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記憶·小說卷》分一、二兩卷,選取新中國成立以來60位名家的60篇小說名作結集成冊,選文皆為名家的名篇佳作,是現代中國小說界的一次經典回顧。本卷為小說卷二。
時光在一成不變地飛逝,人類以文學的睿智記錄下時間瞬間的步履。許多許多年以后,再尋覓這些絲縷的痕跡時,在茫茫的時間之海中才得以找到消弭了的歷史回聲。
李敬澤,1964年生,山東芮城人。1984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1984年畢業后在《小說選刊》工作,1990年調至《人民文學》雜志,歷任《小說選刊》雜志編輯,《人民文學》雜志編輯、*一編輯室副主任、主任、《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主編。199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2010年3月任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著有文集《顏色的名字》、《紙現場》、《目光的政治》、《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冰涼的享受》、《讀無盡歲月》、《文學:行動與聯想》、《見證一千零一夜》、《反游記》、《為文學申辯》,長篇散文《河邊的日子》。編輯作品曾多次獲獎。2000年獲馮牧文學獎青年評論家獎,2004年獲華語傳媒文學獎·評論家獎,2007年獲魯迅文學獎·理論評論獎。
孫犁 山地回憶
李國文 改選
宗璞 紅豆
茹志鵑 百合花
馬烽 我的第一個上級
陳翔鶴 陶淵明寫《挽歌》
高曉聲 李順大造屋
王蒙 夜的眼
鐵凝 哦,香雪
汪曾祺 陳小手
張煒 一潭清水
何立偉 白色鳥
梁曉聲 父親
扎西達娃 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
史鐵生 命若琴弦
馬原 疊紙鷂的三種方法
莫言 枯河
陳村 一天
張承志 輝煌的波馬
殘雪 曠野里
劉恒 狗日的糧食
劉西鴻 你不可改變我
李銳 合墳
余華 十八歲出門遠行
楊顯惠 媽媽告訴我
曹乃謙 到黑夜我想你沒辦法
格非 青黃
池莉 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
蘇童 吹手向西
韓東 反標
山地回憶/孫犁
從阜平鄉下來了一位農民代表,參觀天津的工業展覽會。我們是老交情,已經快有十年不見面了。我陪他去參觀展覽,他對于中紡的紡織,對于那些改良的新農具特別感興趣。臨走的時候,我一定要送點東西給他,我想買幾尺布。
為什么我偏偏想起買布來?因為他身上穿的還是那樣一種淺藍的土靛染的粗布褲褂。這種藍的顏色,不知道該叫什么藍,可是它使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在阜平窮山惡水之間度過的三年戰斗的歲月,使我記起很多人。這種顏色,我就叫它“阜平藍”或是“山地藍”吧。
他這身衣服的顏色,在天津是很顯得突出,也覺得土氣。但是在阜平,這樣一身衣服,織染既是不容易,穿上也就覺得鮮亮好看了。阜平土地很少,山上都是黑石頭,雨水很多很暴,有些泥土就沖到冀中平原上來了——冀中是我的家鄉。阜平的農民沒有見過大的地塊,他們所有的,只是像炕臺那樣大,或是像鍋臺那樣大的一塊土地。在這小小的、不規整的,有時是尖形的,有時是半圓形的,有時是梯形的小塊土地上,他們費盡心思,全力經營。他們用石塊壘起,用泥土包住,在邊沿栽上棗樹,在中間種上玉黍。
阜平的天氣冷,山地不容易見到太陽。那里不種棉花,我剛到那里的時候,老大娘們手里搓著線錘。很多活計用麻代線,連襪底也是用麻納的。
就是因為襪子,我和這家人認識了,并且成了老交情。那是個冬天,該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我打游擊打到了這個小村莊,情況緩和了,部隊決定休息兩天。
我每天到河邊去洗臉,河里結了冰,我蹬在冰凍的石頭上,把冰砸破,浸濕毛巾,等我擦完臉,毛巾也就凍挺了。有一天早晨,刮著冷風,只有一抹陽光,黃黃的落在河對面的山坡上。我又蹬在那塊石頭上去,砸開那個冰口,正要洗臉,聽見在下水流有人喊:
“你看不見我在這里洗菜嗎?洗臉到下邊洗去!”
這聲音是那么嚴厲,我聽了很不高興。這樣冷的天,我來砸冰洗臉,反倒妨礙了人。心里一時掛火,就也大聲說:
“離著這么遠,會弄臟你的菜!”
我站在上風頭,狂風吹著我的憤怒,我聽見洗菜的人也惱了‘那人說:
“菜是下口的東西呀!你在上流洗臉洗屁股,為什么不臟?”
“你怎么罵人?”我站立起來轉過身去,才看見洗菜的是個女孩子,也不過十六七歲。風吹紅了她的臉,像帶霜的柿葉,冰凍腫了她的手,像上凍的紅蘿卜。她穿的衣服很單薄,就是那種藍色的破襖褲。
十月嚴冬的河灘上,敵人往返燒毀過幾次的村莊的邊沿,在寒風里,她抱著一籃子水漚的楊樹葉,這該是早飯的食糧。
不知道為什么,我一時心平氣和下來。我說:
“我錯了,我不洗了,你到這塊石頭上來洗吧!”
她冷冷地望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
“你剛在那石頭上洗了臉,又叫我站上去洗菜!”
我笑著說:
“你看你這人,我在上水洗,你說下水臟,這么一條大河,哪里就能把我臉上的泥土沖到你的菜上去?現在叫你到上水來,我到下水去,你還說不行,那怎么辦哩?”
“怎么辦,我還得往上走!”
她說著,扭著身子逆著河流往上去了。蹬在一塊尖石上,把菜籃浸進水里,把兩手插在襖襟底下取暖,望著我笑了。
我哭不得,也笑不得。只好說:
“你真講衛生呀!”
“我們是真衛生,你們是裝衛生!你們盡笑話我們,說我們山溝里的人不講衛生,住在我們家里,吃了我們的飯,還刷嘴刷牙,我們的菜飯再不干凈,難道還會弄臟了你們的嘴?為什么不連腸子肚子都刷刷干凈!”說著就笑得彎下腰去。
我覺得好笑。可也看見,在她笑著的時候,她的整齊的牙齒潔白得放光。
“對,你衛生,我們不衛生。”我說。
“那是假話嗎?你們一個飯缸子,也盛飯,也盛菜,也洗臉,也洗腳,也喝水,也尿泡,那是講衛生嗎?”她笑著用兩手在冷水里刨抓。
“這是物質條件不好,不是我們愿意不衛生。等我們打敗了日本,占了北平,我們就可以吃飯有吃飯的家伙,喝水有喝水的家伙了,我們就可以一切齊備了。”
“什么時候,才能打敗鬼子?”女孩子望著我,“我們的房,叫他們燒過兩三回了!”
“也許三年,也許五年,也許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們總是要打下去,我們不會悲觀的。”我這樣對她講,當時覺得這樣講了以后,心里很高興了。
“光著腳打下去嗎?”女孩子轉臉望了我腳上—下,就又低下頭去洗菜了。
我一時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問:
“你說什么?”
“說什么?”女孩子也裝沒有聽見,“我問你為什么不穿襪子,腳不冷嗎?也是衛生吧?”
“咳!”我也笑了,“這不是沒有法子么,什么衛生!從九月里就反‘掃蕩’,可是我們八路軍,是非到十月底不發襪子的,這時候,正在打仗,哪里去找襪子穿呀?”
“不會買—雙?”女孩子低聲說。
“哪里去買呀?盡住小村,不過鎮店。”我說。
“不會求人做_雙?”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誰做去呀?”
“我給你做。”女孩子洗好菜站起來,“我家就住在那個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沒有布,我家里有點,還夠做—雙襪子。”她端著菜走了,我在河邊上洗了臉。我看了看我那只穿著—雙“踢倒山”鞋子,凍得發黑的腳,一時覺得我對于面前這山,這水,這沙灘,永遠不能分離了。
我洗過臉,回到隊上吃了飯,就到女孩子家去,她正在燒火,見了我就說:
“你這人倒實在,叫你來你就來了。”
我既然摸準了她的脾氣,只是笑了笑,就走進屋里。屋里蒸氣騰騰,等了一會兒,我才看見炕上有一個大娘和一個四十多歲的大伯,圍著一盆火坐著。在大娘背后還有一位雪白頭發的老大娘。一家人全笑著讓我炕上坐。女孩子說:
“明兒別到河里洗臉去了‘到我們這里洗吧,多添一瓢水就夠了!”
大伯說:
“我們妞兒剛才還笑話你哩!”
白發老大娘癟著嘴笑著說:
“她不會說話,同志,不要和她一樣呀!”
“她很會說話!”我說,“要緊的是她心眼兒好,她看見我光著腳,就心疼我們八路軍!”
大娘從炕角里扯出一塊白粗布,說:“這是我們妞兒紡了半年線賺的,給我做了一條棉褲,剩下的說給她爹做雙襪子,現在先給你做了穿上吧。”
我連忙說:“叫大伯穿吧!要不,我就給錢!”
“你又裝假了’”女孩子燒著火抬起頭來,“你有錢嗎?”
大娘說:“我們這家人,說了就不能改。過后再叫她紡,給她爹賺襪子穿。早先,我們這里也不會紡線,是今年春天,家里住了一個女同志,教會了她。還說再過來了‘還教她織布哩!你家里的人,會紡線嗎?”
“會紡!”我說,“我們那里是穿洋布哩,是機器織紡的。大娘,等我們打敗日本……”
“占了北平,我們就有洋布穿,就一切齊備!”女孩子接下去,笑了。
可巧,這幾天情況沒有變動。我們也不轉移。每天早晨,我就到女孩子家里去洗臉。第二天去,襪子已經剪裁好,第三天去她已經納底子了,用的是細細的麻線。她說:“你們那里是用麻用線?”
“用線。”我摸了摸襪底,“在我們那里,鞋底也沒有這么厚!”
“這樣堅實。”女孩子說,“保你穿三年,能打敗日本不?”
“能夠。”我說。
第五天,我穿上了新襪子。
和這一家人熟了,就又成了我新的家。這一家人身體都健壯,又好說笑。女孩子的母親,看起來比女孩子的父親還要健壯。女孩子的姥姥九十歲了,還那么結實,耳朵也不聾。我們說話的時候,她不插言,只是微微笑著,她說,她很喜歡聽人們說閑話。
女孩子的父親是個生產的好手,現在地里沒活了,他正計劃販紅棗到曲陽去賣,問我能不能幫他的忙。部隊重視民運工作,上級允許我幫老鄉去作運輸,每天打早起,我同大伯背上一百多斤紅棗,順著河灘,爬山越嶺,送到曲陽去。女孩子早起晚睡給我們做飯,飯食很好,一天,大伯說:“同志,你知道我是沾你的光嗎?”
“怎么沾了我的光?”
“往年,我一個人背棗,我們妞兒是不會給我吃這么好的!”
我笑了。女孩子說:
“沾他什么光,他穿了我們的襪子,就該給我們做活了!”又說,“你們跑了快半月,賺了多少錢?”
“你看,她來查賬了,”大伯說,“真是,我們也該計算計算了!”他打開放在被疊底下的一個小包袱,“我們這叫包袱賬,賺了賠了,反正都在這里面。”
我們一同數了票子,一共賺了五千多塊錢,女孩子說:“夠了。”
“夠干什么了?”大伯問。
“夠給我買張織布機子了!這一趟,你們在曲陽給我買架織布機子回來吧!”
無論姥姥、母親、父親和我,都沒人反對女孩子這個正義的要求。我們到了曲陽,把棗賣了,就去買了一架機子。大伯不怕多花錢,一定要買一架好的,把全部盈余都用光了。我們分著背了回來,累得渾身流汗。
這一天,這一家人最高興,也該是女孩子最滿意的一天。這像要了幾畝地,買回一頭牛,這像置好了結婚前的陪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