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普通上海人過的都不是驚天動地的大日腳,而是踏踏實實的小日腳。小日腳里有真善美,小日腳里有閑情逸致,小日腳里也有深厚的海派文化傳統。本稿用隨筆的形式,以小情致、小事體、小考究、小人物、小天井、小浪花六個版塊,寫出上海小日腳里的喜怒哀樂。
畸筆叟,本名鄭健。老三屆,插過十年隊,務過五年工。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英語系。1984年起,服務廣播電視媒體凡28年。1999年,參與打造滬上知名電視評論欄目《東視廣角》。2002年打造滬上時尚電視攔目《今日印象》。2008年參與財經電視紀錄片《激蕩》制作,是兩大總策劃之一。也是2014年電視滬語談話欄目《閑話上海灘》的總策劃。
《上海小日腳》:
叫一聲“張家姆媽”,老有味道
在上海的弄堂里生活過的人,從小到大都有一門必修課:叫人。
這門功課至少要分成兩個degree,先是叫不叫,再是哪恁(怎么)叫。
世俗的判斷,死活不肯叫的小囡最不討人歡喜,自家不肯主動叫大人關照了再勉強叫的小囡堪堪及格,叫是叫的總歸叫得不大情愿的小囡馬馬虎虎,主動叫還笑嘻嘻且叫得刮啦松脆的小囡頂討人歡喜。
我叫人從小就是上品,親眷淘里鄰舍隔壁儕(全)講我乖。其實,我那時也還不懂勢利,也還不明事理,只是有點賤罷了,覺得叫叫人家蠻好白相的。
哪恁叫,里面的講究就多了。
從小到大,也是有層次有變化的。
一開始是不分自家人人家人的,同輩的一律叫哥哥姐姐,大一輩的一律叫叔叔阿姨,再大一輩的一律叫阿爺阿娘外公外婆。
稍大,就要分了。自家人里,除了同輩的依然不分,大一輩的不但要分出伯伯娘娘舅舅嬸嬸姑父姨父,還要分大小,如小娘舅、二娘娘,當然還有大姨媽。
到此為止,上海弄堂的叫品與各地農村并無差異,與一千年前乃至更早的中國人叫品亦無多差別。
這是因為農村與城市的區別、農耕文明與工商文明的區別就在于一個是熟人社會,一個是陌生人社會。
弄堂里的小囡是要從熟人社會慢慢走向陌生人社會的,而村里的孩子尤其是一千年前村里的孩子很可能一輩子活在熟人社會里。
因此,上海弄堂里的小囡再大一點,叫人就要更加細分化了。
一種是跟著大人叫。這種叫品僅限于父輩比較熟悉的鄰友之間。
比如,父親叫他月笙哥,你就叫他月笙爺叔(或月笙阿叔);母親叫她桂生姐,你就叫她桂生阿姨(或桂生嬤嬤)。
一種是跟著小人叫。這種叫法就更普遍了,而且不論輩分,你這么叫,你父母也這么叫,你外公外婆也是這么叫的。當然,還是在互有來往、歇弗歇(時不時)要打交道的鄰里之間。
比如,大頭阿爸大頭姆媽、軍軍外公軍軍外婆。
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叫品中間最早是有個“勒”(的)字在的,若:大頭勒(的)阿爸。慢慢地就被省略掉了,競也不產生歧義。
至于萍水相逢,見了這次未必有下次的陌生人,叫品自然不同。
弄堂里對陌生人的叫品大致分三種:一種與住處有關,一種與籍貫有關,一種與姓氏有關。
與住處有關的有:九間頭爺叔、皋蘭路阿姨、二層樓老太、煙紙店老爹、弄堂口小皮匠等。
后來,有石庫門作平臺,再經上海獨腳戲演繹,還有了客堂間阿奶、西廂房娘舅、亭子間嫂嫂、三層閣好婆等等。
與籍貫有關的有:賣花生的么叫聲老山東,做裁縫的么叫聲小紹興,喉嚨咣咣響的么叫聲老寧波,賣梔子花的么叫聲小蘇州,剃頭店的么叫聲小蘇北。
有趣的是,其中的有些陌生人漸漸變成了熟人,上面兩種叫品卻始終不變。
為啥?
“叫慣了呀。”
還有一種叫品是直接與姓氏有關的。這種叫品涵蓋一切陌生人,也最具有距離感。
比如:張家姆媽、李家伯伯。
當然,上海灘上還有所謂更上“檔次”的叫品。
比較西式的叫先生、女士、小姐、太太。
比較傳統的則叫張公、李老、王兄;上輩人么叫老太爺、老太太,稱同輩中的已婚女子為“師母”,呼兒輩則為公子、小姐。
“文革”中,我去閔行看望家父,同宿舍的叔叔們都這么招呼:“三公子來了啊!”
傳統的也有叫先生的,一般只對看病的和教書的。
我外公生前在弄堂里被很罕見地叫做“金先生”,就因為他以前在寧波鄉下當過小學校長。
這么多叫品里面,我以為最上海的,也是最具現代城市文明的還是那一聲“張家姆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