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屢次想起的人》中的每篇小說必有一點奇怪之處,沈大成喜歡構建超現實的社會,專寫“奇怪”的人和“只有一點點發生可能性”的故事,然而在描繪超現實風景時,又異常珍視人之常情,讓你在不可思議里讀出日常生活的真實百態。打開每篇小說,便進入一個用有質感的想象力、美的文字,和理所當然的語氣,構建起來的假世界,它絕不可能存在可又栩栩如繪,并真實地碰觸心靈。
假到這種程度是我喜歡的
當在報紙上得到一個寫專欄的機會,我一下就知道,我喜歡寫超現實小故事。自那以后,十二年過去了,股票虧了兩輪,工作換了兩種,沒有什么名氣的我還在寫那種故事。我好像不喜歡寫很真的小說,非要寫也會加一個怪夢、一段想象,把現實扭曲一會兒,否則我不舒服。我只喜歡寫超現實小故事,以后也會一直喜歡的。
過去有很長時間,我經常使用一套方法。首先設想一個地方,它和我的世界基本一致,我不用多做什么,只稍微調整某個數值,頓時就破壞了數學題,使社會的方程式錯亂。那個地方出現漏洞了,緊張了,失衡了。為重新回到平衡,那個地方的人必須行動起來,制訂新的社會公約,找到新的相處方式,新的事情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人們為此高興和苦惱;而適應新狀況的同時,一些經過千錘百煉的舊世界生存法則也得繼續遵循,否則社會崩塌,人人受害。簡單來說,設定一個地方,調整某個值,心中一半想著新秩序一半想著舊法則,就可以寫出什么來了。這辦法有效。假想一個地方每個表面都很滑;假想一個地方每當社會財富積累得夠多,大家停止勞動坐吃山空,吃空后再度勞動;假想一個地方人人愛遲到;假想一個地方位于全世界最下游,人們靠從世界的大河中打撈順流而下的廢品生活……照此想下去,可以獲得無窮無盡的故事。但這方法太有效,培養出了我的懶惰,還有一個我控制不了的不良作用,它讓故事生長出相似的樣子來,因此現在減少使用了。
然而我喜歡重置某個數值的愛好沒有變。因為我喜歡在稍稍離開常規的地方,試著創造出一個新的國家,一個似是而非的城市,再創造出一套適合它們的社會規則,最后是生活在其中的人。我想,要是我花一樣多的時間去做別的事,有很多是公認艱巨的工作,有很多是對于別人簡單但不適合我的工作,我是難以完成的,或者到完成時消耗比獲得多。但想象是輕松的,它可以叫我在一塊假的領域擁有權力,為了一再獲得擺弄這種權力的樂趣,我也會再想想,再寫寫。只是從現在開始得找到更多方法,避免在一個枯燥乏味的假地方可憐地玩耍。
這里有十五個這樣的小故事。除了它們,我還請我的朋友俞冰夏寫了一篇假書評,評論對象是《閣樓小說家》里的小說家所寫的小說。《閣樓小說家》寫了一個遁世者,一個把物質生活全部舍棄,把過去的自己獻上創作祭壇的極端的小說家。我沒有交代他如此奮不顧身地寫作,到底寫得好不好,但既然需要假書評,應該給俞冰夏設立標準,使她清楚小說家的水平,好調整蜜糖有多稠或刀鋒有多利。參考什么好呢,想起我還在報社收稿子的時代,她寫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的書評,就說:小說家是蹩腳的波拉尼奧。這句說完,還沒等她開始寫就已經很開心。因為現實中的波拉尼奧是我比不了的人物,但是,我可以假想我寫出來的人某種程度上是他,并找人批評他的蹩腳變體,于是又一次感受到權力帶來的樂趣。
俞冰夏寫來的假書評不能再好了。她補完了小說家本人以及小說家的小說。關于小說家本人,她讓我知道,他原先在社交派對或講座對談中,“經常給人一種既熱愛自己、又非常喜歡強調自己的努力,又精神清高的印象”,也就是說,平均呈現作家們最常見的三種主要的樣貌;等他躲進閣樓疏離圈子,五流文人見不到他了,就向他致以最高級別的尊敬,雖然他們嘴上不說尊敬,就像不會公開談論自知的油滑柔韌。關于小說家寫的小說,她又讓我知道以下幾點:一,小說有六百多頁;二,主干情節是一個普通海員的情感歷史;三,人物的對話被簡化或者抽象化,同時又體量驚人,有三處長對話,竟然分別占用了58頁、23頁和74頁,可惜寫得不令她滿意。我所沒有寫出來的,俞冰夏假模假樣地寫出來了,評論了,同時借著評論不存在的小說家,用她一貫有的“根深蒂固的懷疑論者”的論調嘲笑了一些真作家。
在她交稿的當晚,我們又見面了,先在破破爛爛的地方吞嚼了烤羊排,后來又去一個奇特的朋友家,她癱坐在那朋友的一件既像沙發又像床的紅色家具上,從一次性紙杯里喝酒時說出了她影射的幾個真作家的名字——但她不帶壞的意思,我保證更沒有,我們作為人,總得采用各種方式不時地談論人家,否則干什么好呢。我們也這樣談論自己。我感覺整件事有點好玩,就想到,為了更開心,有時候一個人干假事,不如大家一起干。朋友們偶爾應該一起做一些亦真亦幻的事情,我這個拘謹的人,對此領悟得太晚了,現在領悟了似乎又不夠力氣做什么。
也不是所有假的我都喜歡。我討厭漫無目的的假、不真摯的假,對單單追尋假沒有興趣。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僅僅寫奇觀化的東西。我向往寫出奇怪境況中的親切的人。假城中的理想的肖像應該具有這些特征:人們需要謀生,一般而言有工作,分配收入時精打細算;有正常的情感,可能偏愛某個家庭成員,對于和不同的人建立起新關系,心里總有點兒緊張;有主見,不依據主見行事,因為妥協更方便;常在新時代獨個兒懷舊;最后,在任何情況下,他們的觀點是符合事實的,而事實是我捏造出來的。我尤其愿意讓這些人保持某種為難的狀態。他們的智力達到了既能夠認清處境,也理解自己的程度,因此只要想,就想得出一些辦法,但有辦法也不能夠徹底解決問題,所以誰也得不到完整的幸福。絕對不能太幸福,必須叫他們品嘗遺憾,就像我們一樣。遺憾的事會使人念念不忘,身上帶有遺憾印章的人,是容易被屢次想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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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成,前前廣告文案,前媒體人,現供職于出版社,任圖書編輯及雜志編輯。生活在上海。曾為多家報刊雜志撰寫專欄。合著《夢的1/4旅行》《不拆》。擅長以小說做這些事:打開腦洞,再縫合起來,裝作沒事;或者提出問題,看看清楚,但不解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