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受難
美的存在,稱得上是天意。與此同時,天意給人出了難題,即,如何欣賞美、表現美、尊重美、信仰美等難題。如美學家溫克爾曼言,“認識優美的能力猶如寫詩的天才,是上天的恩賜,但由于這種天才并非自然而然地發生,缺乏教育和指導將會變成虛空和沒有生氣”,“上天把感受優美的能力賜予所有理智的人,但程度卻大不相同”!。在這里,不妨把美與感受美的能力兩者都設于天意與人為的框架之中。
美這一話題,龐大而復雜,非一篇文章所能盡述。但美這一范疇內,有一些具體問題可以細致探討。譬如,感受美、書寫美,離不開美人這一對象。美人在古今文字里的不同遭遇,是本文將討論的重點。
美人一詞,今天看起來,可能顯得輕佻失重———那也是因為后世將其庸俗化,但如果我們能回到美本身、回到古語語境,會發現,這一稱呼,莊重合禮,蘊含多義,且沒有嚴格的性別之分。《詩經·國風·邶·簡兮》寫“碩人俁俁。公庭萬舞”,“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據鄭玄注,“我誰思乎,思周室之賢者”,“彼美人,謂碩人也”,這個“文武道備”的“美人”,按常識推,非指女子,或有意模糊性別。再如屈原詩騷,喜寫“美人”,其《離騷》《九歌·少司命》《九章·抽思》《九章·思美人》等,皆有吟唱“美人”之辭章,這“美人”可男可女,更可頌上德尊貴,兼贊人之美態。其中,《離騷》之“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王逸有注,“遲,晚也。美人,謂懷王也。人君服飾美好,故言美人也。言天時運轉,春生秋殺,草木零落,歲復盡矣,而君不建立道德,舉用賢能,則年老耄晚暮,而功不成,事不遂也”,此處“美人”,兼喻美之形態、神韻、德行。“美人”多次出現于古詩文中,實與天下治亂之想有關。無獨有偶,古希臘,贊“美”之詞不吝于男子,反吝于女子,追求美男子、美少年之完美,強調男子與男子之間的愛慕,實與城邦的政治教育大有關聯,非色相二字能解。古語語境,“美人”并非女子的專屬,更非僅指后世所狹義理解的漂亮女子。美人之事,后來在中土之所以越來越世俗化、女性化,甚至是墮入“風塵”、淪為“紅顏禍水”,很大程度是因為本土詩文執筆者多為男子,也因為美色對治世之想的威脅性。不排除另一個可能性,即,女子能美到美的極致,面對極美的書寫對象,詩文的修辭也有可能相應地到達美的極致,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白居易《長恨歌》),辭章工整,對比妙極。以閨閣之態訴男子心聲頌君臣親密之詩文作者,可謂數不勝數,屈原算是集大成者。世俗化、女性化的書寫傾向,使柔弱美而非雄壯美成為本土詩文審美的重要理想,但這也并不意味著美人是女子的專屬。
既然美人蘊含多義,并涉美貌、德行、治術、詩書、射御等多種文治武功,亦非女子專屬,那么,討論的空間就變得開闊。同時,既然裸像能成為藝術之核心題材、入門教育,美人這一對象,亦無須羞于啟齒。美與丑的倫理價值,并不見輸于善與惡、有與無等相生相成之觀念的倫理價值。
述論“美人”這一話題,可能太過離經叛道,更有不務正業之嫌,但如若澄清“美人”之多重意指,亦能匡正視聽。今天看起來,對人之美及感受人之美的概說,“美人”仍然是最為簡潔到位的提法。澄清這一指稱,便可以繼續下文。
姑且先不論美的和諧性及崇高意義,我們講一個基本事實,即,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文字對美人的書寫,細膩、溫婉又充滿激情。換言之,美能讓文字更美,文字亦能讓美更美。天意人為,兩者有關聯。有心人賞識,天意得生趣味。于本土,對美人的書寫激情,由詩文之始至晚清民國語言變革,一直延續,美人名分前后有異,但書寫的才情一直在。只不過,當新的主義介入文學書寫之后,特別是“講話”成為“新中國的文藝的方向”之后,這種書寫的激情及能力發生了變化,美的趣味及美的地位,相應地,也有了變化。
楊沫的《青春之歌》,這一部能夠進入文學史但顯然無法進入更廣闊閱讀視野的暢銷小說,幫助筆者進入美人之書寫的變化這一論題。或者說,《青春之歌》啟發了筆者對這一論題的思考。楊沫的創作意愿很真誠,想兼得好與正確。這種心態,反映了20世紀50年代較為普遍的寫作傾向,即,寫作人努力適應新的時勢變化,競相用自己最出色的才干,向新的時勢變化表示真心的擁戴及虔誠的信任。文人最擅長的,莫過于創作出既反映新時代偉大又合乎文藝政策的作品,像胡風、郭沫若等詩人,趙樹理等小說家,楊朔、魏巍等散文家,50年代前期,積極寫出順應時勢新變化的作品,如《時間開始了》《百花齊放》《三里灣》《荔枝蜜》《誰是最可愛的人》等,如此種種,莫不是對時勢新變化的及時反應。
出于對文學的喜愛,楊沫在小說里,設置了一些頗具個人創作色彩的構想,如林道靜的身份、林道靜復雜的戀愛史等,這些,都是難以受控制的故事因素。楊沫在一個大的正確的框架下,為小人物命運設置了一個小小的位置——《青春之歌》在“文革”期間被批為“毒草”,又說明威權容不下個人空間。林道靜的形象,耐人尋味。一方面,楊沫想突出林道靜的美,另一方面,楊沫想寫出林道靜的覺悟以突出政黨及領袖的英明領導,但從書寫效果來看,個人美貌與政治要求并不協調。且看林道靜出場的場景:
清晨,一列從北平向東開行的平沈通車,正馳行在廣闊、碧綠的原野上。……不久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到一個小小行李卷上,那上面插著漂亮的白綢子包起來的南胡、簫、笛,旁邊還放著整潔的琵琶、月琴、竹笙,……這是販賣樂器的嗎,旅客們注意起這行李的主人來。不是商
人,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寂寞地守著這些幽雅的玩意兒。這女學生穿著白洋布短旗袍、白線襪、白運動鞋,手里捏著一條素白的手絹,——渾身上下全是白。……她的臉略顯蒼白,兩只大眼睛又黑又亮。這個樸素、孤單的美麗少女,立刻引起了車上旅客們的注意,……她這異常的神態,異常的俊美,以及守著一堆樂器的那種異常的行止,更加引起同車人的驚訝。
作者很想寫出林道靜的美,但小說對林道靜的描述,顯然跟美不太協調,“這女學生穿著白洋布短旗袍、白線襪、白運動鞋,手里捏著一條素白的手絹,——渾身上下全是白”。這身打扮下的“美”沒有說服力,這種“白”既不自然,也不優雅,可能林道靜真是美的,但作者這樣寫“美”,至少不是高明的寫法。從象征層面來講,這個“白”可以自圓其說,它可以象征投身革命者的一身清白,也可以襯托“罪惡”世界的污穢不堪。但從美感的層面來看,起碼從視覺層面看,這個“俊美”沒有說服力,這身打扮沒有美感,反而有點瘆人感。作者所用“樸素”一詞,跟白洋布短旗袍、白綢子、南胡、琵琶、月琴、竹笙等器物,也是不協調的。這些器物,不是“樸素”,反而是近乎“奢侈”了。同時,這些器物的出場,似乎是為了襯托林道靜受過良好教育——最理想的效果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各種樂器的格調及審美趣味是不一樣的,甚至是有雅俗之分、男女之別的,這些器物的堆砌,顯得粗糙、隨意,不合擺放常理,也不合審美趣味的一致性,由此也可推知楊沫對晚清教會女學、官府女學以及民國女學,并不是特別了解。分析這個場景,并不是苛求作者。政治要求高于一切,在這樣的年代,能為個人趣味及情感創設一點點空間,已經是叛逆,同時也是了不起的嘗試。分析美的淪落及受難,
只是為了呈現這樣一個事實,即,威權下的美,不自在、不自然,這樣的美,不具備說服力。不難看出,寫作者處處用心但又處處為難,縱然使出全身解數,想盡辦法證明“小資產階級”覺悟的合理性、無產階級政黨的英明性,仍不能達到要求。《青春之歌》達不到政治要求,“文革”期間,小說淪為“毒草”。《青春之歌》也達不到審美理想,林道靜的“俊美”,不倫不類。文人的藝術趣味與政治的“翻身”趣味之間、“提高”與“普及”的標準之間,有分歧,寫作者很難做到兩全其美。也因為小說這一體裁本身的敘事要求,小說不得不面對生活細節、社會場景等具體事物,詩歌與散文可以用抒情的方式回避“階級敵人”,但小說沒有辦法回避具體的人事,也沒有辦法回避“階級斗爭”中的“敵人”及其言論。為了保全政治正確,只得將不合規矩的枝節修剪掉,幾番裁剪之后,美人之形態及神韻,自然別扭。
《青春之歌》并非特例,有更多的文例可以證實人之美在當代的不自在。具體的,容后文再續述。沿著這個切入點,觀察文學變化,不難發現,本土文字書寫美人的激情與能力,自“當代”以來,已經大為減退甚至是接近消失。80年代以前,我們還可以把美的淪落歸咎于威權的苛求,80年代以后至今,文字書寫美人的激情與能力,并不見得有多么大的起色,我們又可以為這一趣味的巨大轉變添附些什么樣的理由呢?天地自然的美,除了依附于領袖及民族,再難綻放光彩,這一點,詩歌及散文可為例證,如50、60年代的政治抒情詩,余秋雨的散文等,可說明,天地自然之美,在當世文字里的境遇很難堪。天地大美的文字命運,尚且如此,更遑論人之美的文字遭遇。
書寫美人的才情衰退,今人作品里稀缺能夠流傳千古的美人、能令人過目不忘的美人佳句,之所以這樣,深究起來,其實是美善等傳統在當代斷裂的某種表現。
古人恐怕深知美人的巨大威力,美人稍有失控,天下難免德行失衡。所以,古人對著美人,非常謹慎。古人寫美與治美,有智慧有策略———至于智慧策略的好與壞,那是另外一回事。詩文為美人賦予高貴品質,但又暗暗地為美人之美分了等級,進一步地講,等級制反過來鞏固了美的地位,這是古人非常高明的地方。承認色相本身的價值,贊同美的天意,對美人有一個很高的判斷,但又覺得色相不治則亂、非治不可。以《金瓶梅詞話》的人物為例,足見古人心思縝密。且看作者對潘金蓮的描寫,“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因此小名金蓮”,“不過十五,就會描鸞刺繡,品竹彈絲,又會一手琵琶”,“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灣新月,尤細尤灣”,大戶暗中收用了金蓮,有詩為證,“美玉無瑕,一朝損壞;珍珠何日,再得完全”,想必沒有人會說潘金蓮長得難看。雖潘金蓮欲望驚人堪稱淫蕩無度,但這些,無損潘金蓮姿色的美。武松剜心剖尸,潘金蓮死狀極慘,敘述者暗道,“好似初春大雪壓折金錢柳,臘月狂風吹折玉梅花”,惜花嘆美之心,表露無遺。那西門大官人又生得如何?潘金蓮初見西門慶,只見他“生的十分博浪”,“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古時某些美男子、美女子,雖浮邪無度,但優雅詩文凡涉寫姿色,多有憐香惜玉之心,所以,即使古詩文情色曖昧成分多,也好浮邪粗鄙,但在一“美”字身上,確實用功,有了不起的書寫成就。相對于今人,古人對美有不容動搖的信心。試想假如潘金蓮不是那么美,假如西門慶生得如武大郎一樣,“三寸丁、谷樹皮”,恐怕《金瓶梅詞話》會失色不少。以現代人的眼光看,說潘金蓮的身世是一出“美的悲劇”,想必絕不為過。美的遭遇越是不堪,越顯出美的悲劇,但這一切,必有一個前提,那就是美的高貴:即使淫邪無度,也無損美的自在。縱“紅顏禍水”,但古人從未否定過這“紅顏”之顏,妲己、褒姒等美人,可視為例。各代男寵乃至斷袖男寵,史官沒有無視其姿色。又及,西施、貂蟬、王昭君、楊玉環,若以閨房事論之,各美皆有不得已之難堪,但美本身就是美德,是以能流傳千古。古人既能將美善說成是天作之合,又能尊重美之天意自然,真可謂進退自如。“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老子·第二章》),陳鼓應的注譯是“老子的原意不在于說明美的東西‘變成’丑,而在于說明有了美的觀念,丑的觀念也同時產生了”,這個解釋強調了許多人忽視的“相因”因素。美丑雖相反,但也相因,各有其存在的絕對價值,是“在”而不是“相對在”,美并非因丑而美,丑亦非因美而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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