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國以含蓄詩意的筆觸帶你潛入日常生活的平靜深海。二十五篇故事書寫的是人生的陰影和不堪,賣身的女子、失婚的男人、年老失智的小三、從江湖中隱退的花圈店送貨員、多年未見的同性戀人、混跡于貴婦團的富商情婦……他們在各自的困局里,進退兩難,或漠然轉身,或被擋住了去路。人世間糾纏不清的情感,在王定國筆下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哀傷清麗之美。
妖精
到底不是真心想去的地方,車子進入縣道后忽然顛簸起來。
他們的心思大概是超重了。從后視鏡看到的兩張臉,可以想象內心還在煎熬,處境各自不同,連坐姿也分開兩邊:一個用他細長的眼睛盯著后退的街景,仿佛此生再也不能回頭;一個則是雙手抱胸挺著肩膀,像個辛酸女人等待苦盡甘來,一臉熱切地張望著前方。
我載著這樣的父母親。途中雖然有些交談,負責答腔的卻是我,時不時回頭嗯噢幾聲,否則他們彼此間無聊的斷句難以連接。他們都還小。就生理特征來說,要到垂老的腦袋覆蓋著一頭銀發,那時的坐姿也許才會松緊一致,然后偎在午后的慵懶中看著地面發呆。
人的一生除非活得夠老,漸漸失去愛與恨,不然就像他們這樣了。
我們要去探望多年來母親口中的妖精。
那個女人的姊姊突然打電話來,母親不吭聲就把話筒擱下,繃著臉遞給我聽,自己守在旁邊戒備著。
“唉,真的是很不得已才這么厚臉皮,以前讓你們困擾了,真對不起啊。但是能不能……我人在美國,這邊下大雪啊,聽說你們那邊也是連續寒流,可是怎么辦,我妹妹……”
我還在清理頭緒的時候,母親卻又耐不住,很快搶走了話筒。
“啊你要怎樣,什么事,你直說好了。”對方也許又重復著一段客套話,她虎虎地聽著,隨時準備出擊的眼神中有我曾經見過的哀愁,那些數不清的夜晚她一直都是這樣把自己折磨著。
后來她減弱了,我說的是她的戒心。像一頭怒犬慢慢發覺來者良善,她開始溫婉地嗯著,嗯,嗯,嗯,是啊全世界都很冷,嗯。天氣讓她們徘徊了幾分鐘后,母親仿佛聽見了人世間的某種奧秘,她的響應突然加速,有點結巴,卻又忍不住插嘴:“什么,你說什么,養老院,她住進養老院……”
然后,那長期泡在一股悲怨中的臉孔終于松開了,長長地舒嘆了一口氣,整個屋子飄起了她愉悅的回音:“是這樣啊……”
掛上電話后,她進去廁所待了很久,出來時塞滿了鼻音,一個人來回踱在客廳里,那時接近中午,她說:“我還要想一下,你自己去外面吃吧,這件事暫時不要說出去。”
所謂說出去的對象,當然指的是她還在怨恨中的男人,我的父親。他是在跑業務的歲月搭上那女人而束手就擒的。他比一般幸運者提早接觸心靈的懲罰,或者說他自愿從此遁入一個惡人的靈修,有空就擦地板,睡覺時分房,在家走動都用腳尖,隨時一副畏罪者的羞慚,吃東西從來沒有發出嚼動的聲音。
午飯后我從外面回來時,客廳的音樂已經流進廚房,水槽與料理臺間不斷哼唱著她跟不上的節拍。她突然發現自己才是真正的女人吧,那種勝利者的喜悅似乎一時難以拿捏,釋放得有些生澀,苦苦地笑著,大概是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