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灣》是一部從構思到完成前后歷經十年的重量級作品。作者以非凡的耐心與細密、冷靜的思考、出神入化的語言,講述了一個悠長而動人的家族故事。從民國三十年代寫到新世紀來臨,七十余年時光,五代人的命運,從偏遠鄉村到大都市,如她筆下的潁河水奔騰不息。作品書寫家國命運、歷史風云、時代變遷,小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充滿命運感,描述了二十世紀中國人是怎樣生活的,進而,人是怎樣活的。
引發文壇熱議的七零后實力派作家重量級精品力作。小說塑造一個光華延照幾代人的奇女子,描述近一個世紀的家國生命圖景。河水多灣,命運無常;荒唐歲月,絕處尋生。我們都是在迷宮中尋找出口的人!語言磅礴華美,出神入化,厚重而精彩,引人入勝,令人唏噓。
周瑄璞,1970年生于河南省臨潁縣,現居西安,中國文壇新晉實力派作家。著有長篇小說《人丁》《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中篇小說集《曼琴的四月》。作品曾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曾獲中國女性文學獎、柳青文學獎。
第一章
螞蚱經,螞蚱經
螞蚱本是土里生
螞蚱長了八個月
一霜打得直撅撅
草窠里,得了病
豆窠里,著了重
芝麻窠里喪了命
螻蛄聽說去發面
屎殼郎聽說把饃蒸
馬吱妞聽說去送殯
螞蟻聽說去拉靈
油子哭得柿葉紅
八個斑蒼打墓坑
花老婆籮面不消停
這一次,還叫不叫出閣呢?季瓷問自己。
三年前,她可是風風光光地出過一回閣的。她爹季先生親自寫了喜聯貼在門上。
那年她虛歲十八。四個摞起來要雙人抬的大圓禮盒,里面有五谷雜糧、珍珠、瑪瑙、玉石、翡翠、絲線、綢緞,還有她繡了幾年的各樣女紅活,四床錦緞被子,六身大鑲大緄的衣裳。除此以外,還有一只小鐘表。
民國二十年,潁多灣縣的鄉下,誰人見過這樣的鐘表呢?它有火燒一般大,玻璃殼里像是裝了個小馬駒,踢踢踏踏地跑,你想讓它啥時候叫它就啥時候叫。有人說那是“吱吱啦啦”的,有人說那是“丁丁零零”的,總之,那是天外來的叫聲,比春天里布谷鳥的啼鳴還要中聽。
臘月里,天還沒明,季瓷坐的暄騰騰紅鮮鮮的小轎就被抬到了羅灣。于枝貴的家門口,跑來看新媳婦的人已圍嚴實了。人們早就想一睹季先生家二閨女的風采。傳說中這位二閨女繡的石榴籽看著就想吃,繡的鴛鴦下了潁河肯定能鳧水。她還剪得一手好窗花,閨女出門都要請她剪一個大團花蓋臉盆。
看過那陣勢的閨女們都在心里想著,待我出門時能有像她那樣的排場,就知足透了。潁多灣人把閨女出嫁叫“出門”,講究的說法叫“出閣”。
而這一回,什么都沒有了,錦緞的被子,大鑲大緄的、還沒有來得及穿的衣裳,都沒有了。她想,還是不叫出閣的好吧。女人一生出一次閣,風光一回也就中了。
是不是怨那只表呢?送終(鐘)送終(鐘),我咋就陪嫁了一只鐘表呢?這不是把霉氣帶到婆家了嗎?這不是燒包燒過火把自己燒了嗎?三年內公婆都過世,而千不該萬不該,他也走了,走得那么急,一句話也沒給我說,我也沒給他說出那句最要緊的話。
于枝貴比季瓷大兩歲。當年寬嬸子來說想把北鄉小季灣季先生的二閨女說給他時,他一蹦多高地喜歡——早就聽說教書先生家的二閨女心靈手巧,針線活一看就會。他妹子于枝蘭更是喜得拍手,咦,哥呀,你要是娶上小雞娃的二閨女,那我就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了。當地人說話圖省事,將一板一眼、很有文化感的村莊名字,按照最順嘴最圓滑的發音來念,洪陳店叫作“渾春店”,北舞渡念成“北牛(ou)犢”,小季灣也就成了“小雞娃”。
“憨閨女吧,光想穿好衣裳哩,你不想想,那小雞娃的二閨女想聘的人家有多少呀,看你爹這巧手木匠干這么多年攢下的家業,夠不夠給人家下聘禮哩。”巧嘴媒人說。
“夠,夠,他寬嬸子,你放心去說吧,只要季先生吐口,只要那二閨女愿意,俺老兩口情愿骨頭砸了賣成扣兒。”枝貴他娘嘴湊上耳根來,“我叫貴他爹下回去縣上給你撕件洋布料子。幾個莊上都沒見人穿過哩,我只上回看戲見葡萄灣的常家媳婦穿過,咦,那齊整得呀……”
“咦,那你說咱這輩子還能穿上個洋布布衫?”寬嬸子更加歡喜。
“能,能,你穿不上誰還能穿?”枝貴他娘聲兒又小下去,“俺家平日看著仔細摳唆,可也聘得起那二閨女了,這么給她說吧,就只那天上的星星俺給她弄不來,其余凡是她想到的、見過的,都能滿足她。”
寬嬸子立時腳下踏了云彩,來到小季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