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1911.8.6—2009.7.11):中國山東省聊城市臨清人,字希逋,又字齊奘。國際著名東方學家、語言學家、文學家、國學家、佛學家、史學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歷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聊城大學名譽校長、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是北京大學的終身教授。
代表作品:《牛棚雜憶》《天竺心影》《朗潤集》《留德十年》《病榻雜記》《中印文化關系史論集》《佛教與中印文化交流》等。
自 序
記得是在1935年,在我出國之前,鄭振鐸先生寫信給我,要我把已經寫成的散文集成一個集子,編入他主編的一個什么叢書中。當時因為忙于辦理出國手續,沒有來得及編。出國以后,時事多變,因循未果,集子終于也沒能編成,只留下一個當時想好的名字:因夢集。
現在編散文集,忽然又想起此事。至于“因夢集”這個名字的來源,我現在有點說不清楚了。“因夢”這兩個字,當時必有所本,可惜今天已忘得一干二凈。雖然不確切了解這兩個字什么意想,但我卻喜歡這兩個字,索性就把現在編在一起的1949年前寫的散文名為《因夢集》。讓我五十年前的舊夢,現在再繼續下去吧。
是為序。
1985年11月10日凌晨
枸杞樹
在不經意的時候,一轉眼便會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這使我困惑。最先是去追憶:什么地方我曾看見這樣一棵蒼老的枸杞樹呢?是在某處的山里么?是在另一個地方的一個花園里么?但是,都不像。最后,我想到才到北平時住的那個公寓;于是我想到這棵蒼老的枸杞樹。
我現在還能很清晰地溫習一些事情:我記得初次到北平時,在前門下了火車以后,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個秤砣,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迷惘地上了一輛洋車,跟著木屋似的電車向北跑。遠處是紅的墻,黃的瓦。我是初次看到電車;我想,“電”不是很危險嗎?后面的電車上的腳鈴響了;我坐的洋車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著。我感到焦急,同時,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紅的墻,黃的瓦。終于,在焦急,又因為初踏入一個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折過了不知多少滿填黑土的小胡同以后,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個公寓里去了。我仍然非常迷惘而有點近乎慌張,眼前的一切都仿佛給一層輕煙籠罩起來似的,我看不清院子里的什么東西,我甚至也沒有看清我住的小屋,黑夜跟著來了,我便糊里糊涂地睡下去,做了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夢。
雖然做了夢,但是卻沒有能睡得很熟,剛看到窗上有點發白,我就起來了。因為心比較安定了一點,我才開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里,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錯落地擺了幾盆雜花。我記得很清楚:這些花里面有一棵仙人頭,幾天后,還開了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卻是靠墻長著一棵枸杞樹,已經長得高過了屋檐,枝干蒼老鉤曲像千年的古松,樹皮皺著,色是黝黑的,有幾處已經開裂。幼年在故鄉的時候,常聽人說,枸杞是長得非常慢的,很難成為一棵樹,現在居然有這樣一棵虬干的老枸杞站在我面前,真像夢;夢又掣開了輕渺的網,我這是站在公寓里么?于是,我問公寓的主人,這枸杞有多大年齡了,他也渺茫:初次來這里開公寓時,這樹就是現在這樣,三十年來,沒有多少變動。這更使我驚奇,我用驚奇的嘆息的眼光注視著這蒼老的枝干,又注視著接連著樹頂的藍藍的長天。
就這樣,我每天看書乏了,就總到這棵樹底下徘徊。在細弱的枝條上,蜘蛛結了網,間或有一片樹葉兒或蒼蠅蚊子之流的尸體粘在上面。在有太陽和燈火照上去的時候,這小小的網也會反射出細弱的清光來。倘若再走近一點,你又可以看到有許多葉上都爬著長長的綠色的蟲子,在爬過的葉上留了半圓缺口。就在這有著缺口的葉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樣的斑駁陸離的彩痕。對著這彩痕,你可以隨便想到什么東西,想到地圖,想到水彩畫,想到被雨水沖過的墻上的殘痕;再玄妙一點,想到宇宙,想到有著各種彩色的迷離的夢影。這許許多多的東西,都在這小的葉片上呈現給你。當你想到地圖的時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個小的黑點,算作你的故鄉。再大一點的黑點,算作你曾游過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處浮起點溫熱的感覺么?這蒼老的枸杞樹就是我的宇宙。不,這葉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長長的綠色的蟲子拿下來,摔在地上,對著它,我描畫給自己種種涂著彩色的幻象,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這蒼老的枝干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輕霧給每件東西涂上一層淡影。這蒼黑的枝干更顯得黑了。雨住了的時候,有一兩個蝸牛在上面悠然地爬著,散步似的從容,蜘蛛網上殘留的雨滴,靜靜地發著光。一條虹從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橋,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了。這枸杞的頂尖就正頂著這橋的中心。不知從什么地方來的陰影,漸漸地爬過了西墻,墻隅的蜘蛛網,樹葉濃密的地方仿佛把這陰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漸漸地黑起來。只剩了夕陽的余暉返照在這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著,儼然如來佛頭頂上金色的圓光。
以后,黃昏來了,一切角隅皆為黃昏所占領了。我同幾個朋友出去到西單一帶散步。穿過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里發著幽香。不知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我曾讀過一句詩:“黃昏里充滿了木犀花的香。”我覺得很美麗。雖然我從來沒有聞到過木犀花的香;雖然我明知道現在我聞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總覺得我到了那種縹緲的詩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黃色的燈光下,我們摸索著轉進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這蒼老的枸杞樹只剩下了一團凄迷的影子,靠了北墻站著。
跟著來的是個長長的夜。我坐在窗前讀著預備考試的功課。大頭尖尾的綠色小蟲,在糊了白紙的玻璃窗外有所尋覓似的撞擊著。不一會兒,一個從縫里擠進來了,接著又一個,又一個。成群地圍著燈飛。當我聽到賣“玉米面餑餑”戛長的永遠帶點兒寒冷的聲音,從遠處的小巷里越過了墻飄了過來的時候,我便捻熄了燈,睡下去。于是又開始了同蚊子和臭蟲的爭斗。在靜靜的長夜里,忽然醒了,殘夢仍然壓在我心頭,倘若我聽到又有窸窣的聲音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周圍,我便知道外面又落了雨。我注視著這神秘的黑暗,我描畫給自己:這枸杞樹的蒼黑的枝干該黑了吧;那只蝸牛有所趨避該匆匆地在向隱蔽處爬去吧;小小的圓的蜘蛛網,該又捉住雨滴了吧,這雨滴在黑夜里能不能靜靜地發著光呢?我做著天真的童話般的夢。我夢到了這棵蒼老的枸杞樹。——這枸杞樹也做夢么?第二天早上起來,外面真的還下著雨。空氣里充滿了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荷葉上頂著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網上也頂著,靜靜地發著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轉入初秋的澹遠里去的時候,我這種詩意的又充滿了稚氣的生活,終于也不能繼續下去。我離開這公寓,離開這蒼老的枸杞樹,移到清華園里來,到現在差不多四年了。這園子素來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里,滿園里怒放著紅的花,遠處看,紅紅的一片火焰。夏天里,垂柳拂著地,濃翠撲上人的眉頭。紅霞般爬山虎給冷清的深秋涂上一層凄艷的色彩。冬天里,白雪又把這園子安排成為一個銀的世界。在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層輕渺的紫氣,給這園子添了不少的光輝。這一切顏色:紅的,翠的,白的,紫的,混合著涂上了我的心,在我心里幻成一幅絢爛的彩畫。我做著紅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樣顏色的夢。論理說起來,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話般的夢,早該被擠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經意的時候,總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飄過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紅花;飄過了夏天的垂柳的濃翠;飄過了紅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現在,是冬天,白雪正把這園子裝成銀的世界。混合了氤氳的西山的紫氣,靜定在我的心頭。在一個浮動的幻影里,我仿佛看到:有夕陽的余暉返照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著,像如來佛頭頂上的金光。
1933年12月8日雪之下午
黃 昏
黃昏是神秘的,只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覺到過黃昏的存在呢?
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他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仿佛有什么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心頭。他們知道:夜來了。他們渴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他們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亂著,把黃昏關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了沒有?黃昏真美呵。他們卻茫然了。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他們再從屋里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了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黃色的消失,鴉背上白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么時候漫了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時候走了。
黃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里來的呢?這我說不清。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從東方么?東方是太陽出來的地方。從西方么?西方不正亮著紅霞么?從南方么?南方只充滿了光和熱。看來只有說從北方來的最適宜了。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北端,是北冰洋和北極,我們可以在想象里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里蛻化出來么?
然而,蛻化出來了,卻又擴散開去。漫過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層陰影;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郁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的暮色融入琤琮的水聲里,水面在闃靜里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給每個墻角扯下了一片,給每個蜘蛛網網住了一把;以后,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上跑了來,像——像什么呢?是不是應當像一陣灰蒙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云影?跑了來,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了去,來到我們的國土里,隨了彌漫在遠處的白茫茫的煙,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在門外了。
但是,在門外,它卻不管人們關心不關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個幻變的又充滿了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里的影子,它給一切東西涂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結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流動。它帶來了闃靜,你聽:一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么?卻并不,再比現在沉默一點,也會變成墳墓般的死寂。仿佛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優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灰的天空像一張薄幕;樹木,房屋,煙紋,云縷,都像一張張的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這里,那里,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里亮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會;意會之不足,只能贊嘆。——然而卻終于給人們關在門外了。
給人們關在門外,是我這樣說么?我要小心,因為所謂人們,不是一切人們,也絕不會是一切人們的。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常常待在天井里等候黃昏的來臨。我這樣說,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別人強。意思很簡單,就是:別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這樣做,我(自然也還有別人)適逢其會地常常這樣做而已。常常在夏天里,我坐在很矮的小凳上,看墻角里漸漸暗了起來,四周的白墻上也布上了一層淡淡的黑影。在幽暗里,夜來香的花香一陣陣地沁入我的心里。天空里飛著蝙蝠。檐角上的蜘蛛網映著灰白的天空,在朦朧里,還可以數出網上的線條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蒼蠅的尸體。在不經意的時候驀地再一抬頭,暗灰的天空里已經嵌上閃著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滿鋪著白雪。我蜷伏在屋里。當我看到白的窗紙漸漸灰了起來,爐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顏色來的火焰漸漸紅起來、亮起來的時候,我也會知道:這是黃昏了。我從風門的縫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雖然有點凄涼;但仍然掩不了黃昏的美麗。這時,連常常坐在天井里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門外,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黃昏不覺得寂寞么?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了多久,黃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隱的詩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人不正慨嘆黃昏的不能久留嗎?它也真的不能久留,一瞬眼,這黃昏,像一個輕夢,只在人們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帶著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的走了。現在再讓我問:黃昏走到哪里去了呢?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里來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問它到底。但是,推想起來,從北方來的應該到南方去的吧。誰說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樣地走了。——漫過了南墻,漫過了南邊那座小山,那片樹林;漫過了美麗的南國,一直到遼闊的非洲。非洲有聳峭的峻嶺,嶺上有深邃的古老蒼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里有老虎——老虎?黃昏來了,在白天里只呈露著淡綠的暗光的眼睛該亮起來了吧。像不像兩盞燈呢?森林里還該有莽蒼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里有獅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該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陽的余暉從樹葉的稀薄處,透過了架在樹枝上的蜘蛛網,漏了進來,一條條燦爛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里都發著棕紅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來的毒氣,幻成五色絢爛的彩霧。也該有螢火蟲吧,現在一閃一閃地亮起來了。也該有花,但似乎不應該是夜來香或晚香玉。是什么呢?是一切毒艷的惡之花。在毒氣里,不正應該產生惡之花嗎?這花的香慢慢融入棕紅色的空氣里,融入絢爛的彩霧里。攪亂成一團,滾成一團暖烘烘的熱氣。然而,不久這熱氣就給微明的夜色消融了。只剩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現在漸漸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兩盞燈了,在靜默里瞅著暗灰的天空里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這里,黃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里去呢?這卻真的沒人知道了。——隨了淡白的稀疏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么?隨了眨著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么?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鉆進了屋檐么?隨了西天的暈紅消融在遠山的后面么?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我們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帶了它的寂寞和美麗走了,像一絲微飔,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是了。——現在,現在我再有什么可問呢?等候明天么?明天來了,又明天,又明天,當人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又渴望著夢的來臨。把門關上了。關在門外的仍然是黃昏,當他們再伸出頭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了。從北冰洋跑了來,一過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哪里?誰知道呢?然而夜來了,漫長的漆黑的夜,閃著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動著暗香的夜……只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永遠不存在人們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1934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