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來衫袖有天香
溽暑已過,初秋未至。
這會兒應當是南方一年中最舒服的時節了,令人窒息的悶熱已經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天天臨近的涼爽。雖然白日里還得繼續穿夏衫,但入夜之后要加上一床薄被了。
云天高闊,大雁回南,芳草萋萋,青樹翠蔓。
京郊某處圍場,一匹快馬飛鴻留影般地從眾人的視線中掠過,余下那道令人驚艷的鵝黃色,久久未散。
在她身后,又是幾人疾馳而過,有男有女,年紀不大,都衣裳鮮亮,生氣勃勃。
其中有心生頑皮者,忽然側身翻下馬背,做墜馬狀,旁人尚且來不及驚訝,他又一把抓住韁繩,猛地翻身上馬,其精湛的騎術,令人好生捏一把冷汗之余,也禁不住發出陣陣喝彩歡呼。
但見低矮平坦的芳草之上,數人往前飛馳,在如此之快的速度下,為首的那名鵝黃色衣裳的少女,竟還一邊在馬上做出拉弓射箭的動作,瞄準前方一處——
弓弦繃到極致,繼而一松,動作一氣呵成!
見她出手,后面幾人也紛紛抽箭搭射。
野外的光線太過明亮耀眼,使得圍觀者的眼睛完全無法跟蹤他們的軌跡,只能依稀看到幾道流光不分前后地疾掠而過,射向遠處被樹叢遮蔽的獵物。
從隨后傳出的動靜來聽,他們似乎射中了獵物。
今日游獵的東道主——靈壽縣主所帶來的幾名隨從立時驅馬上前查看。
無須久等,他們的聲音隨即響了起來:“顧四娘子獵得白狐一只!周家郎君獵中麻雀一只!”
世家子弟出門游獵,箭矢上都會有各自的標志,一看便知。
方才射出箭的人起碼有四個,如此說來,想必是其他人都落了空。
靈壽縣主魏初聞言,便馬上回身:“阿隱,果然不出所料,你又拔了頭籌!”
小名阿隱的顧香生笑嘻嘻:“拔了頭籌的人不是我,是周家郎君才對,麻雀身形靈巧,能夠獵狐貍不算本事,隔這么遠還能射中麻雀,那才是本事呢!”
她口中的周家郎君,正是萬春公主之子,當今皇帝的外甥周瑞,今年剛提為左贊善大夫,也就是東宮的屬官,年方十六,可謂翩翩少年。
周瑞聽見她們說話,便驅馬上前笑道:“阿隱莫要謙虛過甚,你才十三歲,比我還小整三歲呢,能射中狐貍已經算是極好的了!”
說話間,方才一齊放箭的其余幾人也都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
這個說:“阿隱,你也太厲害了,方才那白狐跑得那樣快,竟也能被你獵中,快點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時常私底下偷偷練習騎射啊?”
那個道:“哎呀,不得了,咱們大魏還未出過一個女將軍呢,阿隱這是打算將來要成為巾幗英雄啊!”
他們平日里結伴出來游玩,彼此都極為熟稔,加上門戶相當,說話也少了幾分顧忌,不乏調侃玩笑。
“你們定是暗中戀慕周大郎,所以才不停地夸我,好間接襯托他,是也不是?”顧香生笑道,稚氣未脫的臉上已經可見日后清麗絕倫的姿色。
不過顧家人素來都是生得極好的,大家看慣了顧香生大姐、二姐的美貌,再看顧香生,倒也不覺得如何驚異了。
她的一番話看似玩笑,實則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了,大家自然而然地笑罵她胡說八道,也就不再揪著她的箭術不放了。
周瑞看在眼里,不由得覺得顧香生小小年紀,便有份別樣的圓滑。
魏初的隨從很快將獵物送了過來。被顧香生射中的狐貍是只白狐,只傷了腿,還活著,烏溜溜的小眼睛瞅著顧香生,好像知道她就是那個讓自己受傷的人。
“把它給我吧。”顧香生有點愧疚。
接過白狐,顧香生一只手摟在懷里,另一只手操縱韁繩,將馬匹掉頭往回走,打算回去給這只白狐包扎一下,待養好傷再放它走。
談笑了幾句,眾人又一夾馬腹,加快速度往林子深處奔去,做好了滿載而歸的打算。
當今天下四分五裂,各國為政,北有齊而南有魏。
雖然南北人情習俗迥異,但世風大體開放,南人略有收斂,近年因統治所需,儒學興盛,也開始有意扭轉風氣。
不過說到底,世道對女子的禁錮還不算嚴格,尤其是上層貴族世家之女,出門游獵行樂依舊是常事。
像今日,靈壽縣主魏初喊上互相交好的世家子弟、京城名媛來到京郊游獵,算是很正常的交際,門第相當的少年男女湊到一塊兒,只要不鬧出什么天大的丑聞,長輩們也并不阻止。
見前方幾道人影消失不見,顧香生兀自不動,魏初看她:“怎么不走?這就累了?”
顧香生道:“是有些乏了,我回去坐坐,你繼續去玩兒唄。”
魏初送她白眼:“得了,別人不曉得,我還不知道嗎?想必這回又是善心大發,不忍目睹好端端的生靈被我等膏粱紈绔糟踐吧!”
顧香生好笑:“沒見過你這么罵自個兒的,反正我累了,不想進林子了,你自己去吧!”
魏初道:“好啦,我也不玩了,陪你回去就是。可惜今日來的男賓不多,稱得上風流俊秀的,只有周家大郎一人,否則倒能玩得更盡興一些。”
顧香生暗暗咋舌。
魏初與她一般年紀,年方十三,也學會知好色而慕少艾了。
不過話說回來,時下便有十三歲就嫁娶的,魏初已經不算早熟了。
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魏初嘿嘿道:“其實我比起你來差遠了,我充其量只是喜歡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你卻喜歡比你大一輪的老頭子,這口味實在令人不敢茍同。”
顧香生被她調侃,也沒有露出嬌羞神態,反而落落大方地反駁:“徐郎君今年也才二十出頭,哪里是老頭子了?”
魏初“哎喲”一聲:“承認啦,你果真喜歡徐澈!”
“別嚷嚷那么大聲!”顧香生瞪她一眼,承認歸承認,自己還是要臉的,“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你不覺得徐澈配得上這句話嗎?”
魏初做了個鬼臉:“我娘也說徐春陽不錯,可惜對我來說太老了,更不必說他還是個南平宗室,就算將來回國,頂多也只能外放刺史!我的好阿隱,你到底看中了他什么?滿京城的佳公子,門第比他高、身世比他好的大有人在,雖然他的確稱得上風儀過人,可等你能嫁人時,他都二十三四了,難不成你就喜歡老頭子?那還不如應征入宮當陛下的妃子好了!”
顧香生作勢要去擰她的臉,魏初連忙將胯下的馬拉開,兩人好一陣鬧,因為都是小姑娘,隨從們也不在意,只是不遠不近地跟隨著,謹防她們出意外而已,并沒有聽見兩人在說什么。
“我要是真入宮當了妃子,第一件事就是讓陛下把你嫁到北齊去!”顧香生佯怒。
魏初的臉被她擰個正著,連忙求饒:“好啦好啦,我不說了就是,阿隱小娘子,快饒了我吧!”
在圍場的另一側,用綾羅綢緞臨時搭建以遮蔽日光的竹棚下面,還有不少年輕男女,分坐左右,也不知是騎術不精,怕上了馬丟人,還是不愿意動彈揮汗失了妝容體面,只坐在那里休息,一邊遙遙地看著魏初、顧香生等人的馬上英姿,一邊談天說地。
胡維容坐在邊上,耳邊聽著這些高門閨秀談論京城新近流行的服飾花紋,有心想說點什么,又怕露怯遭到恥笑,幾回話到嘴邊,最后還是沒出聲。
她的父親胡駿是最近上任的京兆尹,隨著父親上任,全家也跟著遷到了京城。
在那之前,胡駿一直在地方為官,托父親的福,胡維容也是過著被千嬌百慣的日子。可來到京城之后,她才發現自己在那一畝三分地上根本不算什么,原先受慣了那些羨慕討好追捧的目光,如今非但一個都沒有,而且聽著那些人談論什么流霞錦、落雪紗,她卻茫然不知,簡直跟個鄉巴佬似的。
天知道當別人問她覺得渾羊歿忽好吃還是熱洛河好吃時,這兩個聽都沒聽過的名詞讓胡維容當即就紅了臉,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
天下繁華,潭京為最。
這潭京指的就是魏國都城潭州。
珠玉流光,吐芳揚烈,銀燭朝天,晴瀾印影,市井乘醉,郊野春歌,熙熙攘攘,恍如昔年盛世。
這座據說以長安城為原型而建的城市,給了胡維容前所未有的沖擊,將她從前所有自以為是的傲氣全都打散了。
更不必說這里還云集了大魏的權貴們,這一大票公主縣主、名門公卿世家的少年郎君坐在這里,每一個都足以碾壓胡維容。
望著遠處林子里隱隱傳來的歡聲笑語,胡維容心下不由得有些羨慕。
她不是不會騎馬,在地方時也曾三不五時地騎馬去郊外游玩,只是水準一般,好強的她生怕丟臉,只好假裝身體不舒服,像其他人一樣坐在這里。
方才那個獵中狐貍的小娘子好像叫顧香生吧?
胡維容記得父親與她說過,大魏有嚴、程、顧三家,當年曾跟著還是劍南節度使的太祖皇帝起事,這才有了后來的大魏,為了犒賞功臣,太祖皇帝便將這三人封了世襲爵位。
而顧香生便是那第二代定國公的女兒,據說是繼室所出,在家族排行第四,小名阿隱,故而有人喊她四娘子,交情更好的則喚其小名。
這樣的出身自然是與自己不同的,就算自己從小就練習騎射,也斷斷弄不到像顧四娘子胯下所騎的那樣的好馬。
胡維容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出身怎能選擇?她明知道不該怨懟,卻還是忍不住會去想,如果她從小就生在京城,想必也不會像眼下這般尷尬了……
正出神之際,卻聽得旁邊有人道:“益陽王曾說過,他要娶明年諸國會盟上騎射最高明的女子,說不準顧四娘子最后還會成為益陽王妃呢!”
益陽王?
胡維容畢竟初來乍到,對京城人物還不算了解,愣了片刻才想起來,這益陽王,便是當今陛下的二皇子魏善,年不過十四,據說很得皇帝的喜愛。
她還沒弄清說話的人是什么身份,便又聽到有人哂笑:“你將皇家當成什么了?就她,還想當益陽王妃?下輩子吧!”
胡維容連忙循聲望去,只見說話的是一名少女,貌如其聲,嬌俏清脆,身上穿著火紅色的騎射胡服,卻不知因何沒有跟著上場馳騁。
對方眉間洋溢著一股飛揚霸道,一看便知是平時任性慣了的人物。
這樣的游獵原是沒有胡維容的份兒的,她能坐在這里,還是托父親身為京兆尹的福,頭一回來到這等場面,人還認不太齊,不過這兩個少女的身份,胡維容已經聽人介紹過。
先前說話的那個叫呂音,其父是賀國公呂有德。
雖然同為國公,但不同于嚴、程、顧三家的郡國公爵位,賀國公的爵位要低一等,屬于縣國公。
因是武將出身,發跡之后也沒有特別嚴厲地管束,呂音的性格有些大大咧咧,說話也口無遮攔,經常被人在背地里笑話。
呂音將益陽王和顧香生扯在一起開玩笑,沒想到激怒了益陽王的同母妹妹——今天在場的同安公主。
見同安公主反應那么大,呂音訕訕道:“我只是開個玩笑罷了,殿下何必較真兒?”
同安公主冷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天進京的鄉巴佬,什么玩笑能開,什么玩笑不能開,難道還會不清楚?下次再這樣說話不經腦子,就別怪本公主不客氣!”
雖然從頭到尾沒有胡維容的事,同安公主更不是在與她說話,但那句“第一天進京的鄉巴佬”仍舊令她臉上不自覺地火辣辣,她下意識地撫上臉頰。
“你怎么了?”旁邊有人小聲問道。
“沒什么。”胡維容連忙放下手,朝對方一笑。
剛才說話的人是張蘊,在她旁邊的是她的姐姐張盈。
張盈、張蘊兩姐妹的父親張緘在朝中任太府卿兼戶部侍郎。
醴陵張家在大魏很有名望,屬于世家名門,跟胡維容之父這種通過科舉奮斗出來的白身不一樣。
但張家姐妹剛從老家來京城沒多久,也都很好相處,無形中胡維容就覺得與她們親近不少,她對京城許多人事的認知,還多虧了張蘊為自己講解。
同安公主脾氣不好,胡維容是早有耳聞的,今日一見,這種一言不合就冷嘲熱諷的反應,依舊令她大開眼界。
那頭呂音被同安公主一頓搶白,同樣臉色青白交加,有些下不來臺。她的人緣平平,這次游獵的舉辦者靈壽縣主又沒回來,呂音環顧四周,竟也無人出來為她圓場說話,只好強笑道:“公主說得對,是我失言了。”
同安公主得理不饒人,冷哼一聲,又將視線放在另一個人身上:“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顧二娘,你來說說,為何呂音會將顧四與益陽王扯在一塊兒?是不是你妹妹平日里常在家大放厥詞,異想天開?”
顧畫生起身盈盈笑道:“殿下何必與呂家小娘子計較?她也是一時口快,甭管我妹妹怎么想,益陽王娶正妃,無論怎么都不可能輪到她呀!”
胡維容聽著這話怪異,忍不住問張蘊:“顧二娘不是顧四娘的姐姐嗎?怎么反倒、反倒……”
“反倒當著別人的面拆妹妹的臺?”張蘊接下她的話。
胡維容點點頭。
張蘊道:“哎呀,這就說來話長了。”
小姑娘興許是剛從長輩那里聽了一耳朵八卦,見小伙伴詢問,就忍不住拿出來賣弄。
從張蘊的敘述中,胡維容才知道,第一代定國公顧承,就是跟著太祖皇帝起事的那位,已經去世了。
顧承底下有四個兒子,按照“經國濟民”來起名,現在繼承定國公爵位的,是嫡長子顧經。
顧經的原配焦氏,也就是母親焦老太太的親侄女,已經過世多年了,顧經的長子顧凌,女兒顧琴生、顧畫生,都是原配所出。
焦氏去世之后,顧經又娶了許氏為繼室,生下一對兒女,便是顧香生與最小的兒子顧準。
聽到這里,胡維容就明白了:“原來顧二娘與顧四娘不是一個母親所出。”
張蘊點點頭,小聲道:“聽說顧二娘子素來不喜歡自己的弟弟妹妹,我估摸著,不是同母所出,終究隔了一層。”
可不是嗎?胡維容心有戚戚然:“我也不喜歡我爹那些妾室生的兒女。”
“噓!”張蘊朝她眨眨眼,“顧四娘可不是妾室所出,就算她娘不是原配,也是續弦。再說,不管如何,她們都是姐妹,在家里面如何是一回事,哪里有到了外面,姐姐還幫外人拆妹妹臺的道理?所以這事,顧二娘做得著實不地道。”
胡維容一想也是,便問:“那同安公主為何也不喜歡顧四娘呢?”
張蘊笑嘻嘻道:“我也只比你早來京城幾個月,論理不比你多知道多少,不過就我看到的幾回,益陽王好像對顧四娘很有點意思,同安公主自然就不高興了。”
胡維容:“可是……”
她總覺得還有哪里說不通。
張蘊壓低了聲音:“還有啊,顧四娘的生辰是七月十五,聽說時辰也不大好。”
胡維容忍不住“啊”了一聲,嚇得張蘊連忙捂住她的嘴。幸好這是在野外,大家又都被同安公主那邊吸引了注意力,一時半會兒也沒人往她們這邊看。
就在她們竊竊私語之時,同安公主似乎對顧畫生的回答很滿意,還想順便再奚落顧香生幾句,便見圍場另外一邊,一行人騎著馬朝這邊過來,卻不是先前的魏初等人,而是另一撥胡維容沒有見過的人。
對方清一色的年輕郎君,年長的不過二十出頭,年少的也只十五六歲,英氣勃勃有之,溫文爾雅亦有之,鮮衣怒馬,襟飄帶舞,端的是賞心悅目,直讓胡維容這等“鄉巴佬”都看呆了。
莫怪都說京城好,在地方時,縱然有一兩個樣貌好的,行止風儀也要稍遜一籌,哪里有這樣的景致可看?
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為首的那個少年郎君了。
自然,后頭那位頭束玉冠、身著白色錦袍的年輕郎君也不錯,雖然不如前頭那位神采飛揚,卻別有一股沉靜文雅的風采。
還有另外幾位,同樣秀逸靈動,英姿煥發,恰如梅雪同列,各有千秋。
胡維容覺得自己簡直要目不暇接了。
不單是她,前后左右,原本執扇做安然之態的名媛千金也都紛紛動容,朝那里望去,雖還未失態到站起身來,可臉上的關注和驚喜是畢露無遺的。
這行人一到來,同安公主便顧不上跟顧二娘說話了,徑自歡歡喜喜地迎了上去。
不待胡維容發問,張蘊便道:“那少年郎君便是益陽王,同安公主的同母兄長。”
胡維容恍然大悟,那兩人的眉目的確有些相似:“后面的……”
張蘊指點道:“唔,穿素色錦袍的則是王相家的公子王令,青袍的是信國公家的長孫嚴希青,還有……”
她絮絮叨叨地介紹著,胡維容卻聽得咋舌。
滿眼俱王孫,動輒佳公子,今天這場出游來得可算值當了,直接將京城排得上號的大族門閥一網打盡。
作為場中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胡維容的想法自然沒有人會去關心。
大家的注意力大多放在益陽王那一行人身上。
雖說益陽王的身份尊貴些,但出色者比比皆是,更有些人不愛英氣少年,偏喜歡文雅君子。少女心思不足為外人道,雖然竭盡矜持,卻仍舊按捺不住往各人臉上飄去目光。
有些性格靦腆點兒的少年郎君受不住這火辣辣的眼神,找借口躲到人群后面去,引來陣陣笑聲,也使得少女們的目光更為大膽。
時下民風開放,可見一斑,據說北齊比南魏更甚,公主豢養孌童男寵也很常見。
同安公主迎上去,對兄長抱怨:“二兄不是說不來了嗎?怎的又來了?”
益陽王魏善雖是在與妹妹說話,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掠過全場,又望向遠處的林子,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閑來無事就過來看看,你怎么沒上場去打獵?”
同安公主毫不客氣地戳穿他:“閑來無事?只怕是專程為了某人而來吧!”
魏善終于施舍給她一個眼神:“怎么這樣說話呢?”
同安公主沒好氣:“你自己心里清楚!”
魏善還沒說話,便見兩名少女并肩策馬從林子里出來,她們的速度并不快,但看得出騎術十分嫻熟,連帶馬蹄一下一下往前邁動步伐,似乎也格外優雅。
看見來人,魏善不由得喜動顏色,雖然變化細微,卻仍被妹妹同安公主看在眼里。
她冷冷哼了一聲。
魏善沒搭理她,等兩名少女下了馬過來,他迎上去,笑道:“我等不請而至,姍姍來遲,十娘不會怪罪吧?”
魏初在宗室里排行第十,與同安公主同年,略小幾個月,所以人稱十娘,同安公主則是九娘。
她與身后的顧香生一并朝魏善行了禮,也笑道:“哪里的話?二兄肯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周大郎他們往林子深處去了,你們要不要也去玩上一把?”
魏善帶來的人,像嚴希青、王令等人,都是從小在同一個圈子長大,彼此認識的,相互見了禮,也并不過分拘束。
見顧香生站在魏初身旁微笑,魏善沒來由地心里也跟著歡喜起來。
“這狐貍就是四娘今日的戰利品嗎?”他的視線落在顧香生懷里抱著的小白狐上。
顧香生笑道:“是,它被我射傷了。”
魏善嘆道:“四娘真是心地良善!”
上了獵場,自然要有所斬獲,魏善少年心性,其實也不喜歡那些傷春悲秋、葬花哭樹的少女,但顧香生自然是不一樣的,莫說她只是不忍心把狐貍殺死,就算要把林子里的狐貍都帶回去養,估計魏善也只會說好。
同安公主見兄長完全無視自己,不由得跺跺腳,狠狠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二兄不是來打獵的嗎?快走吧!”
魏善皺眉:“你自己去吧,我先歇會兒。”
同安公主道:“你若不跟我走,我就去向母妃稟告,說你特地過來找顧四娘!”
顧香生似乎沒將對方的敵意放在心上,對魏善兄妹二人道:“這狐貍還需上藥,二位殿下且容我先行告退。”
她行了一禮,就與魏初避到一邊休息去了。
魏善依依不舍地將目光從她身上收回,又被同安公主再三催促,這才不得不邁步上馬,繼而瞪向妹妹:“瞧瞧四娘,與你同歲,行止卻要穩重多了!”
同安公主冷笑:“四娘不是還在宮里嗎?二兄喊誰呢?”
她明知魏善說的是顧香生,卻故意扯上他們的四姐益昌公主。
兄妹倆因為顧香生而起了小小的齟齬,不過旁人早已見怪不怪,魏善對顧香生的好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不過許多人都知道,如無意外,顧香生是不可能成為益陽王正妃的。
“為什么?”胡維容自然看到了方才不遠處的那一幕,心頭對顧香生又添了一層羨慕,聽見張蘊這樣說,不由得好奇,“就因為她的生辰嗎?”
論容貌,顧香生不是顧家最出色的,何況她今年不過十三歲,身段尤帶了些青澀,頂多是清麗秀逸,跟傾國傾城、人見人愛無論如何也搭不上邊。
論出身,顧家隨太祖皇帝起事,雖然位列京城豪門世家,但與嚴、程兩家相比,也并不突出。
話說當年太祖皇帝坐穩皇位之后,第一代定國公顧承擔心功高震主,不得好死,就主動交出兵權,還自斷臂膀,讓后代子孫棄武從文,太祖皇帝果然對顧承的識趣很滿意,給了顧家格外優厚的待遇。
老定國公這番布置算得上深謀遠慮,可壞就壞在還沒等太祖皇帝將世家豪強收拾妥當就暴病駕崩了,繼承的便是當今天子魏芳,世人稱之為永康帝。
永康帝沒有太祖皇帝的手段和威信,奈何不了已成氣候的嚴、程兩家,只得采取半放任的態度,只可憐了顧家原本算得上目光長遠,結果反倒因為提前交出兵權,成了個空殼子。
顧承去世之后,勢力更是一落千丈,大不如前。
顧香生雖然是第二代定國公的嫡女,可她是繼室所生,自小表現平平,也無才名在外,頂多在弓箭騎術上表現出色一些。
騎射出色,在北齊或許還值得稱許,但在文風漸長的大魏并不是什么好事,這又不是上戰場,將來高門世家里挑媳婦,也不可能因為顧香生弓箭射得好就挑她,反倒可能嫌棄她文墨粗疏。
更重要的是,顧香生的生辰不太好。
據說她出生的那一日正是七月十五。
時下有個習俗,七月十五為“鬼節”。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高門世家本來就講究,沒毛病尚且要挑出許多毛病來,顧香生的生辰自然成了一道坎,將來顧家想為她找一門好婚事,生辰問題恐怕也會成為阻礙。
不過她現在才十三歲,還沒到愁嫁恨嫁的年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打算。京城豪門諸多八卦流言,小小一個顧香生實在太不起眼了,她的婚配也還沒到萬眾矚目的地步。
益陽王魏善今年十四歲,他的母親劉貴妃開始準備為兒子張羅婚事,就算不忙著成婚,也要先慢慢物色正妃人選,所以從年初開始,皇家便出面舉辦了不少的游獵文會,實則醉翁之意不在酒。
誰知魏善哪個也看不上,偏偏就看中了顧家四娘子。
當今天子有不少兒子,太子也早早就立了,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根正苗紅,身份尊貴。
不過皇后早逝,有沒有母親在后宮助力籌謀,對一位皇子來說終歸是不一樣的。
而如今在后宮最說得上話的,卻是益陽王魏善的生母劉貴妃。
坊間傳聞永康帝有廢太子的打算,雖然傳言僅僅是傳言,卻不妨礙人們開始揣測推算。
若是太子地位真的不保,論序齒,論得寵,怎么看都是益陽王魏善拔得頭籌。
所以看著是選益陽王妃,說不準就是將來的太子妃,甚至皇后。
劉貴妃愛子心切,兒媳婦自然要千挑萬選,怎么可能讓一個連生辰都不大好的顧四嫁入皇家?
受了母親的影響,加上小姑子對未來嫂嫂的微妙敵意,同安公主也跟著瞧顧香生百般不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