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昂納(Hugh Honour):英國當代著名的藝術史家,1927年9月26日生于英格蘭南部蘇塞克斯郡海岸城鎮伊斯特本,畢業于劍橋大學圣凱薩琳學院(St Catherine's College)。他與自己的終生合作伙伴約翰·弗萊明(John Fleming)合著的《世界藝術史》(A World History of Art, 1982)早已為許多中國讀者所熟悉,該書以人類的文明發展為縱軸闡述藝術史的演變,被國際學術界認為是資料新、闡述完整的藝術史通史。 1972年,休·昂納被推選為英國皇家文學院院士。
路易十四宮廷中的中國風
當路易十四決定為他最寵愛的情婦莫內斯潘夫人(Mme de
Montespan)修建一座樓閣的時候,他獨出心裁,要采用中式設計。這個小小的開心屋叫作特列安農瓷屋(Trianon de porcelaine),是由宮廷建筑師路易·勒·沃(Louis Le Vau)設計的,于1670至1671年間的冬季在凡爾賽的園林中修建而成。它很快就拔地而起,快得就像是春天的花兒一樣從土里冒了出來,而花叢中的它看來就像是一座魔宮。在眾多裝點歐洲公園、雅致但曇花一現的建筑中,特列安農為其先河。在它的引領下,在歐洲的每一個角落,從皇后島(Drottningholm)到巴勒莫,從辛特拉到察爾斯科-澤洛(Tsarskoe-Selo),都出現了一大批中式寶塔、網格樣式的茶館、亭子和“儒家式的”廟宇。
1698年出版了一部奇怪的寓言式傳奇故事《不是故事的故事:“舉世無雙”和“仙女的王后”》(Contes moinscontes que les autres: Sans Paragon et la reine desfees )。對于特列安農的構思,它的見解是很奇怪的。籠統而言,該書能讓我們了解法國宮廷如何看待中國;具體而言,它能讓我們了解法國宮廷如何看待這個建筑。故事講述的是“舉世無雙”(路易十四)和“光榮美人”(Belle Gloire,莫內斯潘夫人),一位中國公主。她“是世上無可爭議的最美麗也最高傲的公主”。有一次他陪伴“光榮美人”在他園林的一條運河上乘船游覽,“舉世無雙”問她如何看待他奢華的領地。公主冷冷地回答說,在中華帝國,財富是尋常之物,以至于她的父皇總是偏愛樸素、潔凈的房舍,而不是富麗堂皇的宮殿。行至運河終點的時候,因為一直想取悅公主,“舉世無雙”便躍上河岸,用他的權杖在地上敲擊了三下。眨眼間便出現了一座陶瓷城堡,苗圃環繞其間,茉莉花香四溢,小型噴泉流光溢彩。“整個建筑”,這個無名作家斷言道,“產生了能夠見到的最為令人心曠神怡的效果”。
雖然說起來特列安農瓷屋好像是從巍峨的南京陶瓷寶塔中汲取了靈感,但它卻只有一層樓高,外部涂層為彩釉色,而不是陶瓷,瓷磚是在代夫特、納韋爾、魯昂和利雪(Lisieux)的陶器場里制作的。這種容易滲水的材料無法承受冬季的冰霜以及后來證明高得驚人的維修成本。部分是出于這個原因,部分是因為(我們也可以猜測)曼特農夫人接替莫內斯潘夫人(該建筑就是為她修建的)成為國王的新寵,特列安農便在1687年被拆除了,這距離它變戲法似的出現也僅僅只有17年的時間。不過,關于它的模樣,我們還是可以從同時代的描述和版畫中獲得一點印象。
據費利比安(Félibien)對凡爾賽的描述,特列安農是“一個建筑精美的小宮殿”。它由一個大的和四個小的環繞庭院的平房構成,全部都用彩釉色裝飾而成,吸引著每一個游客的目光。“讓我們來看看這個歌舞升平的宮殿吧”,詩人丹尼斯這樣寫道:“你可看見它上面堆滿了彩陶,各種瓷罐和各式花瓶,這讓它光耀寰宇。”檐口和主體建筑的轉角處都是使用陶瓷瓷磚點綴的飾板。上橫梁上有欄桿,上面擺放著花瓶,房頂用彩色瓦片進行裝飾,表現的是各種各樣的場景——愛神追逐動物,一個個花瓶,還有各種鳥兒,它們全部“都以自然的方式呈現出來”。室內,全是藍白兩色,這是當時認為賞心悅目的中國式色調。大多數的墻壁都鋪的是極為光滑的白色石膏,上面的裝飾物都用藍色挑色處理,中央沙龍的檐口和屋頂也是用同樣的方法裝飾的。“全部都是用源自中國的裝飾風格完成的”,再引一次費利比安的原話吧。這個愛巢是完全用中國風格裝飾而成的,座椅上面都罩著藍白相間或者金銀相間的布料。臥室被不太相稱地叫作“戴安娜的臥室”。床本身裝飾的是歐洲風格的愛神,但是幔帳使用了帶有藍色、亞麻灰色、金黃色和銀色條紋的白色塔夫綢,而桌子和擺設用的小圓桌則被涂成藍白相間的瓷器式樣。財產目錄清單顯示,最后一件帶有異國情調的東西是中式的花朵繡品,可能它們讓原本有些冷冰冰的裝飾格調增加了一絲歡快和溫暖。
費利比安說,對中國的迷戀在這一時期的法國宮廷風靡一時,而這座建筑正是受到了這種迷戀的啟發。也有人暗示,說亭閣的布局模仿了北京皇宮的中央庭院。
特列安農瓷屋能夠說明17世紀晚期法國宮廷盛行的對中國藝術的態度。17世紀90年代,當李明神父(Père Louis le Comte)從北京發回報道的時候,他無疑是在為他同時代的很多人代言。他說:“中國人對于所有藝術的見解都是有缺陷的,這在他們所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中暴露無遺。”雖然他發現中國的建筑物都華麗而俗氣地裝飾著真漆、大理石、瓷器和黃金,但他斷言說:“房間設計不妥,裝飾品凌亂無序,整體上缺乏我們的宮殿表現出的融美與方便為一體的那種一致性。一言以蔽之,可以說其缺陷是整體性的,這導致中國的建筑物讓外國人看不順眼,也必定會讓任何一個對于什么是真正的建筑有一點點認識的人感到不悅。”這種缺陷決不允許出現在特列安農瓷屋上,它就像彩釉色瓷磚、青花圖案以及刺繡幔帳所能產生的效
果那樣,華麗而富有異國情調。
在關于中國風格和中國樣式的參考文獻中,可以看到大量的17世紀的財產目錄清單以及對法國皇宮所做的描寫。因此在多卷本的《財產目錄總清單》中,才有了柜子、桌子、屏風、椅子、擺設用的小圓桌、幔帳以及室內裝潢等的描述。不幸的是,還沒聽說這些中國風的東西有哪一件遺存了下來。要說明它們怎么消失的還是有一點困難,因為不太可能做出一種假設,說所有的皇宮中中國樣式的家具和紡織品都因事故而毀,在大革命中被付之一炬,或者因為后來鑒賞情趣的變化而遭到拋棄。
不容置疑的是,國王和他的大臣們都是中國的和其他地域的東方物件熱情的收藏家——刺繡的絲綢幔帳、真漆柜子、金絲細工飾品(這尤為國王和他的母親所喜愛)以及青花陶瓷瓶。的的確確,這一時期的財產目錄清單和文獻表明,在17世紀70年代初,宮廷受到了那陣中國熱的嚴重影響。要解釋這個風尚就要提出好幾個理由。
首先,始終都存在一種對富麗堂皇、異國情調的渴望,而這在東方的物件中得到了滿足。這是因為,即便凡爾賽宮的陶瓷瓶使用了厚重的白銀或者銅鋅錫合金底座,即便真漆柜子放在了炫耀富裕的鍍金的古典架子上(其中一個甚至裝飾著赫爾克里斯豐功偉績的白銀浮雕),但是它們仍然顯得無比奇特。它們也給原本可能太過嚴肅的裝飾格調帶來一絲明快,并給阿波羅神般的國王路易那香火彌漫的房間帶來了一陣愉快的幻想。除此之外,它們還具有聯想的價值,而剛好宮廷又酷愛寓言,并且借象征主義締造了繁榮景象,因此這一聯想價值很容易為宮廷所賞識。因為,不管有多么奇特,多么反古典,中國藝術都被看做是一個強大帝國的產物。而在每一幅油畫和幾乎每一種裝飾手段上都夸耀路易十四如何偉大的凡爾賽宮,整個布置大氣磅礴,設計精巧,包括在其中的東方物件興許就是要暗示這位君主在全世界的影響力。當他蓋著印度被子臥于床榻上的時候,或者當他用鑲嵌精美的青瓷碗小口小口地品嘗肉湯的時候,或者是當他在皇家藥房用青花罐服藥的時候,抑或是當他為晚上的化裝舞會穿上東方服飾的時候,這位太陽王(le Roi Soleil)興許也把天子看成了阿波羅或者亞歷山大之外的另一個角色。
然而東方物件絕不僅僅是因為它們產生的聯想才讓法國宮廷著迷的。它們在路易十四和他的朝臣中之所以受到喜愛,是因為還存在一個經濟原因:雖然價格對于私人收藏家來說高得離譜,但是國王還是可以通過印度公司得到相對廉價、上等的東方漆器。恐怕下面的事情并不是巧合:當凡爾賽宮厚重的銀質家具進入熔化爐、用以支付奧格斯堡盟國之戰的時候,真漆家具的供貨量卻增加了。另外,國王可以命令全歐洲技藝最為精湛的工匠(哥白林廠的那些工匠)生產出跟東方進口的家具同樣富麗堂皇、同樣奢華并且(對于當時的人而言)具有同樣聯想價值的家具。因此就有了數量巨大的東方樣式和中國樣式的室內陳設品,以及其他那些17世紀末在凡爾賽宮和其他法國宮殿里看到的物件。
從宮廷開始,中國風的時尚傳播到都市和外省。早在1673年,僅僅是特列安農瓷屋完工兩年后,《風流信使》(Mercure gallant)就報道說,大臣們紛紛仿效國王,甚至于各地中產階級也把小木屋改造成了開心屋。在幾十年的時間里,這個時尚就傳到了德國和歐洲其他地區。但不幸的是,這些17世紀的特列安農瓷屋沒有一個留存下來,有關它們的版畫、圖畫或者描寫也沒有一樣流傳到今天。因而,它們在中國風歷史上的作用依然是模糊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