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系劉心武先生的短篇小說集。收入《賊》 、《巴黎長生不老藥》、《巴黎街頭咖啡座》、《行路難》等26篇短篇小說。作者對生活感受敏銳,善于作理性的宏觀把握,書中有不少具有社會思考特點的小說,作風嚴謹,意蘊深厚。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劉心武自選短篇小說集26篇寓意深刻的故事筆鋒直指社會弊病作者多年觀察和思考的結晶一部滋養心靈、撫慰精神的現實主義佳作
劉心武,1942年出生于中國四川省成都市。曾當過中學教師、出版社編輯、《人民文學》雜志主編。1977年發表短篇小說《班主任》被認為是“傷痕文學”的發軔作。長篇小說《鐘鼓樓》獲第二屆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四牌樓》獲第二屆上海優秀長篇小說獎。1993年出版《劉心武文集》8卷。2005年起陸續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錄制播出《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紅樓夢〉八十回后真故事》系列節目共計61集,并推出同名著作,2011年出版《劉心武續〈紅樓夢〉》,引發國內新的《紅樓夢》熱。2012年出版《劉心武文存》40卷。除小說與《紅樓夢》研究外,還從事建筑評論和散文隨筆寫作。2014年推出新的長篇小說《飄窗》。2016年出版《劉心武文粹》26卷。
兔兒爺把他送走,回到客廳。沙發上的親友們一迭聲地問:“怎么待了這么久?”“不就是個小伙子嗎?”“文學青年吧?幾句話把他打發走不就結了?”“嗬,還挺秘密的哩!關上書房門干什么呀?”我便鄭重地宣布:“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兔兒爺’!”“兔兒爺”自然是外號。并不是因為他長得像兔兒爺,才得的這個外號。他長得虎頭虎腦的。近來總保持著“三浦友和發型”,就是從頭頂到后腦勺推得一邊短一邊平。他兩只眼睛總笑瞇瞇的。嘴可是老愛抿著。他輕易不說話,一開口兩片嘴唇吧嗒吧嗒可伶俐了。我是在一次聯歡晚會中結識他的。那日聯歡的地點在友誼賓館,離我家很遠。舞會中穿插著節目,氣氛火爆。我看看腕上的表,九點四十了,于是從圓桌邊站了起來。“您干嗎急著走呢?”問我的便是“兔兒爺”。“我得倒兩趟車呢。怕趕不上末班車。”“不礙的。再待一會兒。十點鐘咱倆一塊走。”我心算了一下,十點鐘走其實也還來得及。從跟他聊天得知他住得離我家不算遠,一個方向,有個伴也好。我就又坐下了。他遞給我一瓶可口可樂,我說:“謝謝。不過我倒寧愿再喝點橘汁。”他就起身去給我找橘汁。我們那桌上的甜食幾乎都被吃光了,飲料只剩下可口可樂。他拿來一瓶橘汁,遞給我,自己喝可口可樂,并且對我說:“我覺得百事可樂比這可口可樂更順口。天府可樂也不賴。”我便說:“你喝東西倒挺洋氣,可你為什么不下場子跳舞呢?”他坦然地說:“我不好跳。我好看別人跳舞。我要想跳,能跳得比他們還溜!”“他們”是指正從我們眼前晃過的幾對舞伴,“溜”發音為“六”并加兒化。十點到了,晚會似乎還要推向新的高潮,我站了起來,他便也站了起來,我們一同走出了賓館大樓。“你在這兒候著。”他對我說完這句話,便自己朝回旋坡道下面走去。望過去,坡道兩邊盡是亮著黃色、白色頂燈的出租車。到底是“萬元戶”,我心里想,夠氣派。我就沒有叫出租車去兜風的念頭,盡管我也不是付不起十塊二十塊的車費,不就一千字的價兒嘛,一個晚上的活兒!一輛小轎車停在了我身前。車門打開了,我看見“兔兒爺”坐在駕駛座上,兩眼笑瞇瞇地望著我。敢情人家“兔兒爺”有私車!坐在“兔兒爺”身邊,我少不得大驚小怪。“你……怕不只是‘萬元戶’吧,十萬元也得有了!”“我過百萬了。”他淡淡地告訴我。“嗬喲!你……你們不是都不樂意把實際的財富透露出來嗎?……”“跟你這樣的人,我沒必要‘貓膩’。”我心里暖暖的。“再說……”他語氣里多少有點不痛快,“這些天不是正查我嗎?”“誰查你?稅務局嗎?”“稅務局對我最了解了。是紀檢會牽頭的一個小組……”“你是黨員?”“不是。我連團員也不是哩。”“他們查你什么呢?”“查我的錢干凈不干凈。”“為什么查你呢?”“因為我錢掙得太多了,太顯眼了。”“你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吧?”“有封檢舉信。現在弄明白了,是飯店里的一個家伙寫的。我做出來的東西也在他們那個飯店的商品部寄售。他們是懷疑商品部的經理有問題,跟我一塊兒‘貓膩’,偷稅漏稅。其實他一點證據也沒有,光是疑心。信寄到了紀檢部門,那經理是黨員,就給立了案。由那兒又扯上了我,也給我立了案。我急了,讓他們去法院告我去,我要犯了法,法院怎么判都成,可他們憑什么查我呢?可到了兒他們還是查了我的賬……”“查出什么紕漏了嗎?”“一分錢的紕漏也沒查出來。經理那邊也沒查出問題。可他們還是不依不饒,他們說:‘兔兒爺’的這些個玩意兒價定得太高了!怎么能讓他賺那么多錢!”“你做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兒?”“微型面人兒。最暢銷的作品是‘月宮小景’。我在半個核桃殼里,用彩色面料捏出了舞袖的嫦娥、捧酒的吳剛,還有搗藥的玉兔,嫦娥的身上還有飄帶,吳剛身后還有桂花樹……”“嗬,真夠精致的!你這是家傳吧?你父親是捏面人的老藝人?”“我父親是個裁縫。我媽是個家庭婦女。我這手藝并沒有家傳。”“怪事,那是誰教給你的呢?”“自己練出來的。你不信嗎?我是1962年出生的,一懂事正趕上‘文化大革命’,父母怕我學壞,不讓我出去瞎玩瞎鬧,就買些個橡皮泥讓我捏著玩,我捏來捏去的,迷上了它,越捏越棒,后來我就試著用面捏……”“聽說捏面人的面一般人蒸不出來哩……”“可不是。我后來也去請教過世代捏面人的師傅,可他們不漏。我就自己研究。搞了一年多,糟踐了上百斤面,到了兒我蒸出了又漂亮又筋道又好捏又捏了不走形兒不招蟲兒不變色兒的材料面來……”“你那法子也保密嗎?”“我比他們還保得緊。你就沒法子知道我哪天蒸面在哪兒蒸面,面里都和了些什么,用什么盛著蒸多長時間,用什么火候……我一次蒸出來的,夠我用半年。”“你那微型面人,一件賣多少錢?”“二三百塊吧。”“嗬!怪不得!我也覺著定價太高哩!”“價不能胡定。要看供求關系。開頭定得低,幾十塊錢一件。結果我每回送去的一百件,一天之內全賣光。我是捏得很快的。如果我天天那么賣,得的錢反倒比現在多,你能算出來嗎!現在的價錢,能賣一星期。外貿部門懂行,他們知道,我這玩意兒比別的工藝品更能給國家創匯,所以他們支持我。我在幾家飯店,還有友誼商店,已經闖出牌子了,好些外國人到了那兒就問有沒有‘兔兒爺’的面塑,尤其日本人,他們最喜歡我捏的兔子形象,所以我的‘百兔鬧壽’標價上千元,他們也舍得買,當然,那不是塑在半個核桃殼里,而是塑在半個椰子殼里……有一回標價的時候,少寫了一個零,結果人家看來看去,不買,還問:這是‘兔兒爺’的真品嗎?是仿制品吧……他們就是要你賣到一定的價兒,才樂意買……”“怪不得你成了百萬富翁!”“唉—”他長嘆一聲,在一個街口剎住了車。“到您家該往哪邊拐呢?”他偏過頭來問我。這位年輕的百萬富翁的雙眼里竟透露出絲絲縷縷的憂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