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岸紀事(套裝共2冊)》有如風俗長卷,生動地鋪陳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末,發生于上海浦東的一系列情仇往事;以老浦東為布景,刻畫了喬喬、崴崴、刀美香等一組組市井人物,勾勒他們愛欲交織、靈肉混雜的浮世人生。
這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群像小說。故事的發生地是一個叫六里的浦東村鎮。在歷史與時代的變遷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被徹底打破。作者用大量筆墨還原了老浦東的風土人情,刻畫出浦東開發之前的市井百態。評論界認為《東岸紀事》改寫了上海文學版圖,顛覆了外省人想象中精致的、小資情調的、后殖民時代的上海,喚醒了其粗鄙的、原生態的、泥沙俱下的另一面。
夏商,小說家,原名夏文煜。1969年12月生于上海。著有長篇小說《東岸紀事》《標本師》《乞兒流浪記》《裸露的亡靈》及四卷本文集《夏商自選集》。
倚著六里橋破敗的欄桿,看潮汐吞吐著陰霾暮色。火燒云掛上遠處的椏杈,像一些漿過的棉絮。稍近一些,一只叼著月牙的白頭翁繞梁而飛,擾亂了鴿群的秩序。揮散的線條從屋頂的煙囪內飄出,是蝙蝠們遁出原形的序幕。
岸上擁滿了人,黃昏充滿腥氣,這是晚飯前流言對市井的額外饋贈——白蓮涇上又漂來了死尸——由南而北,從中汾涇順流而下,被水草和垃圾烘托著,浸泡產生的鼓脹使之看上去恍如水長生果草。
一艘聞訊趕來的小艇靠近它,兩個穿橡皮工裝的男人把尸體打撈上甲板。從這里眺望,河水撕破了她的衣裳,兩顆飽滿得如同哺乳期的乳房表明是一具女尸。小艇掉頭,發動機突突突響起,翻起的河水把一道謎題帶走。
大伙三三兩兩離開,折回自家餐桌。雖談不上司空見慣,可在危險的夏天,浮尸仍不時會從驚訝的呼喊聲中冒出河面。它們大多是從黃浦江漂到這一條支流的。彎曲的白蓮涇上有不少橋梁,六里橋是其中著名一跨。橋連接著鄉鎮和農村,橋堍兩側蔓延著民居,沿街摻雜著破墻而開的面攤和醬油店。赤膊的男人叼著飛馬牌香煙在街燈下“殺關”,穿著睡褲的主婦們攏在一起散布小道消息。小孩們被分配到一個好差事: 揮舞打過肥皂泡的面盆粘蚊子。
拐過一條弄堂,窗欞投射下的格子光影里,趴著兩三個少年,抓了一把鹽,看一條鼻涕蟲扭動,慢慢溶成一攤黃膿。
納涼時分,聯防隊員小飛帶著警察李浩來到老街,看他們的路徑,就知道是柳道海家。崴崴看見警察站在跟前,問道:“有事尋我?”小飛道:“是啊。”
崴崴屁都不吱一聲就跟著走了。
街坊在背后指指戳戳,將警察的出現和黃昏的浮尸案聯系在一起。崴崴成了殺人犯的消息很快傳開了。不過讓大家掃興的是,兩個鐘頭不到,崴崴回來了,還帶回一個和自己酷肖的年輕人。那人一看就來自窮鄉僻壤,渾身冒著土氣,途經之處留下難聞的汗味和霉味,不知多久沒洗澡,都餿了。
除了瞎子,誰都能看出兩人的血緣關系,長得太像了。雖然那人比崴崴皮膚粗黑,顯老,但那是水土造成的,撇開這個,就是雙胞胎,至少是親兄弟。
大家很好奇,但崴崴把門一關,想湊上來套話的鄰居只好知趣而返。
平日里唾沫橫飛的小飛這回守口如瓶,那兩個鐘頭里發生了什么,沒濺半點唾沫星子。這讓人疑竇叢生。于是輪到混湯師傅王龍出場,作為開襠褲兄弟,他無疑是刺探軍情的最佳人選。果然,王龍用半瓶乙級大曲灌開了小飛的嘴巴。喝到得意忘形,小飛確認了一個事實: 那人真是崴崴的雙胞胎兄弟。
驚悚的是后面一句:“他們是刀美香被強奸后留下的孽種。”
小飛很快為酒后失言付出代價。刀美香,也就是崴崴的老娘。這個潑辣的傣族女人沖到聯防隊里,反手就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據在場的人描繪,小飛的左臉當場浮出五個指印。待回過神來,刀美香已揚長而去。
被女人扇了耳光的小飛,揉著臉罵娘,并未追出去報仇。當然這也不奇怪,小飛怵的不是刀美香,而是崴崴。
崴崴名聲很大,從南碼頭到艾鎮,到更遠些的三林塘,凡在道上混的,都知道有個南拳打得很好的崴崴。那一年,還是少年的崴崴加盟一場決戰,兩邊擺開陣式,他“老卵”地向對方老大叫陣單挑。對方見他矮挫,嘴上汗毛還沒變硬,不禁一片噓笑。連下三遍戰書,根本無人應戰。
少年崴崴把香煙啐掉,站在一棵三人高的泡桐樹前,把手心捻了捻,斷喝一聲,就成了魯智深。但見臉色一紫,腳下的土松開了,泡桐被連根拔起。這恫嚇等于戰略核武器,讓對手當場松了卵蛋。
崴崴的好身手被一地下賭場老板看中,將他招入麾下。不久,賭場間爭搶客戶,釀成一次火并。他的老板殺死了對方的老板,被判死刑。初二學生柳勐崴把一個倒霉蛋打得視網膜脫落,視力從一點五退到零點二。這一仗奠定了崴崴的江湖地位,但也因致人重傷,進了松江泗涇的上海市少年管教所,成了少年犯。
刑期一年,被勒令退學。刀美香作為監護人,被法院判賠受害人一千七百元。這筆巨款她當然拿不出,柳道海借遍了鄰居和同事才湊齊。
被釋放后,崴崴像變了一個人,相比那些殺氣騰騰的小蟊賊,他不再輕易出手。那么多年來,他越來越少露面,網羅了不少嘍啰,幕后垂簾聽政,成了一方綠林首領。
崴崴白天在港口機械廠當司爐工,這是柳道海幫他找的臨時工。騎一輛永久牌“老坦克”,慢條斯理地踩著腳踏板。上身是廠里發的卡其布工裝,下面套一條藍色警褲。日頭很毒的話,頭頸里耷一條汗味很重的毛巾,腳趾夾著塑料拖鞋,往返于浦三路和浦東南路上。
他長了張圓臉,屬于卦書上說的男生女相,體態呈現出與年齡不符的發福。對自己過早出現的肚腩,他輕描淡寫道:“練阿拉這趟拳的,就是要長點肉。再講,阿拉喬喬也沒嫌棄我。”
喬喬在六里電影院斜對面開熟食店,自己的地盤冒出個熟食西施,崴崴當然要見識一下。才瞥了一眼,他就對跟班黑皮說:“這個女人對我胃口的。”
黑皮明白崴崴的言下之意,去買了兩張電影票,塞進熟食店窗口:“崴崴今朝夜里請你看電影。”
看電影當然是個幌子,崴崴看見喬喬在身邊坐下,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應該清爽,我約你出來就是想睏你。”
喬喬不吭聲,崴崴開始說第二句話:“等一歇我先出去,電影院圍墻后頭等你,來不來隨便你。”
二十分鐘后,昏暗的角落里,崴崴如同翻一張報紙,掀開了喬喬的裙子。他的第三句話才道出了事情的實質:“你來不是因為歡喜我,是因為買我賬。”
愛情就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崴崴解開女人的胸罩,從背后抄過去。前傾的乳房掉入他掌心。他粗暴地捏了一把,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這是他所不熟悉的和過去那些平胸女人不一樣的乳房。圍墻下的亂草緊貼著他的光裸下肢,挨了一悶棍似的,身體一激靈,脫口而出:“碰到赤佬了。”
赤佬就是鬼,激靈就是把爬到身上的鬼給抖掉。這是刀美香告訴他的知識。刀美香有很多精靈古怪的知識。相比之下,柳道海就光知道踩縫紉機,好像除了把布裁開縫好之外,這個世界再與他無關。
刀美香在滬生活了那么多年,還是土里吧唧的云南口音。崴崴剛來上海也是滿口土話,現在早已一口地道的浦東話了。
崴崴學名柳勐崴,不太識字的人就猜著讀猛威,勐的讀音對了,崴卻差遠了。刀美香說自己是西雙版納的公主,刀這個姓是明朝皇帝賜的,她的一位堂哥就是末代傣王,她娘家本是大土司,要不是共產黨收復了滇南,廢了土司和頭人,她今天還是個穿綾羅綢緞的貴婦人。
“怪都怪那個召存信,放著土司不做,硬把解放軍帶過瀾滄江,結果傣王的八百年江山沒了。”
少年柳勐崴對刀美香的身世將信將疑,去問柳道海:“姨娘講的是真的?”柳道海一邊給衣服開扣眼,一邊不置可否:“講是公主有點夸張,不過也不是一點不沾邊。其實云南土司老多的,大土司就是軍閥,有槍有武裝,小土司就是養了幾個打手的地主,有些更小的連地主都談不上,農忙還要去地里做生活呢。”
柳勐崴打破砂鍋問到底:“那個召存信為啥不當土司了?”
柳道海開始鎖紐扣,他的手藝有口皆碑,特別是毛料褲子,可以提臀拔高,穿上的人沒有不喜歡的。他更適合做裁縫,而不是毛手毛腳的司爐工。他那雙鏟煤的糙手冬天一到,凍瘡就腫起來了,跟饅頭似的,撐剪刀都困難,他就把兩只手窩進袖口里,守在屋檐下孵太陽。
“召存信不是不想當土司,是怕被國民黨殺了,投靠解放軍后他當上了西雙版納最大的官,管的地盤比原來那片還大。”
有一天,刀美香把柳勐崴叫到跟前:“知道你為啥叫勐崴?我們傣人把土地叫勐,我外公,就是你的太外公叫刀崴罕,是很大很大的土司,你的崴就是從他那兒來的。”
崴崴道:“太外公是土司,所以你是公主?”
刀美香道:“小土司家的算不了公主,大土司家的可以算。你娘投了個公主的胎,卻沒公主的命,到你外公這一輩,已經沒土司了。”
柳勐崴被少教所收容的前夜,刀美香把一枚銀線圈套在他手腕上:“這是從曼春滿寺求來的,逢兇化吉。”
這是母子倆關系轉向親密的時刻,可崴崴還是叫刀美香“姨娘”,恐怕是再也改不了口了。崴崴一直帶著銀線圈,顏色黯淡了,用抹布狠狠擦一下,又變亮了。
00此刻,它從崴崴手腕往下滑,硌在女人白晃晃的屁股上。橢圓狀的月亮照著他的光腿,同樣白晃晃的。崴崴把敞開的褲門從女人身上撇開。可來不及了,喬喬罵道:“要死,齷齪死了。”
提著裙子,腳步走得匆忙。一個把柄就此攥在她手上,在他們廝混在一起之后,如果要讓崴崴吃癟,她只需這樣提個醒:“是啥人讓我裙子吃了鼻涕?”
崴崴道:“怪你的奶,我一捏,開關就松掉了,不過馬上我就扳回來了。”
喬喬當然不會忘記那個晚上。電影院圍墻旁并沒將戲演完,下半場就要拉開帷幔。她提著裙擺,手碰到了黏液,魚腥的氣味膩心死了。
她特意穿了新裙子,剛流行的方格子大下擺,走路時提著一小股風,露一截小腿,皮鞋帶一點坡跟。
對崴崴她早有耳聞,其實不僅僅是耳聞,她早年見過他。他們是浦東中學校友,她是學姐。讀高一時,他入校不久,是卵毛還沒長齊的初中生。算起來,她要大三屆。扣除崴崴小學留過級,也比他大兩歲。
崴崴那會兒乳臭未干,喬喬卻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她算不上標準美人,五官還沒長開,但發育良好的胸部已讓她不自在,男生蹭她一下的現象開始出現。邀請她看電影、溜冰的人慢慢多起來。女生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大饅頭”。她事實上成了新校花之一,只是凹凸有致的身段對崴崴這樣的低年級男生來說,尚構不成誘惑罷了。
有幸第一個吃到“大饅頭”的是小開。他是浦東中學隔壁六里蔬菜市場的推銷員。六里公社有一百多個生產隊,隔壁還有個嚴橋公社,都在這里交易蔬菜。每個生產隊都派駐一個推銷員。推銷員是肥缺,上午在莊稼地干農活,吃過午飯就回家了,工分卻比全天下地的農民高,一般是隊長的心腹或親戚。
六里蔬菜市場是蔬菜集散地,白天生產隊將裝在鐵筐里的新鮮蔬菜送來,鐵筐上注明哪家生產隊。下午四五點,各家菜場的采購員開始在市場轉悠,看中哪家的菜就和哪家的推銷員談。其實黑板上有當天指導價,但按照品質會略有浮動。比方洋山芋指導價五分錢一斤,會砍價的推銷員可以提到六分錢。同樣,會砍價的采購員也可以壓到四分錢。當然業務員和推銷員有了交情,也就不那么計較。畢竟,蔬菜是看天吃飯,有豐收也有歉收,誰都有朝南坐的時候。
推銷員因為下午不下田,可以睡會兒午覺,或者打理自家自留地,把晚飯做好。到了鐘點,去市場和采購員討價還價。
等確定好價格,采購員在鐵筐上標注好所在菜場。然后拉菜工就把鐵筐搬上拖車。拖車掛在自行車上,兩人押一車,一名在前面騎,一人在后面推。也有一人押一車的,就算雙份工分。黃昏出發,近的送到南市黃浦,遠的送到普陀楊浦,回程已是披星戴月,有時到家都快天亮了。
推銷員的活看似輕松,也要承擔責任。如果不活絡,或和采購員搞僵了,蔬菜推銷不出去,就沒法向大隊交差了。多次發生這樣的情況,也就干不下去了。
但小開沒這個后顧之憂,因為他是公社領導侯德貴的外甥。事實上,他也很爭氣,很少有滯貨的情形發生。這是個滑頭的小混混,小時候犯過哮喘,發育時帶掉了,但怕再犯,所以不抽煙。但采購員多半是男的,所以口袋里常備著牡丹煙。碰到女采購員,他會變戲法,從口袋里摸出糖:“阿姐吃一粒大白兔。”不管是少婦還是大媽,他一律叫阿姐。“阿姐們”喜歡死他了。
他每次都能用最短的時間把貨推銷出去,然后搖搖擺擺和姑娘約會去了。
他常來浦東中學門房間聊天,聊累了就鉆進校園里。他是這里的初中肄業生,賊忒兮兮的腔調,一看就不是好好念書的料。書讀不下去,侯德貴給他安排了這個肥缺。他弄點蘿卜青菜,就將貪小的門衛給擺平了——他們知道他動什么腦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他去。
小開如入無人之境,一邊晃悠一邊吹口哨,獨自練了一會兒高低杠。脖子上出了汗,腳癢了。操場上沒幾根草,像瘌痢頭。男生在追一只快踢爛的足球,小開跑起來,加入混戰。他要打發掉日落前的短暫時光,等放課鈴響起。作為一個校園獵手,他最近有了新目標,一番死乞白賴之后,她答應今晚赴約了。
這個女生就是喬喬,她知道小開是花花公子。之所以答應邀請,除了被糾纏得煩了,還帶點好奇。小開名聲不好,可學校的幾個漂亮姑娘都做過他女朋友。他長得不難看,也算不上相貌出眾,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讓女生迷迷糊糊上了鉤,她有點探秘的心態。
他們走在秋日的鄉間,因為空曠,月亮看上去比任何時刻都要遠。喬喬嘴里彌漫著河鰻的腥味——小開請她吃了頓豐盛的晚餐。當他變戲法般掏出一條淺藍色絲巾,親手扎在她頭頸里時,她好像洞察了小開女人緣的秘密,朝他看了一眼,臉龐燙極了。
兩人在六里老街上走,怕熟人看見,喬喬和小開保持謹慎的距離。待到大片農田出現,小開摟住了喬喬:“走這么快做啥?”
喬喬不吭聲,小開唱起了獨角戲。話題離不開他舅舅的權勢,他甚至自作主張地替侯德貴許下了承諾:“六里衛生院哪能?畢業后弄個醫生當當。”
喬喬譏諷道:“等你當上衛生院院長再講好。”
她說這話時,嘴里河鰻的香氣飄走了一些。她有些后悔,吹牛就由他吹好了。她偷瞥他一眼,他也正看著自己。她迅速把目光抽離,覺得那條膩滑的河鰻復活了,攪得她芳心大亂。旁邊是一條死河浜,一棵柳樹垂懸的枝條拖曳在河面上。她被他一帶,靠在傾斜的樹干上。嘴巴被堵住了,她抿著,幾秒鐘后不爭氣地被撬開了,長驅直入的腥味彌漫在她口腔里。
她不記得他怎么弄開了自己的衣服,只覺得胸口涼了,她驚恐地喘息一聲。一團潮濕從她乳暈處化開,她將他腦袋匆忙推開,立刻反目為仇:“做啥?下作胚。”
小開拉住她小臂:“胸罩啥牌子?”
喬喬掙開他:“關你啥事體?”
小開說:“奶長得真漂亮,我開關都快松掉了。”
喬喬罵道:“要死了,你這只下作胚。”
小開說:“曉得胸罩啥牌子最好?古今牌,淮海路上老牌子,我來幫你買。”
喬喬跑起來,一邊整理衣服一邊罵:“下作胚,幫你老娘去買。”
淺藍色絲巾從她脖子上飛起來,小開沖著她背影嚷道:“我開關快松掉啦。”
若干年后,喬喬躺在崴崴懷里,回想起小開當初的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因為那個流里流氣的小混混,那個在自己乳房上留下蜻蜓點水般親吻的情場高手,早已鋃鐺入獄——因流氓罪被判了刑。
喬喬嘆了口氣:“這個赤佬,終歸還是在女人身上翻了船。”
〖〗2
喬喬氣得要死,這個閥門壞掉的癟三,居然還有面孔跟著自己,他怎么不買塊豆腐撞死?就憑他,號稱是六里橋最大的流氓。若非他浪得的名聲,今天何必來自取其辱。越想越懊惱,提著裙擺轉過來:“垃圾模子,還跟來做啥?”
崴崴道:“剛才不算,重新來一炮。”
喬喬道:“做你娘的大頭夢,你這只陽痿。”
崴崴道:“重新來過。”
喬喬道:“你陽痿你自己不曉得啊。”
崴崴道:“你當自己是啥,黑皮老早打聽過了,一碗餛飩搞定的貨色。”
穿堂風在老街那一頭生成,有點歪斜的木桿上,掛著綠皮喇叭,電波里面“阿必大”正在回娘家。虛胖的街燈吊在木頭電線桿頂部,有氣無力地喘息。崴崴注意到對方眼里閃爍著淚光,他覺得話說過了頭,用咳嗽清了清嗓子。
喬喬道:“好,重新來過,有個條件。”
崴崴不響,女人繼續道:“幫我去殺個人。”
“殺人?老大的口氣,啥人啊?”
女人往前走:“六里老街的小螺螄。”
崴崴說:“沒聽講過,不過用腳趾頭也猜得出來,用餛飩搞定你的那個赤佬?”
女人拐進黑咕隆咚的弄堂,沒走幾步便豁然開朗,是個院子。她來到自來水龍頭前,兩只龍頭被方鐵盒鎖住。邊上有一口井,井上有圓鐵皮,卻是虛掩著。她將圓鐵皮挪開,用井邊的小鉛桶打了一桶水,洗起了裙擺。崴崴斜靠在光線照不著的墻壁上,摸出一根煙,點燃,乜斜著月光下的喬喬:“這么靈的女人,為啥沒早點認得。”
喬喬把頭抬起來,裙子濡濕了一大塊,勾勒出大腿的形狀。她將濕手朝屁股上擦擦:“你要是答應,我就當你姘頭。”
崴崴岔開話:“聽黑皮講,你老早是浦東中學的,哪能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喬喬說:“我倒是曉得你,魯智深倒拔楊柳蠻出風頭。”
“不是楊柳是泡桐,”煙圈從崴崴嘴里噴出來,“餛飩是哪能回事體?”
喬喬道:“餛飩里有迷魂湯。”
崴崴恍然大悟道:“做這種事體該殺。”
喬喬收攏了腳步:“這句算是答應了?跟我去熟食店吃杯啤酒。”
她說這句話時,把頭轉到側面。像是勾引,又像是拒絕,有點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感覺。崴崴心里罵自己:“眼睛瞎掉了,讀書時哪能沒發現這只妖精。”
熟食店打烊后,正面用排門板封住,門上掛了把小鎖,一扭就打開了。推門進去,女人將鎖環鉤在小指上,擰亮了燈泡:“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反正也不放鈔票。”
崴崴留意了一下店面,頂多十個平方,墻面貼著白瓷磚。柜臺上摞著兩疊搪瓷盆,說明熟食賣空了。他把肩膀靠在門框上:“啤酒呢?”
喬喬拍拍冰箱:“熟食賣光了,只有幾瓶光明啤酒,留給老公幫我看店的辰光吃。”
崴崴道:“你結婚啦?”
喬喬道:“你跟班沒告訴你?”
崴崴哦了一聲:“黑皮提過,看你不像是結過婚的人,忘記了。”
喬喬道:“為啥這么講?”
崴崴道:“一摸就是姑娘的奶,沒喂過奶。我開關失靈,不是輸給你,是輸給你的奶。”
說著湊上來,喬喬的頭在玻璃櫥窗上磕了一下,衣服被撩開了,皮膚碰到了冰涼的瓷磚。她咝了一口冷氣:“門還沒關。”
崴崴用腳往后一抵。她伸出手臂準備擰燈,被制止了:“不要關。”
她由著崴崴把胸罩從腋下抽出來,她奪過來把胸部遮住,“猜猜啥牌子。”
崴崴道:“還用猜,喬喬牌。”
他輕易扳開她的上肢。女人裸露在兩米見長、一米見寬的柜臺上,被白色的瓷磚襯得更白,“不對”。
崴崴瞄了一眼胸罩商標,貼著女人耳朵道:“古今牌,淮海路上老牌子,下趟我幫你買。”
女人摟住他脖子:“叫你來吃啤酒的,不是來做壞事體。”
崴崴的腦袋埋進女人胸口:“啤酒有啥吃頭,你才有吃頭。”
女人道:“不要忘記殺了小螺螄。”
崴崴爬上柜臺,女人道:“不牢的,當心坍掉。”
他把寬大的格子裙翻上去,將喬喬的上身蓋滿。她大腿粗壯,小腿窄細,折在一邊,腳上的襪子沒脫。
崴崴直起腰來:“曉得我在想啥?”
喬喬道:“想啥?”
崴崴道:“兩條腿老礙事的。”
喬喬道:“哪能辦呢?要不拿它們斬掉。”
崴崴道:“斬掉就沒懸念了,還是留點懸念。”
說著,把窄細的小腿舉起來,崴崴朝那個懸念看了一眼,女人頭一偏,牙齒咬著嘴唇,崴崴消失了,變成一根泥鰍,沒了蹤影。
等他重新冒出頭,喬喬擰滅了燈:“外頭電影散場了,老公今朝中班,我要回去了。”
“啥辰光再碰頭?”
“嘗到鮮頭了?看你表現。”
“古今牌?”
“不許裝戇,你答應殺了那個癟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