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中文系主任溫儒敏教授推薦】父子聯袂,抗戰期間寫就,直面時代的文學作品; 名師品位,凝聚國學功力與教學經驗,見解獨到的三部曲國語教學小說。1940年初版,2015年新印,70年恍如瞬間;簡體字錄排,經典重版,再現民國教育史被遺忘的一頁!
蔣伯潛(1892—1956),民國時期享有盛譽的浙江省一代名師,著述頗豐,代表作為《十三經概論》。蔣祖怡(1913—1992),蔣伯潛之子,著名學者,教育家。杭州大學中文系教授、副系主任,長期從事文藝理論和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著述甚富。
《字與詞》試讀
21歸途
寒假開始的一天,周叔文帶了宗武、宗基和康宗誠,六點半鐘就從涌金門直街周宅動身,到江干趁輪船回去。在輪船公司里,碰到了孔樂三和章載之等許多熟人。這天,因為杭州各校都放寒假,教師、學生,凡是嚴州以下杭州以上沿江一帶地方的人,都是趁這路輪船的,早班船上非常擁擠。幸而杭江鐵路已經通車,舊金華府屬的人,都去趁火車了。那輪船公司又加開了一班,所以早班開出之后,第二班客人就少了許多。叔文的表哥王逖先是輪船公司的會計,勸他們不要性急,等下一班再去,他們就在公司的會客室里閑談。載之因為梅東高橋離江干很遠,沒有吃早飯就動身了。樂三、宗誠等四個孩子歸心如箭,有的不吃早飯,有的沒有吃飽,這時候,都想趁空去買些點心吃。逖先看到這情形,便去叫了一大鍋湯面來請他們吃。八點多了,他們便辭了逖先,同上輪船。逖先替他們設法包了一個小房艙,六個人一間,雖然并不寬敞,倒也覺得清靜。船開了,不到二十分鐘,便在閘口靠岸。這里也有許多客人上船。他們站在房艙門口的欄桿邊,叔文眼快,早看見梅占先先生提著包裹陽傘,跨上船來,忙招呼他到房艙里坐。孩子們是好動的,都在房艙外面甲板上東立西望,房艙里只有梅先生和載之、叔文三人。
冬日的晴天是靜穆的。江北岸的秦望山雖然一起一伏地帶著奔騰之勢向杭州而來,似乎被那座六和塔鎮住了。錢塘江的怒氣似乎也消沉了,黃澄澄地平靜地躺在那里,只在輪船旁邊激起了些浪花,兩道白沫,斜向后去。水鳥們卻沒有理會這些,遠遠地貼著水緩緩飛翔。天上的白云一塊一塊地堆著,不動,也不散。帆船雖然揚著帆,看去似乎浮在水面上并沒有動。孩子們站在甲板上,憑欄遠眺,覺得一切都是靜。只見北岸的山、田、禿了頭的樹、披著發的茅屋,迎著他們的輪船,慢慢走來。輪船機器的震動聲似乎也并沒有比他們自己恬靜的心房搏動聲來得更強烈。孔樂三道:“這真是所謂‘水送山迎,一川如畫’了!——我今天才領略到動中之靜的妙趣。”宗誠道:“這輪船好像是不動的。我巴不得立刻就到家哩!”宗基道:“我們在中埠上岸,樂三兄在富陽城上岸。第一個上岸的是你,何必這般性急呢?”
孩子們正在閑談,忽然房艙里那三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宗武正回到房艙里去喝了茶出來,把嘴里含著的一口茶笑得從鼻子里噴出了。他們忙問他:“什么事這樣好笑?”他道:“梅先生的家住在諸暨,本來是走杭江鐵路的,因為接到他的堂房侄兒的一封信,邀他到富陽去,所以今天改趁輪船了。”宗誠道:“這有什么好笑呢?”宗武道:“你老是這般性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哩!——他老先生的字,不是叫占先嗎?他侄兒給他的信,開首就稱他‘先叔’……”宗誠插嘴道:“這并沒有錯呀!”宗武也不理他,繼續說:“他的侄兒單名叫作梅賢,竟自稱‘賢侄’。梅老先生說,現在的青年們不知道注意寫信的稱呼,所以鬧出‘先叔’‘賢侄’的笑話來。”樂三、宗基也都笑了。
宗誠仍是聽不懂。樂三道:“凡是比我們大的人,死了之后,稱呼上都當加一‘先’字,如先嚴、先兄等;凡是比我們小的人,稱呼他,都加一‘賢’字,以表客氣,如賢弟、賢侄等。梅老先生的侄兒沒有注意到這些字的用法,所以對活著的叔父稱作‘先叔’,自稱‘賢侄’,鬧了個大笑話。”宗誠聽了,才恍然大悟道:“我是個粗心的人,寫起信來,也很容易鬧這類笑話的。”
樂三道:“我們這幾個人的名字,寫信時也容易鬧笑話的。譬如稱我作‘三兄’,稱你們幾位中的一位作‘宗兄’或‘宗弟’,便鬧笑話了。因為我是獨子,并不是行三。宗兄、宗弟,同姓的人才有這類稱呼。又如你們的大哥宗貽先生是名號一致的。寫信給他,稱作‘宗師’,也是不妥的。”宗誠道:“那么和我同姓的先生應當稱‘宗師’了?”樂三道:“不是的。宗師是大眾所共仰的大師,漢代稱博士官為宗師,清代稱學政為宗師。宗師的宗,和‘宗匠’的‘宗’字同義,而且你們的名字都是以‘宗’字為排行的。寫信時,當采用你們名字的下一個不同的字,不當采取上一個相同的字原書為繁體字豎排版。若按本橫排版,則“下”“上”二字在這里應分別理解為“右”“左”二字。——編者注。。又如許多人的字,上一個用‘伯’‘仲’‘叔’‘季’等字,這是表示他們弟兄輩中的行次的。通信時,不當稱他們作伯兄、仲兄,或伯師、仲師。還有叫作‘子某’‘家某’的,叫作‘某軒’‘某齋’的,叫作‘某如’‘某甫’的,也不當稱他們為‘子侄’‘家叔’‘軒伯’‘齋師’‘如兄’‘甫弟’的。”宗基道:“我又記起一件故事來了。我們的歷史教員是盧姜齋先生。他說,暑假時接到許多學生的信,有稱他‘齋師’的,有稱他‘姜師’的,有稱他‘盧師’的。稱齋師固然不對,稱姜師又和‘僵尸’的聲音相近,稱盧師又和‘螺螄’的聲音相近。他這姓字真太尷尬了。”宗武道:“寫給先生的信的稱呼倒不難,只要用‘夫子大人函丈’好了。”宗基道:“這是舊式的稱呼,不如老老實實地稱他先生,自稱學生。”
叔文這時候正站在房艙門口聽他們談話,插嘴道:“先生和學生,是普泛的稱呼。如其是親受業的老師,不如稱他‘夫子’,自稱‘受業’好。不過‘夫子’這個名詞,古代是婦女對她丈夫的稱呼,例如《孟子》上說,女子出嫁時,母親囑咐她‘無違夫子’,便指她的丈夫而言。所以女學生稱男教師作‘夫子’,似乎也有些不妥當。”宗誠道:“我們現在稱教師都叫作‘先生’,怎么四舅舅說它太普泛?”叔文道:“‘先生’兩字,在古代也不是專指教師的。如《論語》說的‘有酒食,先生饌。’馬融注:‘先生,謂父兄。’《至元辨偽錄》說的‘先生言道門最高,秀才言儒門第一。’注云:‘元人稱道士為先生。’這兩種意義,現在是不用的了。又如《戰國策·衛策》說:‘乃見梧下先生。’注云:‘先生,長者有德之稱。’現在對人通稱的‘先生’,就是這一類。《禮記·曲禮》:‘遭先生于道,趨而進,正立拱手。’注云:‘先生,老人教學者。’今人稱教師為先生,便是這一類。——最奇怪的,古人有單稱‘先’的,也有單稱‘生’的。如《漢書》說:‘夫叔孫先非不忠也。’叔孫先,就是叔孫先生。漢人稱董仲舒為董生,賈誼為賈生,其實,就是董先生、賈先生。至于學生,本指在學校中肄業的人,《后漢書》上說,靈帝時,始置鴻都門學生。其后,后輩對前輩也自稱學生,《留青日札》載宋陳省華見客,子堯叟等侍立,客不安。省華曰:‘學生列侍,常也。’明、清時,翰林見前輩,名帖上自稱侍生,相見時自稱學生,見《稱謂錄》。所以稱人先生,自稱學生,是一種普通后輩對前輩的稱呼。”
樂三道:“今天在輪船上得到許多新知識,真是料想不到的。——叔文先生,那么,自稱‘弟子’、‘門人’或‘門生’怎么樣呢?”叔文道:“你是讀過《論語》的。‘有酒食,先生饌’的上句,不是‘有事,弟子服其勞’嗎?弟子本是對于父兄而言的。學生所以對師稱弟子者,《儀禮·士相見禮》的疏里說:‘學生事師,有父子之恩,故稱弟子。’至于門人,也可用以稱學生,如《論語》說,‘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就指孔子的門下弟子。《戰國策·齊策》所說孟嘗君門人公孫戍,那是指孟嘗君門下的食客的。門生和弟子似乎沒有什么大分別。不過從前科舉時代,及第的人對他的座主都稱門生。五代時裴皞稱他所舉的進士桑維翰為門生,可見那時已有這種稱呼了。”
這時,梅先生從房艙里走了出來,笑道:“你們在輪船里談考據嗎?——據我所知,門生和弟子是有分別的。《后漢書·賈逵傳》說‘拜逵弟子及門生為千乘王國郎’,《鄭玄傳》說‘康成沒,門生相與撰其與諸弟子問答之詞,依《論語》作《鄭志》’,都是弟子和門生分別說的。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后漢孔宙碑陰題名》云:‘其親授業者為弟子,轉相傳授者為門生。今宙碑殘缺……其稱弟子者十人,門生者四十三人。’我們對親授業的老師,還以自稱弟子為妥當。而且門下客也可以稱門生。從前官場中趨炎附勢的人往往投靠在達官貴人門下,自稱門生。而守門的人也可以稱門人,如《榖梁傳》說:‘吳子謁伐楚,至巢,入其門,門人射吳子。’便是一個實例。”叔文道:“經梅老先生一說,格外明白了。我們閱書不多,記性又壞,所以分別不出來了。”載之也出來笑道:“弟子這名稱,也不見得高明吧?——元曲里不是有這樣一句嗎:‘戀著那送舊迎新潑弟子。’可見倡妓也可以稱弟子了。”梅先生也笑道:“上海土話,妓女不也叫先生嗎?——倡妓之所以稱弟子,我想,是從戲子轉來的。唐玄宗選樂工數百人自教法曲于梨園,謂之皇帝梨園弟子。這是戲子稱弟子的起源。”載之道:“梅先生說得不錯,宋朝程大昌《演繁露》里說宋人稱女優為弟子,便是因此。到了元朝,便稱妓女為弟子了。”
樂三道:“梅先生,章先生,我們對老師自稱受業,大概是傳授學業的意思了。這稱呼有無所本?”載之道:“《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的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此‘受業’二字所本。業是大板。古代沒有紙,以竹簡、木板代紙用,所以有‘學業’‘受業’‘卒業’等語。”
宗武道:“章老師,我們寫信給老師,為什么用‘函丈’二字?”載之道:“這是出于《禮記》的。《曲禮》云:‘席間函丈。’注云:‘函,猶容也。講問宜相對容丈,足以指畫也。’‘函丈’就是‘講席’的意思。照古人寫信的格式,開首往往說:‘某某再拜,奉書于某某師函丈。’現在把‘某某再拜,奉書于’幾個字省去了,所以但稱‘某某師函丈’,或‘夫子大人函丈’了。”
樂三道:“文言文的信,往往稱‘大人’,怕也有限制的吧?”叔文道:“‘大人’,以用于尊長為宜,《史記·高祖本紀》,高祖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此以‘大人’稱其父。《漢書·淮陽憲王傳》:‘王遇大人益懈。’此以‘大人’稱其母。又《疏廣傳》:‘受叩頭曰,從大人議。’此以‘大人’稱其叔。柳宗元謂劉禹錫母,‘無辭以白其大人’,此以‘大人’稱其友之母。以此類推,則對尊長及業師當稱‘大人’了。至于平輩,從前雖有‘仁兄大人’等稱呼,我卻認為不必如此客氣。”
宗武又道:“我們寫信給父母,稱‘膝下’。這稱呼有無所本?”梅先生道:“《孝經》說:‘故親生之膝下。’注云:‘膝下,謂孩幼之時也。’‘膝下’二字本此。《唐書·高宗本紀》言太宗命高宗游觀習射,高宗云‘愿得奉至尊,居膝下’,此對父稱‘膝下’。《稱謂錄》引宋洪皓使金上母書云:‘皓遠違膝下。’此對母稱‘膝下’。所以這二字只限于對父母用。對其余的尊長,可稱‘尊前’。”宗誠道:“那么‘閣下’‘足下’呢?”載之道:‘閣,亦作‘’,古時候,三公開閣。郡守比古之諸侯,也有閣。書函中不敢直指其人,故稱‘閣下’以表敬意。這二字本專用于尊貴,后來朋友中也通用了。至于‘足下’,《異苑》以為起于春秋時晉文公,因功臣介之推返國后隱于綿山,文公求之,不出,乃燒其山。不料介之推竟抱樹焚死。文公遂伐此木為屐,每值思念,必頓足曰:‘悲乎足下。’我想,這是附會的。下拜,則伏于足下,所以書函開首說再拜奉書于某某足下。這稱呼,戰國時蘇代、樂毅給燕王的信上已用著它了。”
宗誠道:“我看見別人寫信,也有用什么鑒,什么覽的,這些又有什么講究呢?”叔文道:“大概對比我大的或平輩,用‘鑒’;對比我小的,用‘覽’。上面那一個字,也因人而異。如‘勛鑒’,用于做官的;‘道鑒’,用于有學問修養的;‘鈞鑒’,用于掌權的;‘文覽’,用于文人;‘英覽’,用于年輕的人。還有,對于有學問的人,用‘史席’;對于教書的人,用‘講席’;對于著述的人,用‘撰席’;對于有父母喪的人,用‘苫次’;對于有修養道德的人,又可用‘有道’;對于文人,用‘文幾’;對于武人,用‘麾下’;對于女人,用‘妝右’。花樣是很多的。寫語體文的信,這些花樣便都可省去。但是‘親愛的’三字,用的時候也得小心。你們現在是男女同學的,男女同學之間通信,這三字便不能用了。”說得他們都大笑起來。
叔文又道:“文言文的信,末了還得請安祝好,這也有種種的花樣。如對父母尊親,多用‘金安’‘福安’;對老師,多用‘誨安’‘鐸安’;對做官的人,多用‘勛安’‘勛祺’‘勛綏’;對直接的上司,多用‘鈞安’;對有學問修養的人,多用‘道安’‘撰祺’‘著祺’;對做生意的人,多用‘籌安’;對行醫的人,多用‘壺安’。而且下用‘安’字,則上云‘此請’;下用‘祺’字、‘綏’字,則上云‘此頌’。至于比對我們小的,也可以用‘此問近好’‘順祝學行孟晉’等語。又有因時令而異的,如春曰春安,夏曰箑褀,秋曰秋綏,冬曰爐安;過年的時候曰年禧,曰新禧;當日可以接到的曰日社,曰刻安。還有信中指對方而言的字,都應當抬寫,從另一行寫起,或脫開一格寫。指自己講的,都應當偏寫在右邊。你們寫語體文的信,寫到末了,多用‘祝你好’‘祝你康健’一類的話,如其抬頭寫,便當從‘你’字起抬頭,不當從‘祝’字起抬頭了。”見本書按第207頁、206頁即先右后左之顯示順序排印的影印原書的文字和書信格式的樣式。——編者注。
載之道:“寫信鬧笑話,不但在信中首尾的花樣,信封外面的寫法也得注意。我常常看見許多明信片,在收信人姓名之下寫‘臺啟’,發信人姓名下寫‘緘’字,便是笑話了。郵片并不用封套的,怎么說‘緘’呢?叫他怎樣‘啟’呢?信封上對收信人的稱呼,是送信人對他的稱呼,不是發信人對他的稱呼;所以雖然是父親寫給兒子的信,老師寫給學生的信,也都用‘先生’。但是如果這封信是交給熟人帶交的,帶信人是和收信人有關系的,應當寫‘敬煩某某兄(此處用發信人對帶信人的稱呼)吉便交某某兄(此處用帶信人對收信人的稱呼)了。例如,我托宗誠帶封信去給仲良先生,便當寫‘敬煩宗誠弟吉便帶呈尊大人臺啟’,下款寫‘章某某拜托’。但也可以變化,如我托梅先生帶一信給伯臧老師,也可以寫‘敬煩梅老先生吉便帶交周老師臺啟’,那是仍用發信人對收信人的稱呼的。如果我們托人帶信,寫‘送呈某某老爺’,帶信的人不是要生氣了嗎?”宗武道:“我看見托人帶的信,寫‘敬煩某某先生錦旋吉便飭交’,下款寫‘拜干’的,是什么道理?”叔文道:“‘錦旋’是回去的意思,用的衣錦歸故鄉的典故;‘飭交’是命令仆役送去的意思,表示不敢勞他自己的駕;‘干’就是求,和‘拜托’一樣的。”梅先生道:“大人、老爺、少爺、小姐、太太等,就是郵寄的信,也還是不用好。尤其是寄到鄉間去的信,往往要從店家托人轉遞的。鄉下人最講平等,你要他們叫大人、老爺,他們是不愿意的。”
宗基道:“信封上的啟,也有幾種不同的寫法嗎?”載之道:“是的。如‘勛啟’‘鈞啟’之類,往往用于官場;‘安啟’,往往用于家信;普通則以用‘臺啟’二字為多。單用一個‘啟’字也可以。”宗誠道:“還有用一個‘升’字的哩。”梅先生道:“這是老式的寫法,最俗不過的。”宗武道:“信背后還有寫‘金人’、‘如瓶’或‘露申’的,這是什么意思?”叔文道:“用‘金人’的,是用金人三緘其口的成語;用‘如瓶’的,是用守口如瓶的成語;都是和蓋‘護封’圖書一樣。‘露申’是不封口的意思。”宗誠道:“信,怎么會不封口的?”叔文道:“譬如我托你帶一封信給你的爸爸,就不必封口了。”
他們談得太起勁了,輪船經過東江嘴、聞家堰等埠,放了三次汽笛,盤了一次船,攏了雨次埠,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里山到了,八角山也繞過去了。汽笛一聲,小駁船已慢慢地靠攏來。荼房來替宗誠拿東西,方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宗誠匆匆地告別,跟茶房下去。駁船上已有工人在接他。里山過去,就是富陽。叔文等也忙著付茶錢,整東西。不多時,已到富陽。梅先生和載之、樂三向他們作別,匆匆地上岸去了。再上去,就是中埠,他們也擠下駁船上岸。自有叔文家的工人接著。工人挑了行李,他們大小三人跟在后面,戴著和暖可愛的冬日正午的陽光,緩步歸去。對面的蒼山,一步步地迎面而來。走到山邊,似乎路已窮了,轉了一個彎,彎過山嘴去,又豁然開朗,另是一個田野,另見一座村落。村旁各有幾株古老的喬木,一條小溪,溪上架著板橋。還有連綿數里的竹園,蒼翠依然。人在竹蔭中走,太陽從竹叢中射出來,灑到他們的身上、他們面前的石子路上。前面,有他們的故里,他們久別了的甜蜜的家。家,使他們把兩只腳的辛苦都忘了。路走得越多,離家越近,腳上也似乎越有勁,越走得快。一進他們的村子,宗武和宗基竟拿出學校里賽跑的本領,拔步飛跑,趕過了挑擔子的工人。走到家門口,只見他們白發蒼蒼的曾祖母正顫巍巍地倚門而望。他們倆趕上前叫了一聲,扶著她,歡天喜地地走進他們所渴望的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