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是楊絳先生在96歲高齡時創(chuàng)作的一部充滿哲思與意趣的散文集。楊先生通過對命運(yùn)、人生、生與死、靈與肉等根本問題的思考,指出人生的價值在于遵循“靈性良心”的要求修煉自己,完善自身。她以深刻獨(dú)到的體驗(yàn),秉筆直書的勇氣和生動飽滿的筆觸,為那些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因信仰缺失而茫然無助的人們指點(diǎn)迷津。正文后巧置多篇大手筆的精彩隨筆,對自己的看法加以佐證,語言本色無華、感人至深。
對獨(dú)立思考的執(zhí)守、對人生百味的達(dá)觀,浸透紙背;寥寥數(shù)語蘊(yùn)蓄深厚,多少云煙往事,多少喜樂悲歡,令人體味不盡。
前言
我已經(jīng)走到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再往前去,就是“走了”,“去了”,“不在了”,“沒有了”。中外一例,都用這種種詞兒軟化那個不受歡迎而無可避免的“死”字。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規(guī)律,誰也逃不過。雖說:“老即是病”,老人免不了還要生另外的病。能無疾而終,就是天大的幸運(yùn);或者病得干脆利索,一病就死,也都稱好福氣。活著的人盡管舍不得病人死,但病人死了總說“解脫了”。解脫的是誰呢?總不能說是病人的遺體吧?這個遺體也決不會走,得別人來抬,別人來埋。活著的人都祝愿死者“走好”。人都死了,誰還走呢?遺體以外還有誰呢?換句話說,我死了是我擺脫了遺體?還能走?怎么走好?走哪里去?
我想不明白。我對想不明白的事,往往就擱下不想了。可是我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邊上,自己想不明白,就想問問人,而我可以問的人都已經(jīng)走了。這類問題,只在內(nèi)心深處自己問自己,一般是不公開討論的。我有意無意,探問了近旁幾位七十上下的朋友。朋友有親有疏,疏的只略一探問。
沒想到他們的回答很一致,很肯定,都說人死了就是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雖然各人說法不同,口氣不同,他們對自己的見解都同樣堅(jiān)信不疑。他們都頭腦清楚,都是先進(jìn)知識分子。我提的問題,他們看來壓根兒不成問題。他們的見解,我簡約地總結(jié)如下:
“老皇歷了!以前還要做水陸道場超度亡靈呢!子子孫孫還要祭祀‘作饗’呢!現(xiàn)在誰還迷信這一套嗎?上帝已經(jīng)死了。這種神神鬼鬼的話沒人相信了。人死留名,雁過留聲,人世間至多也只是留下些聲名罷了。”
“人死了,剩下一個臭皮囊,或埋或燒,反正只配肥田了。形體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還能存在嗎?常言道:‘人死燭滅’,蠟燭點(diǎn)完了,火也滅了,還剩什么呢?”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草黃了,枯了,死了。不過草有根,明年又長出來。人也一樣,下一代接替上一代,代代相傳吧。一個人能活幾輩子嗎?”
“上帝下崗了,現(xiàn)在是財(cái)神爺坐莊了。誰叫上帝和財(cái)神爺勢不兩立呢!上帝能和財(cái)神爺較量嗎?人活一輩子,沒錢行嗎?掙錢得有權(quán)有位。爭權(quán)奪位得靠錢。稱王稱霸只為錢。你是經(jīng)濟(jì)大國,國際間才站得住。沒有錢,只有死路一條。咱們現(xiàn)在居然‘窮則變,變則通了’,知道最要緊的是理財(cái)。人生一世,無非掙錢、花錢、享受,死了能帶走嗎?”
“人死了就是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還有不死的靈魂嗎?我壓根兒沒有靈魂,我生出來就是活的,就得活到死,盡管活著沒意思,也無可奈何。反正好人總吃虧,壞人總占便宜。這個世界是沒有公道的,不講理的,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什么都不由自主呀。我生來是好人,沒本領(lǐng)做惡人,吃虧就吃虧吧。盡管做些能做的事,就算沒有白活了。”
“我們這一輩人,受盡委屈、吃盡苦楚了。從古以來,多少人‘搔首問青天’,可是‘青天’,它理你嗎?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愚民’又‘馭民’,我們不愿再受騙了。迷信是很方便的,也頂稱心。可是‘人民的鴉片’畢竟是麻醉劑呀,誰愿意做‘癮君子’呢?說什么‘上帝慈悲’,慈悲的上帝在干什么?他是不管事還是沒本領(lǐng)呀?這種昏聵無能的上帝,還不給看破了?上帝!哪有上帝?”
“我學(xué)的是科學(xué)。我只知道我學(xué)的這門學(xué)科。人死了到哪里去是形而上學(xué),是哲學(xué)問題,和我無關(guān)。我只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他們說話的口氣,比我的撮述較為委婉,卻也夠叫我慚愧的。老人糊涂了!但是我仔細(xì)想想,什么都不信,就保證不迷嗎?他們自信不迷,可是他們的見解,究竟迷不迷呢?
第一,比喻只是比喻。比喻只有助于表達(dá)一個意思,并不能判定事物的是非虛實(shí)。“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只借以說明人生短暫。我們也向人祝愿“如松之壽”、“壽比南山”等等,都只是比喻罷了。
“人死燭滅”或“油干燈燼”,都是用火比喻生命,油或脂等燃料比喻軀體。但另一個常用的比喻“薪盡火傳”也是把火比喻生命,把木柴比喻軀體。脂、油、木柴同是燃料,同樣比作軀體。但“薪盡火傳”卻是說明軀體消滅后,生命會附著另一個軀體繼續(xù)燃燒,恰恰表達(dá)靈魂可以不死。這就明確證實(shí)比喻不能用來判斷事物的真?zhèn)翁搶?shí)。比喻不是論斷。
第二,名與實(shí)必須界說分明。老子所謂“名可名,非常名”。如果名與實(shí)的界說不明確,思想就混亂了。例如“我沒有靈魂”云云,是站不住的。人死了,靈魂是否存在是一個問題。活人有沒有靈魂,不是問題,只不過“靈魂”這個名稱沒有定規(guī),可有不同的名稱。活著的人總有生命——不是蟲蟻的生命,不是禽獸的生命,而是人的生命,我們也稱“一條人命”。自稱沒有靈魂的人,決不肯說自己只有一條狗命。常言道:“人命大似天”或“人命關(guān)天”。人命至關(guān)重要,殺人一命,只能用自己的生命來抵償。“一條人命”和“一個靈魂”實(shí)質(zhì)上有什么區(qū)別呢?英美人稱soul,古英文稱ghost,法國人稱a;me,西班牙人稱alma,辭典上都譯作靈魂。靈魂不就是人的生命嗎?誰能沒有生命呢?
又例如“上帝”有眾多名稱。“上帝死了”,死的是哪一門子的上帝呢?各民族、各派別的宗教,都有自己的上帝,都把自己信奉的上帝稱真主,稱唯一的上帝,把異教的上帝稱邪神。有許多上帝有偶像,并且狀貌不同。也有沒有偶像的上帝。這許多既是真主,又是邪神,有偶像和無偶像的上帝,全都死了嗎?
人在急難中,痛苦中,煩惱中,都會喚天、求天、問天,中外一例。上帝應(yīng)該有求必應(yīng),有問必答嗎?如果不應(yīng)不答,就證明沒有上帝嗎?
耶穌受難前夕,在葡萄園里禱告了一整夜,求上帝免了他這番苦難,上帝答理了嗎?但耶穌失去他的信仰了嗎?
……
以上所說,都屬“怪、力、亂、神”之類,我也并不愛談。我原是舊社會過來的“老先生”——這是客氣的稱呼。實(shí)際上我是老朽了。老物陳人,思想落后是難免的。我還是晚清末代的遺老呢!
可是為“老先生”改造思想的“年輕人”如今也老了。他們的思想正確嗎?他們的“不信不迷”使我很困惑。他們不是幾個人。他們來自社會各界:科學(xué)界、史學(xué)界、文學(xué)界等,而他們的見解卻這么一致、這么堅(jiān)定,顯然是代表這一時代的社會風(fēng)尚,都重物質(zhì)而懷疑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而上”境界。他們下一代的年輕人,是更加偏離“形而上”境界,也更偏重金錢和物質(zhì)享受的。他們的見解是否正確,很值得仔細(xì)思考。
我試圖擺脫一切成見,按照合理的規(guī)律,合乎邏輯的推理,依靠實(shí)際生活經(jīng)驗(yàn),自己思考。我要從平時不在意的地方,發(fā)現(xiàn)問題,解答問題;能證實(shí)的予以肯定,不能證實(shí)的存疑。這樣一步一步自問自答,看能探索多遠(yuǎn)。好在我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無黨無派,也不是教徒,沒什么條條框框干礙我思想的自由。而我所想的,只是淺顯的事,不是專門之學(xué),普通人都明白。
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經(jīng)活了一輩子,人生一世,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么都沒有了嗎?當(dāng)然,我的軀體火化了,沒有了,我的靈魂呢?靈魂也沒有了嗎?有人說,靈魂來處來,去處去。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呢?說這話的,是意味著靈魂是上帝給的,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兒去。可是上帝存在嗎?靈魂不死嗎?
楊絳,著名作家、翻譯家、外國文學(xué)研究家。本名楊季康,生于1911年7月17日,祖籍江蘇無錫,1932年畢業(yè)于蘇州東吳大學(xué)。1935—1938年陪同丈夫錢鍾書留學(xué)英法,回國后曾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xué)院、清華大學(xué)任教。1949年后,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工作。楊絳先生的主要作品有《洗澡》、《干校六記》,另有《堂吉訶德》,西班牙流浪小說《小癩子》等譯著。在丈夫和女兒相繼辭世后,她于2003年出版了《我們仨》,2007年出版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百歲之后,她又于2012年出版《楊絳文集》八卷,2014年出版《楊絳全集》九卷和小說《洗澡之后》。她懷著對親人的無盡思念,全面整理錢鍾書先生的遺著,先后出版了《錢鍾書集》(全十冊),《錢鍾書手稿集》之《容安館札記》(全三冊)、《中文筆記》(全二十冊)和《外文筆記》(第一輯全三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