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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璃在圖書館負一層的印刷機前將一小沓資料翻得嘩嘩響的時候,擱在一旁的手機突然痙攣般震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此時,坐在對面長桌上溫習功課的一排金發碧眼的同學接二連三抬起了頭,滿眼的溫馨提示。蘇璃一把抓起手機,抱歉地沖他們笑了笑,便一溜煙兒往衛生間旁邊的隔層里沖。
當她捧著手機沖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一對碧眼小情侶坐在沙發上含情脈脈地暢聊開來了。她裝作沒有看見,往熒光閃動的屏幕上用力盯了一眼,接著邁起大步徑直走向取水機。
這是一間十來平米的簡易小屋,布置工整裝修精簡,算得上一個中型便利茶水間。設備齊全,且隔音效果極好,休息間隔,大家都愿意來這里喝杯咖啡撥通電話或者坐下來小聊一會兒。
蘇璃順手拆了一包伯爵茶泡上。剛按下接聽鍵,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尖銳的叫喊。她瞬間反應過來,轉身面向墻壁,同時迅速將話筒音量調至最小:“白溪,你到底什么情況?我在學校圖書館,你聲音小一點兒。你剛剛那一嗓子嚇了我一跳,胳膊一抖,開水全灑手腕兒上了!”
“啊?那你燙著沒有?對不起,我心里太著急了就沒控制好。你沒事兒吧?我跟你說……”白溪慌慌張張地道歉,想要迅速轉入正題。
“沒事兒沒事兒,我用涼水沖一下。換只手拿電話啊,你有事兒趕緊說!”蘇璃將杯子放在洗漱臺邊,打開水龍頭。
“對對對,說正事兒!”白溪頓了一下——
“我跟你說,實在是受不了!我要和西蒙分手!這次必須分!現在能不能見一面?十萬分火急!我在老地方等你,你忙完快過來啊,我等你來,多晚都行,你不來我不走!快點啊,我已經穿好一只鞋準備出門了。快趕不上車了,我先掛了!”
還沒等蘇璃弄清楚狀況,手機那頭就響起了嘟嘟聲。
蘇璃喝光了杯中的茶,按照規定將清理好的水杯放進消毒柜。接著,迅速將打印好的資料用一只大號帆布環保袋裝好,又從私人儲藏箱里拿出挎包和薄外套。待這一整套動作完成,又去洗漱間簡單整理了妝容。一切準備就緒,這才一路小跑推開了圖書館巴洛克式原木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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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三點半,仍在工作時間,街道上卻是一如既往的人流如梭。誰讓布拉格是一座以“流浪”和“自由放逐”為名義的城市,除了沿河散步遛狗的老先生老太太和搖籃車里咿咿呀呀的小孩子,其余大部分都是異國游客。
蘇璃走在由巴洛克式建筑及由眾多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砌成的故事場景中,此起彼伏的歡歌笑語不由分說地灌入眼睛和耳朵。孤立感瞬間襲遍全身,她抬頭望了一眼天邊那坨搖搖欲墜的黑云,心頭沉重,卻也無奈,被那些與自己毫不相關的熱鬧推搡著向前涌。
行至半路,風雨大作。蘇璃只好一手護著環保袋,一只手將挎包頂在頭上,盡量往能遮雨的地方躲。
對于白溪這般火急火燎的約見,蘇璃已經司空見慣。好在今天的課程一早就結束了,下午除了打印作業,留有大堆空余時間做白小姐的情緒調劑師兼私人滅火器。
白溪之所以對蘇璃極度依賴,甚至將她當作自己的“愛情排憂師”,并不是毫無緣由。除了擁有無依無靠狀態下好閨蜜之間的信賴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白溪的現任男友是個捷克人,而蘇璃的前任,正好是個受過捷克文化熏陶的英國人。雖說兩國之間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就歐洲整體的思維慣式來說,捷克與英國還是有很多相同之處的。
再說,蘇璃也曾與舊愛斗智斗勇,由愛生恨,誓死拼殺。雖說最終落得個魚死網破的悲劇下場,可這一整套慘痛的經驗教訓,正好是白溪渴望獲知卻從來不敢親身嘗試的。她需要引以為鑒,需要用前人犯下的錯誤來降低自己此時的情感損失,她試圖以此填平“中西文化差異”這道傳言中難以逾越的鴻溝,避免這段異國戀愛過早觸礁。
破敗的戀情總是正在發生。然而要說異國戀情順風順水開花結果,自始至終不過是少數。僅此一點,便能夠作為先決條件將白溪和蘇璃兩人以“愛情成長”為目的牢牢捆綁在一起。
蘇璃清楚這是對自身情感的二次利用。起初她無法從容接受,因為白溪屢屢不分時間地點、不分情景場合地揭開自己并未痊愈的舊傷口,過往越是甜蜜,現時提起便越是鮮血淋漓。她不明白,既然兩個人是那么好的朋友,為何白溪不能偶爾照顧自己的情緒,不去翻講這些令人不快的舊事?
隨著相處時間漸長,蘇璃才逐漸了解到——這便是白小姐的性格,若不這么做,她便不是那個特立獨行的白溪。那些過去式反反復復倒騰了很多次,重復得多了,便也習以為常。再往后,她倆甚至能坐在伏爾塔瓦河下游的人工沙灘上一邊喝草莓味的氣泡水啃三明治,一邊控訴兩個歐洲男人的可惡行徑。當然,雖說都是控訴,但白溪的甜蜜,而蘇璃的苦澀……
蘇璃一邊手忙腳亂地擦拭頭發和臉上的雨水,一邊伸手掀開那扇裝飾著施華洛世奇水晶風鈴的玻璃屏障。這個時候,白溪正躲在走廊盡頭的角落里抽煙。蘇璃匆匆與Tina打了招呼,徑直向里面走去。
起初,蘇璃并沒注意到白溪。來來回回找了兩三遍,最終還是白溪抬手彈煙灰的時候,正好望見了落湯雞一般狼狽的蘇璃,于是伸出手臂,招呼她過去。
蘇璃撣了撣潮濕的上衣,朝對面瞟了一眼,上前半步,還沒等白溪反應便一把搶過她手上的煙頭:“就算再心煩也別老抽煙啊,對身體不好,別總拿傷身又傷心的事來懲罰自己。”說著便挪開椅子坐下,耳邊循環起肖邦的《夜曲》。
Tina前來點餐,她要了簡單的加濃低溫拿鐵和一杯冰水,隨后習慣性道了聲謝謝。
面前的圓形茶桌上散落著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它們以暴風雨過后的寧靜姿態躺著——口紅、粉餅、線譜本、粉色petra香煙和印花紙巾,身后立著孤單而明凈的落地窗。
雨越下越大,昏暗空間里那盞懸空的橘色吊燈隨即亮起。白溪久久沒有開口講話,蘇璃這才認真去看她的臉——她窩在椅子里,厚重的劉海遮住了大半邊面孔。她的眼睛腫得厲害,像是兩顆比例嚴重失調的大水泡,凌亂的碎發分成幾撮粘在前額,粉底涂了擦,擦了又補,在臉上流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小溝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