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當代著名作家遲子建以“洗澡”為主題的三部小說。《空色林澡屋》以勘察小分隊的一段離奇經歷,講述一個命運坎坷的女人。在東北那空靈飄渺的密林夜色中,一個長相丑陋卻內心善良的女人通過導游的故事進入我們視野,這個如清水般純凈的女人,在顛沛流離的大半生中一無所有,只留下滿身難以愈合的傷痕。暮年的皂娘,守著一個船形的澡盆,用生命之泉為旅人洗滌風塵,也用心底那一絲純潔的善念,渡著漂泊的自己,渡著漂泊的旅人??????
1.茅獎得主遲子建傾盡心力之作,每一部都帶給我們驚喜。新推出的《空色林澡屋》,讓我們重溫東北大地那一片深厚的土地上,直面那些善良的人們。
2.《清水洗塵》展示人性的壓抑和渴望,《泥霞池》直面惡劣環境對人性的扭曲,《空色林澡屋》則引渡那些心存善念的人們。三個小說都與洗澡相關,描畫了一條遲子建創作的軌跡。
遲子建,1964年出生于漠河。1987年入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畢業后到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群山之巔》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逝川》《霧月牛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作品有英、法、日、意、韓、荷蘭文等海外譯本,并多次獲獎,其中《額爾古納河右岸》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靜止航行的船 / 1
空色林澡屋 / 1
泥霞池 / 66
清水洗塵 / 148
像泥霞池這樣的地方 / 176
空色林澡屋
去年花開時節,我率領著一支森林勘查小分隊,自察卡楊北上,來到中國北部的烏瑪山區。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對停伐五年后的烏瑪山區的自然狀況,做實地勘察。看看休養生息后的森林,野生動物是否多了,消失的溪流是否如閃電一樣,依然給大地撕開最美麗的裂縫。
因為要穿越大片的無人區,風餐露宿,猛獸、不可預知的自然災害、匱乏的野外生存經驗,對我們來說都是一道道看不見的網,構成威脅。我們托當地林業局的同志,幫我們請了一位山民向導,并為他配備了一桿獵槍。
他叫關長河,戴一頂有帽遮的鹿皮小帽,個子矮矮,羅圈腿,黝黑的扁平臉,塌鼻子,看人時喜歡瞇起一只眼,眉毛疏淡得像田壟上長勢不佳的禾苗,額頭有兩道深深的橫紋,像并行的車軌,那額頭就給人站臺的感覺。但這樣的站臺,注定是空空蕩蕩的了。他不用嘴時,嘴唇也魚嘴似的翕動著,好像在咀嚼空氣。他牽來一匹鄂倫春馬,馱運帳篷等物資。
空色林澡屋進山第一天,他牽著馬在前引路,不時嘟嘟囔囔地罵著什么,讓人好生奇怪。晚上宿營時,我們才明白他嫌子彈配備多了,三十發——這分明是對他的槍法不信任嘛。他說非到萬不得已,自己是不會動槍的。要是濫殺動物,烏瑪山區的各路神仙,就會把他變成癱子!
他帶了一箱塑封的散裝土酒,半斤裝的。傍晚支起帳篷,燃起篝火,他就取出一袋,用牙齒在一角咬出豁口,將酒倒進一個漆面斑駁的搪瓷缸,隨便倚著篝火附近的一棵樹或是樹樁(若倚著樹樁,他頭頂戳著一截黑黢黢的東西,便像舊時披枷帶鎖的犯人了),耷拉著眼皮,十分享受地喝起酒來。他喜歡空口喝上小半缸,再湊過來吃飯。我們帶了不少肉食罐頭,他聞了總是蹙眉,寧愿吃他帶的馬鹿肉干,它們看上去像切斷的棕繩,干硬干硬的,我們的牙齒對付不了,他卻像嚼松脂油,毫不費力。我們帶來的食物,他唯有對掛面獨有鐘情,他會把順路采的野菜——水芹菜呀,柳蒿芽呀,或是蕨菜,在河中晃蕩幾下,算是洗了,也不用開水焯,更不用刀切,直接拌在面里。所以他碗里的面條總是綠白相間,像是一叢鑲嵌著陽光的綠柳。
出發的第一周,我們發現幾處落葉松林,有被盜伐的跡象。樹墩橫切面現出的白茬,還是新鮮的。關長河告訴我們,所謂停伐,只是不大規模采伐了,林場的場長們,各踞山頭,還不是偷著砍木頭,運出賣掉,以飽私囊。怕劣跡暴露而被追究責任,狡詐的林場主,將盜伐的林子放上一把火,燒個光禿禿,就說是雷擊火引起的,瞞天過海。但是一周之后,當我們深入到密林深處,離公路鐵路越來越遙遠,連山間小路都難得一見的時候,我們如愿看到了繁茂的樹,看到了在溪畔喝水的馬鹿,看到了在柞木林中追趕山兔的野豬。我們還看到了碩大的野雞——這森林中飄曳的彩虹,當它掠過樹梢時,那泛著幽光的五彩翎毛,簡直就是給綢緞莊做廣告的,讓人驚艷。
森林中最可怕的野獸不是狼和熊,畢竟遭遇它們的幾率小,再說有關長河和他的獵槍護衛著。比野獸更兇猛的,是拂之不去的蚊子和小咬。尤其是不出太陽的日子,森林缺了陽光這味藥,它們就猖狂起來了,抱團飛旋,跟著你走,將我們的臉叮咬得到處是包——它們恨我們侵入它們的領地吧,在我們的臉上埋下地雷。所以宿營的時候,我們總是先籠火熏蚊子,再支帳篷。我們還在篝火旁撒尿,不然褲帶一解開,蚊子小咬有如發現了樂園,一擁而上。關長河對我們在篝火旁撒尿很鄙視,說火神會怪罪的。他不怕蚊子小咬,有時還伸出舌頭,舔幾只吃。晚上他獨自睡一頂帳篷,月亮好的夜晚,我們起夜時,不止一次看見他酒后站在泛著幽藍光澤的林中,朝著月亮張開雙臂,手掌向上,像是要接住什么的樣子。我們當中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問他夜半那姿態是干嗎?他說月亮太明亮了,怕是天也難容,萬一月亮被推下來,他還能救它一命。不然月亮的臉破碎了,夜晚就沒亮兒啦。他那鄭重的語氣,讓人不敢發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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