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第五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獲獎作品選集,薈萃當代較前沿兒童文學作家較新原創短篇佳作。其中包括《蓮蓬》《星星知道》《舊日之書》《少年丁點的閱讀片段》等作品,用洗練的文筆構筑耐人尋味的童年故事,透視成長的樂趣、困境與生活的真理,代表了當今我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創作的至高水準,值得我們閱讀、研習并珍藏。
圣索菲亞教堂的秋天
孟飛
十月的一天,媽媽拿回海報,萬圣節前夜,圣索菲亞大教堂將舉辦節日派對。我把海報拿到學校,沒出兩天,就有同學把面具之類的藏在書包里帶來,于課間穿戴上嚇人,或課上趁老師不注意戴上一秒半秒,教室里時不時傳出怪聲。
閆老師知道我們的把戲,并不責難,而是和我們約好,萬圣節那天,班里也開派對。
萬圣節派對是要扮鬼的,我謀劃找塊白布。
我家住的老屋面臨拆遷,媽媽沉吟半晌,許我把床頭小窗的白窗簾摘下來。
小窗一米見方,朝南,卻并沒多少陽光,窗外那棵石榴樹鋪天蓋地,把窗戶全填滿了。在平時,小窗是不能大開的,不然,石榴樹枝會不知好歹地伸進屋來。
不消片刻,白窗簾被我捅出了三個窟窿蒙頭披掛上了,再用一根線繩把脖子扎緊。我要扮白鬼,只露眼睛鼻子,飄忽忽、白慘慘的。照過鏡子后,我很滿意,格外興奮,呼啦把窗戶打開爬出去,握住石榴樹已被媽媽精心纏裹上御寒“棉衣”的枝杈,吊在上頭。
“哦啊!”媽媽嚇得幾乎從椅子上摔下來。
“弄壞石榴樹,看我怎么收拾你!”媽媽呼喊著撲過來。
一溜白煙兒,我抽身翻回屋里去了。
心情相當地好,我找到手電筒,綁在脖子后頭,萬圣節派對上,我要扮發光的白鬼。
一大蓬石榴樹枝真的不知好歹地伸進屋來了,可誰說它不知好歹呢?葉子在一個月前還細柔婆娑、碧綠欲滴的,眼下泛著微黃,快落了,卻密密地掛著紅石榴,小紅燈籠似的,惹人歡喜。難怪媽媽深愛它呢,今年又沉甸甸地紅了一樹……
風來了,那蓬樹枝淘氣地晃動著,原本斑駁、寒磣的小屋,竟顯得古樸雅致起來。我有了作畫的沖動,拿出畫筆迅速打線稿,那蓬伸進屋來的石榴樹、我的小窗、我的小床、掛在墻上的萬圣節扮鬼道具……
萬圣節如期而至,那天下午后兩節課,整個年級幾乎每個班都關起門狂歡。我們事先把遮光窗簾拉嚴實,只從邊角的地方透進少許光亮,這樣一來,關上燈,教室就黑成一片,僅能看到影影綽綽的人影。
我們都往怪異嚇人里打扮,閆老師卻相反,穿了一件雪白羊毛披風,頭上戴皇冠形發卡,手拿發光權杖,搖身變成了童話中的高貴女王。
“女王”宣布萬圣節狂歡開始,把燈關掉,教室里立刻發出層出不窮的尖叫。各種搞怪、捉弄,扮鬼的、捉妖的……教室門時不時被推開,有受不了逃跑的,有換了行頭重新參與的……
我們瘋狂得肆無忌憚,爭相把平時的壓抑、刻板都宣泄、釋放干凈。
時間到了,窗簾拉開,“女王”宣布狂歡結束。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玩耍時一直保持著鎮定女王范兒的閆老師,忽然連聲尖叫,雪白披風竟然被胡亂涂抹上了各種顏料,變成了花花綠綠的花披風!
“天哪!天哪!”閆老師急得紅了眼圈兒。
“誰這么缺德,往老師身上亂抹?”班長氣憤地質問。
教室安靜下來,大家面面相覷,都不敢再出聲兒。
“都把手伸出來!”班長一邊命令一邊逐個兒查看。
我縮著手,出了一身冷汗,這些天連續作畫,我的手上留有沒能洗掉的顏料痕跡。
班長查完,宣布全班只有我一個人手不干凈。
瞬間,數十雙眼睛盯住了我。我驚恐不已,辯白:“不是我干的!我冤枉!”
“不是你,那是誰呢?!”
“不知道是誰,真的不是我!”
……
我和同學們辯解,班長和幾名班干分頭查看同學們的書包、書桌去了,他們從我書桌里搜出了繪畫顏料,七嘴八舌地質問:“今天全班只有你帶了畫畫顏料來,還有什么可說的?!你再看看,畫筆上還蘸著顏料呢,老師衣服上被抹的就是這種顏料,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愛畫畫,顏料天天都放書桌里,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今天我根本沒動過顏料!”
“不是你,還會是誰呢?!”
“反正不是我!”
“除非你能找出是誰,要不然就是你干的!”
……
我百口莫辯,癱軟地蹲在地上。
閆老師把我扶起來,揮揮手,說:“安靜!都別吵了!我相信,不管是哪位同學畫的,都不會出于惡意。這事到此為止,以后不要再提!”
怎么也想不到,萬圣節派對原本是為了娛樂、增進友誼,我竟成了冤枉鬼。我當著同學們的面,把畫畫顏料扔進垃圾桶里。回到家,我把那幅尚未完成、準備參加校繪畫大賽的畫作——《我家的石榴樹》,扔到床下,決定再也不畫畫了。
我發現,從那以后,同學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我,說話也陰陽怪氣的。閆老師對我的態度好像也發生了變化,課堂提問,總挑難的問我,讓我回答不上來。
我感到巨大的壓力,無法專心聽講,無法像從前那樣自然地跟同學們交談,什么都無心去做。我變得脆弱,有一點點借口,就哭上一大場。
就這樣強撐著過了一個星期。
這天晚上,媽媽的老毛病偏頭疼又犯了,這回她疼得尤其嚴重,啼哭不止,直到深夜還在隱隱哭泣。我正睡不著,想著受到的冤枉,越想越委屈,媽媽的哭聲招惹得我再也承受不住了,大哭著跑進爸爸媽媽的房間,哭訴我的冤枉,央求他們允許我不去上學。
媽媽猛地把我抱進懷里,放聲大哭。
爸爸沉默著,走到屋外。
深秋的哈爾濱,夜風清冽,淡鵝黃色的月亮飄在幽藍的夜空,沒有一絲云,天上,恬淡得沒有一絲心事。
我跟在爸爸身后,哭著央求:
“能不能幫我跟老師請幾天病假,就說我為這事氣病了,催她盡早把事情查清楚。”說著,我把爸爸給我披上的毛衣外套扯下來,真恨不能大病一場。
“照理說,不上學是不對的。”爸爸說完,沉思了一會兒,說,“依你目前的狀態,就是去上學,也聽不進去什么。快把衣服穿上,我去說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屋里出奇亮堂。透過小窗,我破天荒看到了藍天,然而,石榴樹竟沒了!它倒在院子里,樹上還掛著石榴呢。
“哪個壞蛋搞的破壞?!”我尖叫著跑出去。
媽媽虛弱地蹲在樹旁,臉色蠟黃,盯著地上被人遺落的斧子,顯然氣壞了。
爸爸擺擺手,他已經為我請好了假,吩咐我快快吃完早飯,穿戴好,跟他們一起去圣索菲亞大教堂,免得剩我自個兒在家裝病露餡兒。
我連日來陰郁的心情突然有了少許歡喜。媽媽信教,有點事兒就要去教堂禱告,爸爸管不了,但他不許我信,從來都不讓我跟著去教堂。大教堂在市里,我老早就巴望著去呢。
車從我們住的平房區開出,途經哈平路轉和平路,離大教堂越來越近。
媽媽蒙頭不語,車里靜寂,爸爸低聲安慰:“想開點兒!”
我看著窗外,各種密集、高聳的建筑,各種街景,好不繁華!突然,萬圣節那件事無聲無息跳出來,幽靈似的,往我頭上箍了個東西。
裝在后備箱的石榴樹杈,快活地兜著風,如同第一次出門的孩子,欣喜若狂。
忽然,一群鴿子飛進我的視線。白的、灰的,飛來飛去,交織變幻。
天空無限碧藍,中央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鱗次櫛比的建筑好像突然消失了,圣索菲亞大教堂巨大、墨綠色的洋蔥頭形穹窿,托舉著光芒萬丈的金十字架躍然升起,鄭重、神圣地安放進鴿影婆娑的藍天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