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而言,方舒始終都還是一個難解的謎。她的淺顯隱匿著深刻,她的隨便強調著尊嚴,她的瀟灑里有許多難以言說的隱曲與悲苦,她的美麗和飄逸有不容忽視與侵犯的悍野。
我經常會在蕓蕓眾生的嘈雜中,看見方舒清晰地凌駕于人世之上,飄然地自在地行走,目中空漾卻專情于某事某物某人,令人不得不潸然淚一下。方舒其實已經讓緬甸的熱帶叢林和槍炮鍛造為一個女鬼,一個刀槍不入的女鬼,而不是一個人,一個女人。
郭小東,一級作家、文科二級教授、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著作:《中國知青文學史稿》《中國敘事中國知青文學》《中國當代知青文學》《中國知青部落》《1979知青大逃亡》《青年流放者》等。
他看見炮彈炸開時,戰友們粉身碎骨地飛灑一地,然后是四野歸于寧靜。無比闊大的彈坑里躺著好多破碎的人。血注滿彈坑。四周的樹和草叢都在燃燒。他嗅到肉的香味。他被炸飛到樹枝上,又從樹梢上被反彈出去,落在柔軟的金黃的金茅草地上。哦,對了。在飛起的瞬間,他看見了火光,看見了坦克在燃燒。坦克手像一具火球,沖天而出。他落地滾過的地方,草和樹都燃燒起來,成了一片火海。他聽到了哀嚎的聲音,那聲音很熟。
陽光很刺眼。這是久雨之后剛剛放晴的第一個早晨。馬路上到處是臺風過后的枯枝落葉,空氣里有濃郁的帶點酸帶點霉的氣味。
田戈坐著輪椅,貼著馬路邊的林陰道,緩緩地行走。懷中的大旅行袋,不時地往下滑,他必須時時調動大腿的弧度,讓膝蓋微微弓起,頂住旅行袋,不讓它滑下去。他行走得有點艱難,但是,他的心情還不錯。
在這只輪椅上坐了好多年了。他記不清楚輪椅已經翻新了多少回,此刻,他有一種飛離這輪椅,放開雙腿,在馬路上飛奔而去的暢快。他從心底里感受到的這種暢快,來自于他懷中的旅行袋。
過了前面的丁字路口,往左正對檢察院的大門。他無數次經過這個大門,他從沒往里面看上一眼。他想過,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進那大門,那大門里面的一切離自己太遙遠了。那里面的一切,他毫無興趣。
可是,今天,他必須走進去,往深處走,一直上到九樓,那兒有人在等著他。想到這兒,他不禁捂緊了懷中的旅行袋,那里面是另一個人的性命。旅行袋似乎在動,愈接近檢察院大門,愈是動得厲害,他愈是把袋子捂得越緊,袋里的性命似乎拼命想沖出袋口,田戈有些驚悚。他停下輪椅,讓自己平靜,休息一會兒。
陽光更加刺眼。他瞇著眼睛,目光穿過樹葉的空隙,天藍得有些怪異,廣州從未有過這樣的藍天。可是這樣的藍天很熟悉,湛藍湛藍的,一絲白云也沒有,就像叢林中藍靛的葉子,藍得令人驚奇。像藍色的綢緞。
許多年前的一個中午,他躺在一片開闊地的金茅草中,四處有燒焦的氣味,是炮彈炸開時硝煙的味道,那種味道有點嗆人,硫磺的氣味很重。還有一種焦味,同樣嗆人,有一點烤肉的氣味,是人肉還是動物的肉被燒焦了,不,是烤黃了的味道,他還能辨認出燒焦的糊味和烤黃的香味。
熱帶陽光溫情地燒著金茅草,他感覺到茅草著火時那種隱忍的毫不張揚的聲息。那是一種像地火在運行,又像老家麥田里,半夜時分麥子在拔節,那種必須屏住氣息才能辨別出來的“嗶啪”聲,清脆但是細小如游絲。很遙遠又很親切。身體的其他技能都已消失,他也無力動彈,全身如一榻棉絮般飄然于這金茅草甸之上,聽覺就特別靈活。他的眼睛里是一片藍,除了藍,什么也看不見。他以為那藍就是藍天。
他的身子已經攤開,全身非常疼痛好像離他而去,留下靈魂在那兒飄蕩。那是一種非常奇妙也不合邏輯的知覺,但是頭腦卻異常清醒,他記不起來,他為什么會倒在這片金茅草甸子上。獨自一人?是和母親走散了?他記得母親一直拉著他的手,在麥田里奔跑。前面是火光,后面也是。那時風很大,可是他聽不到風聲。只見母親那張俊美但是黝黑中透著紅潤的臉,張大著驚恐的雙目,到處尋找著什么。他緊緊握著母親的手,漸漸地松開了,不,是母親握住他的手漸漸地松開了,只是無力地勾住他。他抓不住她無力的慢慢冷卻的手,那手像棉絮,像麥田邊邊上自家栽種的棉花,赭紅色的葉片上托著的花蕊,讓風刮走了。他在空中到處撲抓著棉花般的母親的手,任是什么也抓撲不到。就這樣,母親消逝得無影無蹤。
他努力想看到什么,但是太奇怪了,這個世界怎么除了藍天還是藍天。他分明感覺到金茅草鋸齒一般的葉片,隨著風勢,在輕輕地,時有時無地拉割著他的身體,有時是臉,有時是胳膊。還有一只小蟲,慢慢地爬上他的臉頰,沿著鼻溝慢騰騰地爬向鼻翼,他記得從鼻溝到鼻翼應是不遠的距離,可是那小蟲卻爬了很久很久,從遠古,一直爬到了現代,爬行了幾千年。他等待著它爬上鼻翼,再爬到嘴唇上,那時,他就可以趁它不留意,一口將它吞下。他想象著烤肉的香味,小蟲被烤黃時的香味。
他就這樣焦灼地等待著。他感覺到它在爬,像攀登喜馬拉雅山一般,每前進一步都很艱難。他想,你爬吧!我有足夠的時間等,反正天是藍的,看得見藍天夜晚就不會來臨。他愿意等,為著烤肉的香味,他一定得等。如果是一千年,他也愿意。
小時候,每每從外面玩耍回來,母親在灶上烙大餅,金黃金黃的大麥餅,一張張地疊在竹筐里,那是要給駕船出海的父親準備的。他想吃上一口,母親不讓,讓他等,等到最后,會給他最小的一張。于是他只好等。就伏在灶邊的案板上。一邊做作業一邊等。為了那一小口金黃的麥餅,他無心做作業。他做半道題,就跑到母親身邊,數著竹筐里的麥餅,一個、兩個、三個。手指上粘上了一點點的餅屑,舔在嘴里,連同口水吞進肚子里去。香遍肺腑。就為了那口麥餅,他的眼睛里滿是秋天金黃的小麥,滿是春天翠綠的麥苗。
那時麥田上空也有一片藍天,藍天上飄著白云。可是,到了冬天,家里的麥子永遠很少。他夢想著,家里有一座大大的麥囤子就好。場壩里永遠有高高的麥秸垛,那是生產隊的麥秸垛,他就躲進麥秸垛里,慢慢地掏,尋找殘留的麥穗子,一顆一顆地數著金黃的但并不飽滿的麥粒,一粒粒地送進口里去,咬碎,在牙齒間慢慢地研磨,開始有點青草的腥氣,慢慢地變甜,最后化成唾液,彌散在味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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