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智慧在其發展過程中經歷了兩個階段:一是古典哲學形成以前的“前經典”階段,二是用六經施教以后的“經典”階段。在前一階段,人們的公共知識主要是在儀式場合形成的,是通過口語和圖像來傳播的,因而使用了特殊的符號方式。后人不深察,往往憑狹隘的經驗作簡單化的理解。為了找到真相,《經典之前的中國智慧》從上古神話、上古藝術、上古儀式與科學等三個方面,各選擇一個切片加以剖析,認為神話、藝術、科學代表了上古中國人智慧的主要內容,并用具體例證說明以下幾個問題:1.我們和神話時代的人是什么關系;2.我們和無文字的人群是什么關系;3.我們是否真的具有文化上的優越。
導言 關于“經典之前的智慧”和“神話”
最近看到一本美國學者的書:《孔子之前:中國經典誕生的研究》(圖0-01)。這本書主要討論中國的經典——《詩》《書》《禮》《樂》《周易》《春秋》——得以形成的文獻基礎。它和我們將要討論的系列有一點相同:同樣以“經典誕生”作為研究和思考的坐標。
當我們說“經典誕生”或“經典之前”的時候,我們的話語里,其實暗含了一個問題,這就是:從三皇五帝算起來,或者說,從黃河流域出現城市、出現文字和國家制度的時候算起來,中國文明已經有五千年歷史了。那么,在這五千年里面,最重要的一件事——對中國人的精神生活、文化生活,影響最大的一件事——是什么?是不是經典的形成?
可能大家會有不同的答案;不過在我看來,可以說是這樣——是孔子(前551—前479)打破貴族壟斷文化教育的傳統,創立私學,因而修《詩》《書》,定《禮》《樂》,序《周易》,作《春秋》,建立了一套課本。這套課本就是“六經”。從六經形成以后,中國的教育史、學術史、書籍史都揭開了新的一頁。后來,六經之教發展為經學,進一步規范了中國人的知識和思想,經典成為各種文化事物的淵源。中國人的語言詞匯、行為方式、思維習慣、道德準則,都效法“六經”,因此造就了一個經典世界——或者說,造就了一個經典時代。這件事一直影響到現在,不僅“孔子學院”成了中國文化的名片,傳播到全世界;而且現在最流行的一些詞語,也聯系于“六經”。比如以下詞語:
“小康”,這個詞出自《詩經·大雅·民勞》和《禮記·
禮運》。前者“小康”意為“小安”;后者則用“小康”來代表在夏、商、周三代出現的盛世,也就是代表儒家“大同”理想的初級階段。
“和諧”,這個詞出自于《詩經》注解。《詩經·關雎》有一句話:“關關雎鳩!睗h代鄭玄注解說,這句話表現的就是后妃和君子之間的“和諧”。
總之,我們現在的想法,和古代經典是相通的。不妨說,我們現在的知識、思想、文化,依然屬于經典時代。
北宋典籍記載了一件事:說是在四川某道館的墻壁上出現一句詩,叫“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意思是:如果沒有孔子這個人(圖0-02),我們就會一直生活在黑暗當中。后來朱熹引用了這句詩,它就一直流傳下來了。有人說這句話是吹捧;我卻認為,它是有一定道理的。道理就在于:在孔子前后那個時代,中國文化出現了一個轉折,相當于一個黑夜過去了,一個白天開始了?鬃诱沁@個轉折的代表。這個轉折未必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突然,但它確實很大,以至于現在,人們幾乎遺忘了黑夜時候的情況。人們實際上在經典時代和前經典時代之間,劃了一道很深的鴻溝。在學術界,這有兩個比較重要的表現。第一個表現是懷疑東周以前的所有記錄,認為“東周以上無史”,認為傳統的三皇五帝的上古史系統應該全盤顛覆,認為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以至孔子的“圣經”地位必須推翻。這也就是20世紀20年代、30年代“古史辨”運動的傾向。第二個表現是否定上古神話和上古符號的史料價值和科學性,認為它們是“原始思維”的產物——認為上古時代(夏、商、周和以前)的人是沒有腦筋的,是不講邏輯的,只會把各種因果關系都變成神秘關系,F在的神話研究者,很多人還抱有這種看法。
以上兩種看法,影響很大。我們的文明史,一度像古史懷疑者說的那樣,從五千年被“跌到二千年”了。這樣就引出了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中國上古史的價值如何。比如說,上古人的文化創造是不是有水平?到底到達了怎樣的水平?
第二,中國文化是如何起源的。比如說,我們看到的經書、先秦諸子,它們的素材是從哪里來的?它們的思想有怎樣的知識背景?
第三,我們應該怎樣來研究上古史、研究無文字民族的文化。比如,我們和神話時代的人是什么關系?和無文字的人群是什么關系?我們是否真的具有文化上的優越?歷史學有一個要求:對于研究對象要有“同情的理解”。那么,神話學、民族學研究是否也應該有這樣的自我要求?我們應該怎樣去了解我們的對象,了解他們的知識、語言和思維?
我們這個系列課程,目的就是簡要地,也盡可能深入地回答這些問題。我打算從三個方面來講解“經典之前的中國智慧”:第一,談談如何看待上古的神話資料;第二,談談如何看待上古的藝術資料;第三,談談如何看待上古的科學資料——特別是其中的天文學資料。我認為,這三個方面,代表了上古中國人在改變世界的活動中的主要認識成果,可以說構成了上古“智慧”的主要內容。另外,為了做到深度和廣度相結合,這堂課在方法上有三個要點 :一是注意通過典型個案來說明基本道理;二是注意通過討論來提升大家的學術興趣和進行批判性閱讀的能力;第三,不僅講知識,更重要的是,講解獲得知識的過程。
下面,讓我對這門課的內容作一個扼要的介紹。
第一單元,以“神話”為主題。我打算通過“鴟龜曳銜”神話,也就是貓頭鷹和烏龜相互拉扯的神話,談一談“神話是什么”的問題。
關于神話是什么,有兩個比較著名的定義。一個說:“神話是產生于原始氏族社會的古老的散文作品,是那一時期人們對自然界和社會生活加以不自覺的形象化的表述,是以幻想為主要手段的語言藝術!薄@是教科書的說法,是在中國流行最廣的定義。
另外一個定義是說:“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或者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這是馬克思的話,是關于神話功能的經典的論述。
關于神話是什么,說法很多,不止以上兩種。比如《簡明大不列顛百科全書》把“神話”看作一種符號,說:“神話是一個集合名詞,用以表示一種象征性的傳達,尤指宗教象征主義的一種基本形式,以別于象征性行為(崇拜、儀式)和象征性的地點或物體(廟宇、偶像等)!边@話大概是說:神話是用象征的方式講故事,是和具有象征意味的儀式行為相對應的。這話很有道理,但傳播不廣;因此,在中國影響最大的還是前面兩個定義。
現在我的問題是:各位是不是同意這兩個定義?
從中國神話(漢族和其他民族的神話)的具體情況看,這兩個定義都是錯誤的。
神話是“產生于原始氏族社會的古老的散文作品”嗎?不是。《山海經》好像是散文,但是那是關于神話的記錄,不是神話本身。只要去看看中國各民族留下來的神話,我們就知道:神話是要在儀式上演唱的(圖0-03)。如果不是韻文,它便記憶不下來,表演不出來。本來形態的神話、用于講唱的神話,只能采用韻文形式。不過,由于記錄方面的原因,在保存過程中,神話文本失去了它的本來形態,變成了散文。
神話是“幻想”或者是“不自覺的表述”嗎?也不是的。研究表明,在神話敘述的后面總是隱藏著某種歷史真實。神話是一個族群的神圣活動,是世代相傳的集體記憶。因此,只有現實地影響了族群命運的事件、物品、制度、習慣和社會現象,才能進入神話。怎么能把神話看作是對于社會和自然界不自覺的形象化的表
述呢?
另外,我們也不能把神話歸結為語言藝術。過去,神話教學是放在中文系進行的,是作為文學史的一部分進行的,這樣就造成了一種誤解,認為神話也是一種文學。但在實際生活中,神話并不是一種故事敘述,而是關于儀式的記錄。神話在它產生和流行的時代,是作為知識和信仰在先民的生活中發生作用的,而不是作為文學、作為娛情的手段發生作用的。
馬克思的那段話也有一定的問題。因為他片面強調了神話的巫術作用,而忽略了神話的另外幾個作用:一是認識作用,二是記錄作用,三是調節社會關系的作用。而我們所看到的神話都有這些作用;否則這些神話怎么能傳承下來呢?神話所面對的事物不僅有“自然力”,而且有人和人的社會關系。當然,馬克思針對的那些神話是西方的神話(比如希臘的神話),而不是中國的神話。其實,中國神話更能反映神話的本來形態。中國神話表明:神話的存在不僅是作為宗教和巫術的存在,而首先是作為科學與知識的存在。從這個角度看,神話是上古時期人類智慧的遺存。
我想,如果這樣來理解神話,那么,我們就有理由來對經典之前的中國智慧進行探討了。因為神話代表了文字記錄之前的一種記錄,是當時人關于宇宙觀的系統表述;它是能夠體現上古人類的智慧的。
“鴟龜曳銜”神話恰好可以作為一個例子,來說明神話的這一特質。這有以下幾個緣故:
首先,對于“鴟龜曳銜”這四個字,有很多解釋,但沒有哪一種解釋具備切實的依據。這是因為,由這四個字所代表的一個古神話已經失傳了。這個情況告訴我們:不能只憑現有的神話資料,就對神話的性質作簡單判斷;而要把關于神話的記錄,同神話本身區別開來;把現在留存的神話,同原來樣態的神話區別開來。具體怎樣區別呢?我們將通過“鴟龜曳銜”神話來作說明。
其次,關于“鴟龜曳銜”四個字的真實含義,其實是可以搞清楚的。用什么辦法呢?把文獻考據、文物考察、田野資料綜合起來,進行比較。比如,通過商代青銅器的材料,我們可以知道商代人對龜的認識——在商代人的心目中,龜是一種和太陽、水相聯系的神物。又比如,通過各種畫像磚的資料,可以知道,這個神話是同夜間星空相聯系的。它的核心情節是:晚上,太陽化身為鴟(也就是貓頭鷹),降落到水世界,由龜背負著從西方運行到東方。而通過各種資料的彼此互證,又可以知道:中國上古神話是有體系的,每一個神話都包含很多觀念。神話體系正是由這些觀念共同組成的。因此,我們不能把神話簡單地看作幻想。
再次,“鴟龜曳銜”神話主要是以圖像的形式(而非文字的形式)存在的。這個特點很有意思,說明神話其實是祭祀儀式上的講述,所以是同儀式器物共存的——這包括用為祭祀禮器的青銅尊、青銅盤,以及用于喪葬儀式的畫像磚、畫像石。由此可知,在上古時代,知識的主要載體未必是文字,而是用于儀式的“圖文獻”。我們必須結合這種載體來理解古代神話。這樣一來,當我們要去理解新石器時代神話和新石器時代文化的時候,我們就要認真分析那數以萬計的彩陶花紋。這些花紋證明,早在新石器時代,黃河流域的人不僅有非常豐富的符號語言,而且有非常豐富的表達知識和思想的方式。
以上三條思路,都可以幫助我們深入認識神話。我們由此知道:上古神話之所以會被現在人誤解,是因為它們的表達方式不同于我們的語言方式。也就是說,神話是采用特殊的符號手段來表述當時的宇宙觀的。因此,經典時代的人和神話時代的人,他們在智慧上的區別,并不是“高級思維”和“原始思維”的區別,而只是語言手段的區別。
第二單元的主題是“藝術”。這一單元打算通過大家比較熟悉的饕餮藝術,來談談上古藝術的性質和它的符號手段。
提起“饕餮”,大家的第一反應恐怕是“貪吃”,或者是貪吃的猛獸。這是對“饕餮”的日常理解,不算錯。事實上,古已有“貪財為饕,貪食為餮”的說法。還有一種理解是美學的理解。哲學家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表達了這一理解。他的中心看法是:饕餮是一種內含了巫史文化的藝術,代表戰爭、屠殺、俘獲,呈現的是“獰厲的美”。
現在,學術界基本上沒有采用上述看法,因為用“獰厲的美”來概括饕餮藝術并不妥當。事實上,青銅器上有很多不獰厲的饕餮(圖0-04)。而且,饕餮即使吃人,也不一定是在表現戰爭、屠殺和俘獲。這是可以通過實證來檢驗的問題。比如,倘若我們要去為商代青銅器上的饕餮找原型,那么,會找到很多對人畜無害而且不會造成威脅的動物。這些動物包括牛、羊、豬、鹿和多種鳥類,在商代饕餮圖案中占據大部分。這說明,僅從美學角度認識上古藝術,是容易陷入片面和表面的。
不過,到底應該怎樣來認識饕餮呢?各學科的研究者仍然有很多爭議。比如有一種強大的意見,認為“饕餮”并不是一個合理的名稱,而應該改稱“獸面紋”。又比如有數十部專著和學位論文,討論了饕餮紋的起源、功能、內涵、演變過程等等問題。這些問題都是有很大空間的。假如我們來參加這場討論,而且帶來一種新的學術思路,那么,我們就進入了學術的前沿。
我們應該采用怎樣的新思路呢?說起來也簡單,那就是把文獻、文物、田野遺存這三方面資料都調動起來,也就是把歷史學、考古學、民族學的資料和手段結合起來,以便使我們的認識臻于全面。大家都知道,人在認識事物的時候,最容易犯的錯誤是以偏概全。有一個故事叫作“盲人摸象”,這個故事講的就是以偏概全。我認為,只要注意避免“盲人摸象”,我們的認識就可能前進一步。
我的意思是:關于饕餮的所有記錄,其實都有它特別的意義,不可忽視。比如見于《呂氏春秋》《山海經》和《左傳》的記錄。它們說到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 的特點,又說到饕餮、窮奇等民族在“雁門之北”“西荒”或“西南方”的分布。這就表明:饕餮是一種以“有首無身,食人未咽”“虎齒人爪”為特點的圖像。它之所以被刻畫出來,是因為它代表了一些人群,具有圖騰意義。這一認識,恰好可以用具有“食人未咽”“虎齒人爪”等特征的青銅器來做旁證。這些青銅器主要是用圓雕形式鑄造的,形象很具體,很豐滿(圖0-05),飽含了有待發掘的內涵。
以上資料是研究者已經注意到了的;但為了發掘“虎食人”青銅器的內涵,我們應該補充關于饕餮的民族學資料。比如有這樣幾種資料:第一,在中國中南地區流傳的廩君神話。它說廩君族的人相信人和老虎可以相互轉化,所以要舉行用人祭祀老虎的儀式。第二,在中國中南地區(以至于越南)流傳的人化虎的故事。它說人穿上虎皮就可以變成老虎,老虎脫掉虎皮就變成人。第三,中國西南民族遺留的虎崇拜習俗。其中普米族、納西族的人用老虎的名稱來稱呼自己的氏族、首領和居住地,也就是把老虎神化為人群的標志;彝族、納西族的人認為老虎化生了萬物,也就是把老虎神化為人群的來源;白族的人相信人被老虎吃掉可以成仙,也就是把老虎看作人的歸宿;珞巴族和傈僳族的人認為虎皮、虎牙充滿神力,也就是對老虎的圖騰意義加以放大。這些資料雖然都是談老虎,但是具有強烈的圖騰色彩,反映了人和圖騰的一般關系。
這些資料說明了什么呢?它們說明:饕餮藝術中的“獸吃人”并不是一個自然現象,而是文化現象。它象征人和獸的相互轉化。它聯系于以下三種儀式:第一,以猛獸為族神的血祭儀式,比如廩君祭祀。在這種儀式當中有以人飼獸的情節。第二,用獸皮裹尸送死的儀式,比如《云南志略》等書所記的“以豹皮裹尸而焚”的儀式。這種儀式的指導思想就是人因死亡而向獸轉化。第三,和成年禮相對應的“死亡-復活”儀式。在這種儀式中有一個情節,也就是用神獸吞吃人的形式——比如模仿動物身體建造一個大棚子,讓人從竹棚里穿過——來表現人與神獸交換生命而復活。事實上,雕刻饕餮圖像的青銅器,正是一些儀式器具。
由此看來,各種饕餮圖像,分別是“死亡-再生”儀式上的某個環節的表現。饕餮的本質,其實就是借助獸神來完成的“死亡-復活”的過程,或者說是關于這一信仰的表現。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能把饕餮紋當作代表戰爭、屠殺和俘獲的藝術來看待,也不能把饕餮紋等同于獸面紋。我的意思是:那些具備“有首無身”(無下巴)特征的獸面紋才是饕餮紋;如果不具備這種特征,那么就是一般的獸面紋。
以上說的是饕餮藝術的主要內涵。了解這一內涵很重要,因為有了這一前提,我們就可以從歷史角度,對它的表現形式加以研究了。我們注意到,在其早期,有以下一個演化軌跡:
這個演化圖表明:饕餮藝術產生得很早。在距今7000多年前的湖南洪江高廟文化遺址,它采用獠牙食人的形式(請注意第一幅:獠牙當中有一個人體);在距今約4800年的良渚文化遺址,它采用人獸相結合的形式(神人的身體是一個“有首無身”的獸面);在距今約3200年前的商代二里岡文化遺址,它表現為一首二身人被對獸吞吃的形式(這個一首二身人后來演變成一首二身獸);進入商代以后,它擁有連體獸面、分解獸面等豐富的圖案形式。概括起來,饕餮藝術主要有三種形態:一是巨口食人的圖案(見圖0-06),二是老虎吃人的圓雕(見圖0-05),三是各種獸首無下巴的花紋。盡管歷史很長,形態很多,但在饕餮所有的演進形式中,獸面都占據了主體地位,因而呈現了比較明確的文化屬性。這說明,饕餮藝術的發展,本質上是儀式的發展。饕餮藝術的各種元素,是因為文化表達的需要而逐步豐富起來的。既然如此,上古藝術便是表達上古智慧的符號,顯示了上古人在形式感和概括能力等方面所達到的水平。
第三單元的主題是“科學”。這一單元打算通過關于武王伐殷的天象記錄,來談談上古天文學的知識特質和文化特質。
大家也許知道,在“九五”規劃期間,也就是從1996年起,政府批準實施了一個“夏商周斷代工程”。這個工程的目的是排定中國夏商周時期的確切年代,為研究中國五千年文明史創造條件。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確定武王伐殷這一場戰爭的具體年份,也就是把它落實為公元前1046年。這件事情不簡單,要利用多種資料反復推考。其中最重要的資料有以下三條:
第一條是1979年在陜西臨潼出土的一件青銅器上的銘文(圖0-07)。銘文說周武王打敗商王的那一天是甲子日,黎明前歲星在東方。
第二條是《尚書》的記載。它說到武王伐殷前后的幾個日期,包括戊午、癸亥和甲子。
第三條是《國語·周語下》的一段話。這段話說到一系列天象:歲星(木星)位于鶉火,月亮位于天駟,太陽位于析木,日月合朔于斗宿,水星(辰星)行至婺女天黿之首,等等;又說這天象代表了周民族的族祖星、分野星、農星的會合。
這幾條記錄說明:在商末周初之時,天文學就包含了很豐富的內容。其中有干支紀日和歲星紀年的知識,也就是用六十干支來表示日歷,并根據木星約十二年運行一周天的觀測成果,參照木星所在的星區來紀年;又有天空分區的知識,也就是對太陽經行的天空進行等距離劃分;還有對太陽、月亮、黃道星座、日月交會等天文現象進行觀測的知識,以及建立星空區域和地面州國之間對應關系的知識(俗稱“分野”)。做到這些是很不容易的;其中包含的科學道理,只有經過專門的天文學訓練的人才能理解。這就是說,在殷末周初的時候,中國人的天文學知識已經達到很高水平。
不過,那個時候的天文學,卻不同于我們現在的天文學,而有非常特殊的文化屬性。這在出土于湖北省隨縣的曾侯乙一號墓的一個漆箱中可以看出來。在這個漆箱的箱蓋中央,用粗筆書寫了一個大“斗”字,周圍是二十八宿的星名。這二十八宿按順時針方向排列。另外,畫面東西兩端畫有青龍、白虎。龍首蜿蜒向北,再向西(這里說的是天國上的“北”和“西”)彎曲而伸到危宿部位。白虎的肚皮下有一枚三刃的圜形紋(圖0-08)。
值得探究的是:這幅圖畫的內容是什么?我認為,它畫的就是武王伐殷時的天象。因為圖畫上的所有細節,都符合周民族的五位三所觀念。這說明,在西周時代,人們是把新知識當作神靈的啟示來信仰的。
可以說,每一種新知識的發現,都會把上古人的天神信仰提升到一個新水平。不僅藝術品是為神靈祭祀而制造出來的,而且天文知識也是服務于神靈祭祀的。在上古中國,天文學是所有科學的軸心。它之所以能夠優先于其他科學而發展起來,正因為,人們持續不斷地對天文現象進行觀測,并且把這種觀測當作天人交通的途徑。
在本書第九講,有一節的題目是“從上古圖文獻看孔子詩學”。其中講到,古代有一種制度:每當人們發現一種新的動物或植物,就要把它拿到祭祀儀式上,敬獻給神靈,同時在儀式上為這種動物或植物定名,以便讓參加儀式的人都認識這種生物。這樣做,既是儀式的需要(也就是用知識來表達對神靈的恭敬),又是科學的需要(也就是在敬神的名義下建立新知識),于是成為一種文化發展的機制。這是孔子所說“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那句話的背景。按照這一理解,孔子這句話的本來意思是:為什么要學詩,是因為詩有讓人“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功能,因此可以服務于儀式人才的培養。我們知道,孔子的教學理想,就是培養像周公那樣博學的儀式人才。古代還有一句話是與此相關聯的。這句話說:“子入太廟,每事問!币馑际强鬃雨P心太廟這種祭祀場所中的每件事物?鬃訛槭裁匆毿牡叵蛱珡R學習呢?正是因為古代的知識是服務于祭祀儀式,并且在祭祀儀式這個平臺上傳播開來的。由此可見,討論孔子之前的知識,必須注意它同儀式的關聯。也就是說,即使在孔子本人的知識史上,也有經典之前向經典之后的過渡。
以上是三個單元的主要內容。這三個方面的共同目的,是要揭開經典之前這一大段“黑暗”時期的紗幕,找到一個認識它的正確方法——既要認識它的高超的技術水平、精致的表達方式,也要認識它的宗教特質。這樣做是很必要的。因為,只有認識了這個世界,我們才能理解自己的文化的本來。這也就是我們這個系列講座的主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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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盾,筆名王昆吾,江西省南昌市人。溫州大學教授。曾任職于上海師范大學、揚州大學、清華大學、四川師范大學、中國音樂學院,從1993年起,先后擔任這幾所學校的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國早期文化研究、中國音樂史和音樂文獻研究。著有《原始信仰和中國古神》(1989)、《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集》(1990)、《漢唐音樂文化論集》(1991)、《唐代酒令藝術:關于敦煌舞譜、早期文人詞及其文化背景的研究》(1993)、《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研究》(1996)、《中國早期藝術與宗教》(1998)、《漢文佛經中的音樂史料》(2002)、《詞曲研究》(2003)、《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2003)、《從敦煌學到域外漢文學》(2003)、《中國早期思想與符號研究》(2007)等書。這些成果曾獲得中國圖書獎榮譽獎、全國古籍二等獎、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成果一等獎(兩次)、二等獎、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成果一等獎、國家教育部著作三等獎等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