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先生經典隨筆集,作者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了旅居意大利威尼斯時的見聞、隨感等。
《威尼斯日記》是阿城先生公認的經典之作,屢次再版,好評不衰,奠定了其作為漢語寫作界**作家的地位。 此次出版的是阿城先生親自編訂的**版本。 相較于大陸以往出版過的版本,此次的新版**程度保留作品的原貌。
我叫阿城,姓鐘。今年開始寫東西,在《上海文學》等刊物上發了幾篇中短篇小說,署名就是阿城。為的是對自己的文字負責。出生于一九四九年清明節。中國人懷念死人的時候,我糊糊涂涂地來了。半年之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按傳統的說法,我也算是舊社會過來的人。這之后,是小學、中學。中學未完,文化“革命”了。于是去山西、內蒙插隊,后來又去云南,如是者十多年。一九七九年返回北京。娶妻。找到一份工作。生子,與別人的孩子一樣可愛。這樣的經歷不超出任何中國人的想象力。大家怎么活過,我就怎么活過。大家怎么活著,我也怎么活著。有一點不同的是,我寫些字,投到能鉛印出來的地方,換一些錢來貼補家用。但這與一個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樣,也是手藝人。因此,我與大家一樣,沒有什么不同。
五日
威尼斯像舞臺布景,游客是臨時演員,我也來充兩個月的角色。
乘1號船沿大運河走了兩次,兩岸華麗的樓房像表情過多的女人。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連著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來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費力氣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無時無刻不聰明會叫人厭煩。
年初的時候來過威尼斯一天,無處不“驚艷”。回憶會“凈化”,心中已經安靜下來。再來,住下,無窮無盡的細節又無時無刻不在眼中,仍然是“驚艷”,而且是“轟炸”,就像前年伊拉克人遭遇到的。
整個意大利就是一種遺產轟炸,每天躺下去,腦袋里轟轟的,好像睡在米蘭火車站。
這次到威尼斯來,隨手抓了本唐人崔令欽的《教坊記》,閑時解悶。這書開首即寫得好,述了長安、洛陽的教坊位置后,筆下一轉,卻說:
坊南西門外,即苑之東也,其間有頃馀水泊,俗謂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
古人最是這閑筆好,令文章一下蕩開。
威尼斯像“賦”,鋪陳雕琢,滿滿蕩蕩的一篇文章。華麗亦可以是一種壓迫。
走去看溫德拉敏宮,天,瓦格納用了多少錢買下如此豪華的宮殿!看了一眼說明,原來瓦格納只住在mezzanino,什么意思?一樓半?建筑術語mezzanino是指底樓與二樓之間的那一層,對于我這個四十年來只住平房的人來說,難以展開想象,于是想象力向另外的地方滑去。
mezzo-relievo在建筑上指中浮雕,既不是平面,也不是立體,是它們的中間狀態。
音樂術語:mezzo forte,不很響,既不是很響,也不是不響;mezzo piano,不很輕,既不是很輕,也不是不輕;mezzo-soprano,女中音,既不是也不是
瓦格納在這里逝世于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三日,既不是三十天的月份,也不是三十一天的月份。
他住在“中庸”哪一層?
六日
那個傾斜的鐘樓,鐘敲得很猖狂,音質特別,是預感到自己要倒了嗎?我特地穿過小巷尋到它腳下,仰望許久。它就在那里斜著,堅持不說話,只敲鐘。
它大概是威尼斯最有性格的鐘樓。
火鳥歌劇院正在紀念建立二百周年(一七九二年至一九九二),演出普契尼的《荼蘭多特》(Turandot,通譯為圖蘭朵)。
這是一個講蒙古公主與中亞王子的故事。元朝將其治下之人分為四等,第一等當然是蒙古人;第二等色目人,也就是中亞與中亞以西的人;第三等的是漢人,包括著契丹人、女真人和高麗人;第四等的,當然是最低等的人,是被蒙古人打敗的南宋人的后代,也就是現在說的南方人。
普契尼在歌劇中用了中國江南的民歌《好一朵茉莉花》做荼蘭多特公主的音樂主題,大概他不知道這是元朝第四等人的歌。這歌如今中國還在流行,是贊美女人的柔順美麗。荼蘭多特公主卻好像蒙古草原上的罌粟花,艷麗而有一些毒。
其實聽歌劇時完全沒有想到這些,而是心甘情愿被音樂與戲劇控制,像個傻瓜,一個快活的傻瓜。我是歌劇迷,一聽歌劇,就喪失理智。
七日
大運河將威尼斯島彎曲地劃開,因此地圖上的威尼斯像一個骨關節。威尼斯是少有的沒有汽車的城市,因此除了坐船,必須使用所有的行走關節。
地圖上的威尼斯又像女高音歌唱時在腹前交合的手,但威尼斯河道里只有男人唱歌。
圣馬可廣場上有大博物館Museo Civico Correr,上二樓,一進門,即看到墻上供著一頂帽子,像極了帝王圖里唐太宗頭上的那頂。問了,原來是古時威尼斯市長的官帽。
往里走,諸般兵器,又像極了《水滸》、《三國演義》小說里的雕版插圖,尤其是關云長的青龍偃月刀、呂布的方天畫戟、李逵的板斧、張翼德的丈八蛇矛。鞭、锏、錘、爪,一應俱全,一時以為進了京戲班子的后臺。問了,原來是昔日威尼斯市長出巡時的儀仗。
又有其他諸般兵器,兩刃劍、三刃劍、四刃劍、波斯式彎刀、長火藥槍、短火藥槍,俱極精美。有一支短銃,配以擦槍管的探條等等附件,都被盛在一個精美的匣子里,殺人的家伙竟收拾得像女人的首飾。
窗外廣場上的圣馬可大教堂亦像個首飾盒子,大門的半圓頂上有貼金鑲嵌,其中一幅里的人,像極了中國元朝的官員,其實是神父。教堂里面的天頂亦是貼金鑲嵌,真個是金碧輝煌,氣宇宏大。
中國古代寓言“買櫝還珠”,嘲笑不識珠寶的人,說有個人非常欣賞盛珍珠的盒子,交錢之后不要珍珠,只把盒子拿走了。
其實還珠的人是個至情至性的鑒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