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寫透中國古代官場的百科全書式小說:
執金杯飲酒的狂狷儒士,只身逃婚的叛逆才女,酷愛男風的名門基友,隱居山林的真儒賢人,死磕科考的哭號童生,招搖撞騙的冒牌詩人,勸女殉夫的禮教狂徒,從淳樸上進的孝子變為貪婪虛偽的卑鄙之徒……
全書有名有姓的人物多達九十多位,一張張面孔似曾相識,一個個故事獨立又精彩,讀起來輕松暢快,猶如身臨其境。
世界如此庸俗
有人說,寫作乃百工之一種,不可拔高其地位。其實有一種寫作,照此說法,恐怕要排在百工的末等,或等外。因為寫作者并未如期領取其工錢,白忙乎,曹雪芹養活后世食客何止千萬,他可沒拿一文稿酬。吳敬梓窮到米缸叮當響,天冷時,繞著南京城疾走暖足,一部字字珠璣的杰作,也沒讓他晚景小康。
公元十八世紀,中國先后誕生了其漫長王朝時期兩部最奇怪的長篇小說,其中尤為驚人者,就是這本《儒林外史》。如果文獻資料無大訛錯,則此書最遲成稿于一七四九年。最早出版日期約在一七六八年之后,距成稿二十年,距作者逝世十四年,而見于記載的最早刻本,迄今未曾發現。
這本書一直被界定為諷刺小說,乃是天大的誤會。即使說它以公心諷世,是第一流的諷刺小說,也不過說明這種誤會是善意的。所謂諷刺者,取人類品性之拙劣部分,描而繪之,令觀者于滑稽可笑處見其真相。諷刺是留有余地的,甚至顯示了極好的正能量。倘若作者所見,并非世道人心之局部或側面而是全部表里,則諷刺將一變而為絕望。
如果硬要將它說成諷刺小說,那就無異于說我們的生存方式就是諷刺,而且未必是文學意義上的自我諷刺,造物者有時扮演的角色,正是超能的諷刺家。
看《儒林外史》,橫看豎看,覺得里面沒一個好人,也沒一個壞人,都是局限在自己視野中的普通生物。勢利二字,雖萬千變相,或微如毫芒,或大如椽木,終究所向無敵,無人得幸免。作者寄寓深意的先賢祠之建立,及拜祭儀式,雖力求鄭重莊嚴,卻絲毫不能讓我心生敬意。
也有幾個人,似乎不同:書的開頭,寫了個王冕。中間,冒出一個拿赤金杯子喝酒的杜少卿,別人罵他敗家子,說他的杯子不過是銅的。到了結尾,作者似乎想收斂鋒芒,下筆極恬淡,說幾個市井高人的行徑,在我看來,已是于事無補。老話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這幾個人說,老子不在乎。世界默默然,泛起一絲微笑,似乎在說:老子也不在乎!
如果有人問,這書寫了什么呀,我會斷然回答一個字:俗。加一個字,庸俗,惡俗。從來沒有人將世界寫得這么俗,這么猥瑣,這么低級,這么荒蕪。緊跟其后的曹雪芹,雖然把整個敘事套在無限虛無的框架中,讓一切繁華和掙扎,歸于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也沒有弄得這么徹底。除此之外,并無其他。
又有人問,只寫這些嗎?有意思嗎?難道他是古代的段子手,說些笑話,讓后人開心?說真的,笑話自然不少,有時還挺辛辣,如果拆解原作,斷章取義,只看點節選,確實就近乎淺顯的段子了。但是,回顧這本書的全部五十五回(我也認為五十六回幽榜太惡搞,恐非文木老人的手筆),在長時間偷笑之余,我不禁要正色告知,看完整本書,就笑不出來了。老話說,哭的日子在后面呢。
不是哭,是比哭還難受。因為這本書告訴我們,世界如此庸俗,如此低級,身為人類已經沒有自戀和抒情的余地。要命的是,它的每一句話,都準確到令人魂飛魄散。
這本書,寫人如寫螻蟻,沒有主人公,沒有誰更重要,在敘事者的視野里,那些人不斷出現,張牙舞爪,須尾俱全,生動之極,然后不斷消失,有的過些時候會再來,有的就不再看見,即所謂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迄。這種寫法,給人的印象,就是事無分巨細,人難辨高低,渾然一體。在我看來,這不是形式層面的寫法,而是作者能顯示真相的唯一方式。是一種冷峻的哲學。是世界觀。
那么,它是一本讓人絕望的書?是,至少會讓你絕望一時。可是,真正的奇妙之處在于,經過這種深入的絕望之后,你的心不是變得冰涼,從此孤高傲世,而是漸漸在平靜中溫暖起來。然后,你會愛這個世界,愛上無比庸俗的人類,愛上他們螻蟻般的紛繁和虛妄
這是我讀《儒林外史》的切身感受。我想說,在斜逸旁出、交錯繚亂的各種敘事線索的上方,作者的目光,如朝陽一般,照耀著書中蠕蠕而動的眾生,照耀著自以為置身書外的我們,而生活所至之處,都仿佛讓我們在不斷重溫這部偉大的中國小說,了不起的人類之書。
我的耳邊,此時悠悠回響著全書的最末一句:自此,他兩人常常往來。當下也就別過了。
魯羊于南京東郊
2017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