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是個徹底務實的人,從小只想過安穩的日子;她挑有前途的律師結婚、阻止丈夫追求田園生活,也要求三個孩子都依她的價值觀去做人生規劃。一次探望小女兒的返程途中,火車因雨季路斷而停開,她受困沙漠中的一個小站,每天只能在附近沙丘散步,走著走著,她開始面對自己,一件件以往刻意忽略的“小事”這時都不請自來……
《幸福假面》初版于1944年,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生Z滿意的作品之一她藉本書滿足了一個對自我的提問:我是誰?我“真正”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所愛的人對我有何想法?他們對我的想法是否如我所想?過程峰回路轉,真實而殘酷。
這些作品描述的是某些破壞力Z強、Z激烈的愛的形式。
——羅莎琳德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獨生女
瑪麗·韋斯特馬科特的秘密
羅莎琳德·希克斯(Rosalind Hicks,1919-2004)
早在一九三〇年,家母便以“瑪麗· 韋斯特馬科特”(Mary Westmacott )之名發表了第一本小說。此次出版的這六部作品(編注:中文版合稱為“心之罪”系列)與“謀殺天后”阿加莎· 克里斯蒂的風格截然不同。
“瑪麗· 韋斯特馬科特”是個別出心裁的筆名,“瑪麗”是阿加莎的第二個名字,韋斯特馬科特則是某位遠親的名字。母親成功隱匿“瑪麗· 韋斯特馬科特”的真實身份達十五年,小說口碑不錯,令她頗為開心。
《撒旦的情歌》于一九三〇年出版,是“心之罪”系列原著小說中最早出版的,寫的是男主角弗農· 戴爾的童年、家庭、兩名所愛的女子和他對音樂的執著。家母對音樂頗多涉獵,年輕時在巴黎曾受過歌唱及鋼琴演奏訓練。她對現代音樂極感興趣,想表達歌者及作曲家的感受與志向,其中有許多取自她童年及一戰的親身經歷。
柯林斯出版公司對當時已在偵探小說界闖出名號的母親改變寫作一事,反應十分淡漠。其實他們大可不用擔心,因為母親在一九三〇年同時出版了《神秘的奎因先生》及馬普爾探案系列首部作品《寓所謎案》。接下來十年,又陸續出版了十六部神探波洛的長篇小說,包括《東方快車謀殺案》、《ABC 謀殺案》、《尼羅河上的慘案》和《死亡約會》。
第二本以“瑪麗· 韋斯特馬科特”筆名發表的作品《未完成的肖像》于一九三四年出版,內容亦取自許多親身經歷及童年記憶。一九四四年,母親出版了《幸福假面》,她在自傳中提到:
“……我寫了一本令自己完全滿意的書,那是一本新的瑪麗·韋斯特馬科特作品,一本我一直想寫、在腦中構思清楚的作品。一個女子對自己的形象與認知有確切想法,可惜她的認知完全錯位。讀者讀到她的行為、感受和想法,她在書中不斷面對自己,卻自識不明,徒
增不安。當她生平首次獨處——徹底獨處——約四五天時,才終于看清了自己。
“這本書我寫了整整三天……一氣呵成……我從未如此拼命過……我一個字都不想改,雖然我并不清楚書到底如何,但它卻字字誠懇,無一虛言,這是身為作者的至樂。”
我認為《幸福假面》融合了偵探小說家阿加莎· 克里斯蒂的各項天賦,其結構完善,令人愛不釋卷。讀者從獨處沙漠的女子心中,清晰地看到她所有家人,不啻一大成就。
家母于一九四八年出版了《玫瑰與紫杉》,是她跟我都極其喜愛、一部優美而令人回味再三的作品。奇怪的是,柯林斯出版公司并不喜歡,一如他們對瑪麗· 韋斯特馬科特所有作品一樣地不捧場。家母把作品交給海涅曼(Heinemann)出版,并由他們出版她最后兩部作品:《母親的女兒》(一九五二)及《愛的重量》(一九五六)。
瑪麗· 韋斯特馬科特的作品被視為浪漫小說,我不認為這種看法公允。它們并非一般認知的“愛情故事”,亦無喜劇收場,我覺得這些作品闡述的是某些破壞力最強、最激烈的愛的形式。
《撒旦的情歌》及《未完成的肖像》寫的是母親對孩子霸占式的愛,或孩子對母親的獨占。《母親的女兒》則是寡母與成年女兒間的爭斗。《愛的重量》寫的是一個女孩對妹妹的癡守及由恨轉愛——而故事中的“重量”,即指一個人對另一人的愛所造成的負擔。
瑪麗· 韋斯特馬科特雖不若阿加莎· 克里斯蒂享有盛名,但這批作品仍受到一定程度的認可,看到讀者喜歡,母親很是開心,也圓了她撰寫不同風格作品的宿愿。
(柯清心譯)
第一章·001
第二章·020
第三章·036
第四章·060
第五章·070
第六章·089
第七章·106
第八章·131
第九章·166
第十章·179
第十一章·187
第十二章·202
尾聲·211
特別收錄
●瑪麗·韋斯特馬科特的秘密 羅莎琳德·希克斯·224
她不再有那種可怕的孤獨感了……
但我得要想想,她告訴自己說,我得要想想,我得要把事情弄個清楚,我會在這里就是這緣故——要把事情弄清楚……
她得要徹徹底底地認清瓊·斯卡達摩究竟是什么樣的女人……
這就是她為什么會來到這里,來到這沙漠的原因。這明亮、可怕的光會照出她是什么樣的人,會照出她不想要去看的所有事情真相——而其實那些事情,說真的,她一直都心里有數。
昨天出現過一條線索,也許,她最好就從這線索開始。因為就是從那之后,可不是嗎?那第一股盲目的驚慌感就席卷了她。
她曾背誦詩詞——事情就從這兒開始的。
春天里,我曾不在你身邊……
就是這句詩,讓她想起了羅德尼,而她則曾說:“可是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了……”
一如那天晚上羅德尼曾說:“可是現在已經是十月了……”
那晚,就是他和萊絲麗一起坐著的那天晚上——他們兩個沉默不語地坐著,相隔四英尺的距離。當時她還想過,可不是嗎?這種距離不是太友好的樣子。
但她現在知道了——那還用說,其實當時她就知道了——為什么他們兩人隔得那么遠。
那是因為,不是嗎?他們不敢靠得再近一點……
羅德尼,和萊絲麗·舍斯頓……
不是和米娜·蘭道夫——從來就不是米娜·蘭道夫。她曾刻意在腦子里編造關于米娜·蘭道夫那番鬼語,是因為她很清楚他們兩個根本什么事都沒有。她拿米娜·蘭道夫作幌子,用來掩藏真相。
而且部分是因為——瓊,現在誠實點吧——部分也因為米娜·蘭道夫要比萊絲麗·舍斯頓容易讓她接受。
承認羅德尼被米娜·蘭道夫吸引不會傷她的自尊,因為米娜漂亮,是那種本就可吸引欠缺柳下惠精神者的狐貍精。
然而萊絲麗·舍斯頓——萊絲麗甚至不貌美,也不年輕,更不懂得打扮。萊絲麗臉上的倦容以及可笑的半邊臉笑容,要承認羅德尼竟然會愛上她,愛到不敢靠近,起碼要保持四英尺距離,以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這點是她極之不愿意承認的。
那種渴念的愛火、那種無法滿足的情欲——這種熱情的力量是她自己從來都不懂得的……
那天他們兩人在阿謝當時,就有著這種愛火,而且她也感覺到了。就是因為感覺到了,所以她才那么難堪地急忙跑開,不給自己時間去面對她其實已經知道的事……
羅德尼和萊絲麗沉默不語地坐著,甚至不看對方,是因為他們不敢這樣做。
萊絲麗愛羅德尼如此之深,以致希望死后安息在他所住的鎮上……
羅德尼低頭望著大理石墓碑說:“想到萊絲麗·舍斯頓躺在像這樣的一塊冰冷大理石下面,似乎是蠢得要命的事。”然后那朵杜鵑花蕾掉了下來,像濺開的猩紅色。
“心頭血,”他曾說,“心頭血。”
接著,他還這樣說:“我累了,瓊,我很累。”說完之后,還很奇怪地加了一句:“我們沒法都很勇敢……”
說這話時,他是在想著萊絲麗,想著她以及她的勇氣。
“勇氣并非一切……”
“難道不是嗎?”
還有羅德尼的精神崩潰,萊絲麗的死是主因。
在康瓦爾郡安詳地躺著,聽著海鷗的叫聲,對人生了無興趣,靜靜微笑著……
湯尼稚氣未脫的聲音說著:“難道你對父親一點都不了解嗎?”
她是不了解,她一點都不了解!因為,她差不多是橫了心不想要去了解。萊絲麗望著窗外,解釋她為什么要幫舍斯頓生個孩子。
羅德尼說“萊絲麗做事從來不做一半的……”時,也是望著窗外。
他們兩個站在窗前向外望時,看到了什么?萊絲麗是否見到了她園中的蘋果樹和銀蓮花?羅德尼是否見到了網球場和金魚池?還是兩人都見到了愉悅的灰白鄉間以及遠山朦朧的樹林?那是從阿謝當山頂上見到的景色。
可憐的羅德尼,可憐、累壞了的羅德尼……
羅德尼面帶和藹、揶揄的微笑,羅德尼說“可憐的小瓊……”時總是那么和藹,總是充滿感情,從來不讓她失望。
嗯,她一直是他的好太太,難道不是嗎?
她總是把他的利益擺在第一……
等一下——她有嗎?
羅德尼的雙眼在向她求情……憂傷的眼神,一直很憂傷的眼神。
羅德尼說:“我哪想得到會這么討厭這個辦公室呢?”他神色凝重地看著她問:“你怎么知道我將來會快樂呢?”
羅德尼向她懇求他想要過的生活,去當農夫的生活。
羅德尼站在辦公室窗前,望著市集上的那頭牛。
羅德尼對著萊絲麗大談養殖乳牛。
羅德尼對艾薇莉說:“一個男人要是沒在做他想做的事,那他只是半個男人而已。”
這正是她,瓊,害了羅德尼的地方……
她焦慮得拼命要為自己剛曉得的判斷加以辯護。
她是為了做最好的打算才這樣的!人總得要實際一點!要替兒女們著想,她并不是出于自私才這樣做的。
但是這喧囂的抗議卻平息了。
她不曾自私過嗎?
難道不是因為她自己不想去農場生活嗎?她想要讓兒女有最好的——但什么才是最好的?羅德尼難道不是也有跟她同樣的權利來決定兒女該有什么嗎?
真正有優先權的難道不是他嗎?不是應該由做父親的來選擇兒女該過怎樣的生活,做母親的負責照顧他們的幸福、忠誠地實踐做父親的生活理念?
羅德尼曾經說,農場生活對孩子很好……
湯尼肯定會過得很開心的。
羅德尼看顧著湯尼,不讓他錯過他想要過的生活。
“我不太擅長于……”羅德尼曾這樣說過,“強迫別人做什么事。”
可是她,瓊,不就毫無顧忌地強迫羅德尼……
瓊突然一陣心痛,想著:可是我愛羅德尼啊!我愛羅德尼,并不是因為我不愛他才……
她突然恍然大悟,正因為這樣,才更不可原諒。
她愛羅德尼,然而卻對他做出這種事。
要是她恨他的話,這樣做還情有可原。
要是她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話,這件事也不會那么要緊了。
她愛他,然而,愛他的同時,她又剝奪了他與生俱來的權利——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
因此之故,由于她不擇手段地運用她身為女人的武器——搖籃里的孩子,以及還在肚子里的孩子——剝奪了他
某些東西,使他至今未能復元。她剝奪掉的是他一部分的男子氣概。
也由于他的溫文,所以他沒有對抗她、征服她,因此余生成為少了很多男子氣概的人……
她心想著,羅德尼……羅德尼……
她想著,而且我沒辦法把這些男子氣概還給他……無法補償他……我無能為力……
但是我愛他,真的愛他……
我也愛艾薇莉和湯尼、芭芭拉……
我一直都愛他們……
(但愛得不夠,這就是答案——不夠……)
她心想,羅德尼,羅德尼,難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說不了嗎?
春天里,我曾不在你身邊……
是的,她心想,有很長時間不在……自從那個春天之后……我們邂逅的那個春天……
我一直停留在原處——布蘭西說得對——我仍是那個離了圣安妮女校的女學生。輕松過活,懶于思考,沾沾自喜,害怕任何可能會痛苦的事……
沒有勇氣……
我能怎么辦?她心想,能怎么辦呢?
然后她想,我可以回到他身邊,可以說:“對不起,原諒我……”
對,我可以說這話……我可以說:“原諒我,我并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
瓊站起身來,兩腿發軟而且失神。
她緩慢吃力地走著,就像個老婦般。
走著、走著,一腳,然后另一腳……
羅德尼,她在心里想著,羅德尼……
她覺得身體很不舒服,虛弱得很……
這是條漫漫長路,很漫長的路。
印度人從招待所里跑出來迎接她,笑容可掬,揮著手,比手畫腳地說:“好消息,夫人,好消息!”
她瞠目以對。
“您見到了嗎?火車來了!火車停在車站,您今晚就可以搭火車走了。”
火車?帶她回到羅德尼身邊的火車。
(“原諒我,羅德尼……原諒我……”)
她聽到自己在大笑——狂笑,很不自然的笑法。印度人為之瞠目,于是她竭力鎮定下來。
“火車來了,”她說,“來得正是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