，再回頭，它們賦予我的只是一筆筆的經(jīng)歷財富。而我，也漸漸地開始去懷念和思索那些豐富的人與物，它們曾經(jīng)就像黑白兩色的鋼琴琴鍵，如今卻在我的世界里反復(fù)演奏著多彩的音符。
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的歌手Katie Melua寫出了這樣大徹大悟的詞句，而生在和平年代的我，掙扎過、逃避過，如今我?guī)е@些分散在世界上各個角落的故事坦然回歸，并有幸將這些形形色色的人與事通過這本書與你們分享。
也許，看了這本書，你也會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人或事是不可原諒的，不如一笑泯恩仇。
余樂言，德國海德堡大學(xué)社會學(xué)碩士，2009年擔(dān)任聯(lián)合國在羅馬尼亞華工調(diào)查項目記者。現(xiàn)旅居美國芝加哥，任職于一家某大型跨國企業(yè)。
喜歡看世界。在路途上看不同的風(fēng)物、不同的人，旅途的開端是新鮮而興奮的，漸漸的，所有的一切開始沉淀、重組，重新思考這個世界。
喜歡寫作，喜歡美食，喜歡一切能讓自己身心充實的東西。已發(fā)表長篇及短篇小說、雜文、劇本百萬字，我喜愛描摹身處文化夾縫中的人們內(nèi)心的矛盾、漸變與成長，擅長捕捉微妙的心理與畫面。
1.初初見你，卻已是匆匆那年
年少時，總覺得將來會有很多次精彩的遇見，
唯等歲月走遠，回頭注視，
才發(fā)現(xiàn)初初遇見的那一次竟然那么美，
可也許它就美在那初初的一瞬間，
如今它依舊美麗，
只是因為我們沒有給它機會讓它走出那一瞬。
呂德斯海姆的清晨
那天清早我在“叮叮咚咚”的教堂晨鐘聲中醒來，努力在想，自己在哪里。
意識在腦中掙扎著復(fù)蘇，我看見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墻壁，白色的晨光，這是一家旅店，一千年前的城堡改建的旅店，佇立在萊茵河畔的山崖上，是了，這里是呂德斯海姆。
我曾經(jīng)在這個小鎮(zhèn)停留過兩次，一次和戀人，一次和父母。
戀人曾在兒時跟隨他的父母來過這里，從此這美景便留在了心里，后來遇到了我，于是帶我來到這里，與我分享。同樣的原因，我把父母帶到這里，與他們分享。可誰知道戀人的父母當初為何把他帶來，是另一個記憶的驅(qū)使嗎？
如今我在呂德斯海姆的清晨獨自醒來，獨自踏著晨露和石階去往山腳的小鎮(zhèn)，我還記得當年踏著同樣的石階拾級而上時，頭頂上的那半輪圓月。
萊茵河畔的初夏是我的愛。矢車菊在郊野開出一坡的藍，河水沿著山澗逶迤流深，對岸的小鎮(zhèn)仿佛墻上的油畫，五顏六色的房舍都已虛化，只剩教堂的尖頂清晰地占據(jù)著整幅畫的黃金分割點。河面上的白色游船緩緩開動，成為這幅畫中唯一的動景。
我走在畫眉小巷那遺存千年的石板路上，小鎮(zhèn)還沒有醒來，巷子里空空蕩蕩，一旁酒廊前的黑板上還留著昨夜的酒單，微微染著晨露，酒單上驕傲地書寫著本地出產(chǎn)的各種葡萄酒，酒名數(shù)十年如一日未曾變過，字體瀟灑不羈，仿佛也醉在了這酒香里。我知道，再晚一些這酒廊便將開門，密密匝匝的紀念品店鋪也將開門，這石板路上也會載滿熙攘的游人。
我蹲下身觸摸腳下的石板，當年的戀人曾跟我說，摸一摸這石板吧，它一千年來未曾變過，后來我?guī)Ц改竵頃r，也對他們說了同樣的話。
石板還是千年前的石板，月還是千年前的月，古堡還是千年前的古堡，葡萄酒釀著千年前的味道，萊茵河水在山澗停停流流一千年，矢車菊在山野開開落落一千年，一千年來，鎮(zhèn)上的屋舍拆拆建建，鎮(zhèn)上的游人來來走走，唯獨一些心緒，在時間和空間里輾轉(zhuǎn)輪回，在天地日月中永恒流傳，從愛你的人到你愛的人，從我，到你。
幸福的初始
我坐在《芝加哥論壇報》樓下一家叫做Argo Tea的茶吧里，聽對面的辛迪抱怨這個雪天。
這場雪是昨天夜里開始下起來的，到了今早就積起了六寸厚，市政照例派了鹽車在各條公路、馬路、街道上撒了鹽，故此今早起來路上早就沒了積雪，但任何事情都有好壞兩面，沒了冰雪，車底和鞋底上卻裹了厚厚一層很難清洗的鹽霜，辛迪抱怨的，正是這鹽霜。
我從窗口望出去，雪下得雜亂無章，灰蒙蒙一片，那些美麗的辭藻—漫舞、無瑕、冰清玉潔、粉妝玉琢……仿佛都與它無關(guān)。
小時候，到了年跟前，一旦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下了雪，父親便換了一副盎然的聲調(diào)，到我房里喊道：“大雪封門嘍！快起床看看吧！”
我被父親那樣吵醒，立即皺著眉撇著嘴，但隨即往窗外一看，便露出一張笑臉，再也賴不住床，急急地想起來了。
小時候，幸福是簡單的。雪好看，白白的，落在衣服上、樹枝上，茸茸的；雪好玩，摸上去涼涼的，像冰棍，還可以隨便揉捏成想要的形狀；雪還好吃呢，趁大人不注意，拿舌頭一舔，“咯咯咯”地笑起來。于是，下雪了，就覺得幸福。
“你在想什么？”
辛迪的問話將我拉回茶吧里，我的手上有一杯散發(fā)著誘人果香的巴西莓白茶，這一家的茶很有特色，努力將世上的可口美味與各種類別的茶結(jié)合在一起，但這搭配又是有講究的，比如說大名鼎鼎的紅絲絨蛋糕中的紅絲絨，就只與紅茶混合。
這里的每一款茶都是那么有趣而獨一無二，有聊得來的朋友來看我，我就會帶他們過來坐坐，第一次來的人總是感到新奇與開心，他們坐在這里，窗外是這座城中為繁華的大街，窗內(nèi)有各式各樣可口的茶點。而我，已經(jīng)嘗遍了這里的每一款茶點，可還是常常開個小差過來坐坐，我來這里，已經(jīng)不感到新奇，有時甚至不開心，有些情緒，需要一個人坐在這里消化掉。
辛迪也常來，顯然她也不感到新奇，今天她也不開心。
“你說我，怕冷的一個人，居然跑到芝加哥來了，這冬天，熬不到頭似的，說到底還不都是遷就我老公。”
女人一抱怨起來，就會爆發(fā)出驚人強大的邏輯思維能力，比如說辛迪，從鞋底的鹽霜拓展到自己的人生和婚姻。
其實我認識的大多數(shù)女人都比辛迪擁有成為怨婦的資本。其實辛迪也不是怨婦，只是今天有些低潮。
這些年，我看著辛迪一步步走來，見證了她所有的坎坷與收獲。畢業(yè)后糾結(jié)是留在美國還是回國發(fā)展，和操著母語的美國人以及學(xué)位一個比一個高的待業(yè)人員競爭找工作，和前男友分手抑郁到一度要看心理醫(yī)生，后來她爬到這個資深財務(wù)顧問的位置，找到一個拿著JD法學(xué)博士學(xué)位的暖男，和暖男結(jié)婚成家并擁有一個天使般的小女兒……
五年前，辛迪為前男友哭得肝腸寸斷時，如果可以快進到今天的生活，她一定是十萬個愿意。
十年前，辛迪在中餐館端盤子支持自己的學(xué)業(yè)時，一定覺得今天的生活就是奮斗的動力。
三十年前，算命的如果告訴辛迪的父母，這女娃將來會在美國出人頭地，住大房子，開好車子，家人一定喜笑顏開。
……
現(xiàn)在，辛迪坐在我對面，抱怨了半小時的天氣、老公、孩子、工作，就像常來這家茶吧的我們，她已經(jīng)過了那段新奇期，開始糾結(jié)美食與美景之外的不美好。
初始時，幸福總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像我們佇立在人生的開端看雪，像初來的旅人坐在這家茶吧品嘗各種新鮮滋味。可后來，我們的要求越來越多，漸漸地，使我們感到幸福的條件越來越復(fù)雜。
我見過一位患有“囤積強迫癥”的女性患者，她的家里沒有一個角落不是堆滿了東西，這些東西年代久遠，從她記事起就開始囤東西，沒有一樣舍得丟掉，每一樣?xùn)|西她都覺得是有用的，丟了它仿佛就丟了一段人生。起初她的癥狀沒有很明顯，勉強還可以生活，可是近幾年越來越嚴重，大到壞掉的電器、家具，小到廢棄的包裹盒子、斷了的發(fā)繩，她全部都留著。終于，家人意識到這是一種心理疾病，向醫(yī)生發(fā)起了求助。
醫(yī)生到了她被雜物堆積得無處插足的家中，要求跟她做一次火警演習(xí)，當火警警報拉響，三十秒內(nèi)，她只能夠帶一樣?xùn)|西跑出去，而剩下的東西，都會隨大火付之一炬。
“只能一樣？”她反反復(fù)復(fù)地問這個問題，在得到醫(yī)生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后，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痛苦。
一切就緒，所有人員撤離這所房子，只把她一人留下來，警報響了起來，通過安裝在房間里的攝像頭，我們看到她在起先的十秒驚慌失措，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跑，隨后，她從桌子上抓起一樣?xùn)|西，便跑了出去。
醫(yī)生在外面接到她時，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無法言語。
醫(yī)生說，讓我看看你拿的是什么東西。
那是一個相框，里面是她和家人的一張合影。
那一刻，她的痛哭一定有著極其復(fù)雜的原因，也許是為留在房子里的東西心疼，也許是對懷中所抱親情的珍惜，也許夾雜著緊張、驚恐，和一種暫時無以承受的悟……然而，她帶出的東西又是那樣簡單。是啊，縱使我們曾沉淪在多么復(fù)雜的欲望中，在觸摸到生命末端時，我們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極其簡單的東西。
我把這個故事告訴辛迪，我問，回頭想想，你對幸福的真正要求是什么？
回頭想想，我們對幸福的真正要求是什么？
被上司批評了，和情人生氣了，想買寶馬兜里卻只有買奇瑞的錢，冬天太冷了，夏天太熱了，想把父母接來過年可公婆也想要過來……這些，究竟是囤積在我們心房的垃圾還是幸福的必要條件？
走出茶吧，天空呈現(xiàn)出入夜的第一抹深藍，雪還在下，我像小時候一樣仰起頭，看那星星點點的白色，如此輕盈，如此簡單，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去往何處。我想起父親那聲盎然的呼喚：“大雪封門嘍！快起床看看吧！”今天的雪依舊飄著舊時的顏色，亦如初始時藏在我們心底的，對幸福的簡單要求。
我將葡萄釀成了酒
那時候還很年輕，略微迷茫。
那個下午接到沐歌一個電話，說她在波爾多了，說陽光很好，問我要不要過去跟她待幾天，就像在學(xué)校時一樣。
我當時在法蘭克福附近一家超級小的公司打工，掙著稅后一千二百歐元的月薪，只因為那家公司愿意幫我辦工作簽證，不過好在有大把的假期，記得每年除了雜七雜八的公休日外，還有六周的私人假期可以隨意支配。
我問她在那邊干嗎，她說在法國轉(zhuǎn)悠路過那里，覺得特別心安，于是就租下了一所小公寓，租了三個月，在那里畫畫。
那一刻說實話我心里是羨慕的，她不用為了一千多塊的工錢或者一張簽證去委屈自己，累了，就留在一個地方畫畫、生活。
“去了之后我們干嗎？”
“不干嗎，”她在電話里打了個哈欠，“曬太陽、喝葡萄酒、聊天、睡覺。”
我經(jīng)不起這墮落的誘惑，拿了一周假期，飛去了波爾多。
那個四月德國異常的冷，我出發(fā)前諸神還發(fā)動了一場大雪為我踐行，等到了波爾多，頓時感受到天地間一陣化骨春風(fēng)，于是我的每個毛孔都醉得飄飄然。
沐歌還是一臉歐式街頭濃妝，眼瞼讓DIOR某只眼影盤熏成了一片烏黑，她穿著一件肥大得不像樣的黑白條長衫，露出兩只黑絲裹著的修長雙腿，你會以為她剛從被窩里爬出來沒來得及挑衣服，可我知道她這只是看似不經(jīng)意的隨意，她知道自己身材的優(yōu)劣勢。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她的擁抱，生怕她臉上的某塊顏色沾到我的衣領(lǐng)上，這事情以前不是沒發(fā)生過，抱完了我松了口氣，說道：“你氣色很好嘛！”
“一周后你會和我一樣好的！”她終究毫不客氣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如果你嫌棄，她便會告訴你，這款口紅不會脫妝。
我們來到波爾多鎮(zhèn)上一處鬧中取靜的小街上，歐洲的二三線城市，說鬧也鬧不到哪里去，街頭便是鱗次櫛比的酒吧和工藝品店，但這小街著實被掩映在兩排高大的歐洲栗樹架構(gòu)出的林蔭中，幽靜而古典。她的公寓就在街上一座三層老式小樓的第一層，一樓的福利便是一個小院子，這就是她曬太陽的所在。
我毫不客氣地躺在她院中的藤床上，等著她去拿紅酒。
那個間隙，我認真回想了曾經(jīng)的日子。
曾經(jīng)，也就是半年前吧，我們也住在一棟同樣老式的小樓中，記得那棟樓有六百多年的歷史，在歐洲的建筑中并不算老態(tài)。房東將小樓改建成了五戶獨立的公寓，一樓和二樓各兩戶，三樓是個閣樓，沐歌就住在那閣樓上，業(yè)余的時間，她就背著個大畫夾，在那條Hauptstrasse上畫畫、賣畫，于是我一度以為她是學(xué)畫畫的，后來才知道，她主修免疫學(xué)，她的父母都是國內(nèi)一線城市某醫(yī)院的知名醫(yī)生。
“我覺得我一定是爸媽撿來的孩子，畫畫時我可以處于某種癲瘋狀態(tài)，當我在畫紙上勾勒出我的想法，并施以濃墨重彩時……”她頓了頓，“有一次我無意中瞥了一眼鏡子，我的雙頰緋紅，眼神迷離又熱烈，我覺得我的身體和靈魂都在經(jīng)歷一種高潮，可我的父母從不理解我說的，而且我懷疑那樣理智而端莊的兩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否體會過高潮。”
沐歌不但對醫(yī)學(xué)沒有激情，她的德語在申請學(xué)校前一年半也是零基礎(chǔ)，后來在某著名速成班，起早貪黑硬給考出了C2，而一般人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基本上只能達到B2或者C1的水平。
“為什么要來德國？”我很好奇，沒有德語基礎(chǔ)，學(xué)醫(yī)學(xué)可以去美國，學(xué)藝術(shù)可以去意大利、去法國。
“因為老石。”
這位冤家這才正式登場了。老石是真的老，那會兒快五十了，后來沐歌那位身為知名醫(yī)生的母上大人來找她，我們一起吃了頓飯，趁沐歌去洗手間時，知名醫(yī)生抓著我的手說：“真的是老啊，我跟他站在一起都不顯突兀。”
也難怪，老石只比知名醫(yī)生小一歲。
老石本姓Stein，在德語里是石頭的意思，正好這個單詞發(fā)音的第一個音節(jié)是shi，于是順理成章成了老石。老石有個老婆，還有一對十八歲上下的兒女，他是一個成功的個體藝術(shù)家，在大學(xué)城老城區(qū)開一間小畫廊，賣他自己的畫，也賣一些比他名氣大點的當代畫家的作品。
老石和沐歌是在中國—沐歌的母校認識的。那年德國巴符州美術(shù)協(xié)會圈了一批州內(nèi)原創(chuàng)畫家去沐歌的母校交流訪問，沐歌作為志愿者前去接待，兩人一來二去有了感覺，但真正的開始源于一次語言和思維上的誤會，那時候沐歌還不會德語，兩人都用非母語語言英文交流，說那天活動結(jié)束，沐歌問，石先生你賓館房間就你一個人住嗎？沐歌后來發(fā)誓這只是一句中國式的關(guān)切，屬于沒話找話，老石一聽，這是暗示嗎？便說，是我一個人啊，你要來坐坐嗎？這句在他看來就是赤裸裸的勾搭了，他本想這姑娘肯定要嚇跑了，打算之后拿這當笑話說給同事樂呵樂呵，哪知沐歌覺得，人家邀你去坐了，不去不禮貌吧，于是便屁顛屁顛跟著老石回賓館了。
于是一場邀你去坐就變成了邀你去做。
后來老石準備給同事講的笑話也泡湯了，他跟沐歌說，你來德國吧，我跟家里那個離婚，我們已經(jīng)分居半年了，沐歌有點懵，“離婚”這兩個字對于二十歲的她來說有點慘烈，有點承受不起。你愛我嗎？老石問她，愛我就來德國做我的妻子吧。
回憶到這里，沐歌端了一只托盤出來，托盤上有兩瓶紅葡萄酒，四只形狀不同的薄水晶酒杯，一碟膏脂狀的食物，兩只小巧的餐刀，還有幾片切得薄薄的法棍。
“來嘗嘗這兩瓶酒，這一瓶Médoc赤霞珠年份較老，這一瓶右岸小酒莊出產(chǎn)的則輕盈許多，還有鵝肝醬，你隨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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