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夢
◎魯迅
做夢,是自由的,說夢,就不自由。做夢,是做真夢的,說夢,就難免說謊。
大年初一,就得到一本《東方雜志》新年特大號,臨末有“新年的夢想”,問的是“夢想中的未來中國”和“個人生活”,答的有一百四十多人。記者的苦心,我是明白的,想必以為言論不自由,不如來說夢,而且與其說所謂真話之假,不如來談談夢話之真,我高興的翻了一下,知道記者先生卻大大的失敗了。
當我還未得到這本特大號之前,就遇到過一位投稿者,他比我先看見印本,自說他的答案已被資本家刪改了,他所說的夢其實并不如此。這可見資本家雖然還沒法禁止人們做夢,而說了出來,倘為權力所及,卻要干涉的,決不給你自由。這一點,已是記者的大失敗。
但我們且不去管這改夢案子,只來看寫著的夢境罷,誠如記者所說,來答復的幾乎全部是智識分子。首先,是誰也覺得生活不安定,其次,是許多人夢想著將來的好社會,“各盡所能”呀,“大同世界”呀,很有些“越軌”氣息了(末三句是我添的,記者并沒有說)。
但他后來就有點“癡”起來,他不知從那里拾來了一種學說,將一百多個夢分為兩大類,說那些夢想好社會的都是“載道”之夢,是“異端”,正宗的夢應該是“言志”的,硬把“志”弄成一個空洞無物的東西。然而,孔子曰,“盍各言爾志”,而終于贊成曾點者,就因為其“志”合于孔子之“道”的緣故也。
其實是記者的所以為“載道”的夢,那里面少得很。文章是醒著的時候寫的,問題又近于“心理測驗”,遂致對答者不能不做出各各適宜于目下自己的職業、地位、身分的夢來(已被刪改者自然不在此例),即使看去好像怎樣“載道”,但為將來的好社會“宣傳”的意思,是沒有的。所以,雖然夢“大家有飯吃”者有人,夢“無階級社會”者有人,夢“大同世界”者有人,而很少有人夢見建設這樣社會以前的階級斗爭,白色恐怖,轟炸,虐殺,鼻子里灌辣椒水,電刑……倘不夢見這些,好社會是不會來的,無論怎么寫得光明,終究是一個夢,空頭的夢,說了出來,也無非教人都進這空頭的夢境里面去。
然而要實現這“夢”境的人們是有的,他們不是說,而是做,夢著將來,而致力于達到這一種將來的現在。因為有這事實,這才使許多智識分子不能不說好像“載道”的夢,但其實并非“載道”,乃是給“道”載了一下,倘要簡潔,應該說是“道載”的。
為什么會給“道載”呢?曰:為目前和將來的吃飯問題而已。
我們還受著舊思想的束縛,一說到吃,就覺得近乎鄙俗。但我是毫沒有輕視對答者諸公的意思的。《東方雜志》記者在《讀后感》里,也曾引佛洛伊特的意見,以為“正宗”的夢,是“表現各人的心底的秘密而不帶著社會作用的”。但佛洛伊特以被壓抑為夢的根柢——人為什么被壓抑的呢?這就和社會制度、習慣之類連結了起來,單是做夢不打緊,一說,一問,一分析,可就不妥當了。記者沒有想到這一層,于是就一頭撞在資本家的朱筆上。但引“壓抑說”來釋夢,我想,大家必已經不以為忤了罷。
不過,佛洛伊特恐怕是有幾文錢,吃得飽飽的罷,所以沒有感到吃飯之難,只注意于性欲。有許多人正和他在同一境遇上,就也轟然的拍起手來。誠然,他也告訴過我們,女兒多愛父親,兒子多愛母親,即因為異性的緣故。然而嬰孩出生不多久,無論男女,就尖起嘴唇,將頭轉來轉去。莫非它想和異性接吻么?不,誰都知道:是要吃東西!
食欲的根柢,實在比性欲還要深,在目下開口愛人,閉口情書,并不以為肉麻的時候,我們也大可以不必諱言要吃飯。因為是醒著做的夢,所以不免有些不真,因為題目究竟是“夢想”,而且如記者先生所說,我們是“物質的需要遠過于精神的追求”了,所以乘著Censors(也引用佛洛伊特語)的監護好像解除了之際,便公開了一部分。其實也是在“夢中貼標語,喊口號”,不過不是積極的罷了,而且有些也許倒和表面的“標語”正相反。
時代是這么變化,飯碗是這樣艱難,想想現在和將來,有些人也只能如此說夢,同是小資產階級(雖然也有人定我為“封建余孽”或“土著資產階級”,但我自己姑且定為屬于這階級),很能夠彼此心照,然而也無須秘而不宣的。
至于另有些夢為隱士,夢為漁樵,和本相全不相同的名人,其實也只是豫感飯碗之脆,而卻想將吃飯范圍擴大起來,從朝廷而至園林,由洋場及于山澤,比上面說過的那些志向要大得遠,不過這里不來多說了。
一月一日。夢
夢
◎周作人
我如要來談夢,手邊倒也有些好材料,如張伯起的《夢古類考》,曬書堂本《夢書》,藹理斯的《夢之世界》,拉克列夫的《夢史》等,可以夠用。但是現在來講這些東西,有什么用處呢。這里所謂夢實在只是說的希望,雖然推究下去希望也就是一種夢。案佛書上說,夢有四種,一四大不和夢,二先見夢,三天人夢,四想夢。西洋十六世紀時學者也分夢為三種,一自然的,即四大不和夢,二心意的,即先見夢,三神與鬼的,即天人及想夢。現代大抵只分兩類,一再現的,或云心意的,二表現的,或云感覺的。其實表現的夢里即包括四大不和夢,如《善見律》云,眠時夢見山崩,或飛騰虛空,或見虎狼獅子賊逐。此是四大不和夢,虛而不實。先見夢據解說云,或晝日見,夜則夢見,此亦不實,則是再現的夢也。天人示現善惡的天人夢,示現福德罪障的想夢,現在已經不再計算,但是再現的夢里有一部分是象征的,心理分析學派特別看重,稱曰滿愿的夢,以為人有密愿野望,為世間禮法所制,不能實現,乃于夢中求得滿足,如分析而求得其故,于精神治療大有用處。此系專門之事,唯如所說其意亦頗可喜,我說希望也就是一種夢,就此我田引水,很是便利。不過希望的運命很不大好,世人對于夢倒頗信賴,古今來不斷的加以詁釋,希望則大家多以為是很渺茫的。希臘傳說里有班陀拉的故事,說天帝命鍛冶神造一女人,眾神各贈以美艷,工巧,媚惑與狡獪,名曰班陀拉,意云眾賜,給厄比美透斯為妻,攜有一匣,囑勿啟視,班陀拉好奇,竊發視之,一切罪惡疾病悉皆飛出,從此人間無復安寧,唯希望則尚閉存匣底云。希望既然不曾飛出來,那么在人間明明沒有此物,傳述這故事的人不但是所謂憎女家,亦由此可知是一個悲觀論者,大概這二者是相連的也未可知。但是仔細想來,悲觀也只是論而已,假如真是悲觀,這論亦何必有,他更無須論矣。俗說云,有愚夫賣油炸鬼,妻教之曰,二文一條,如有人給三文兩條者,可應之曰,如此不如自吃,切勿售與。愚夫如教,卻隨即自吃訖,終于一條未賣,空手而回,妻見驚詫,叱之曰,你心里想著什么,答曰,我現在想喝一碗茶。這只是一個笑話,可知希望總是永存的,因為愚夫的想頭也就本來是希望也。說到這里,我們希望把自己的想頭來整理一下,庶幾較為合理,弗為世人所笑。吃油炸鬼后喝茶,我們也是應當想的,不過這是小問題,只關系自身的,此外還該有大一點的希望值得考慮。清末學者焦理堂述其父訓詞云,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這話說得很好,自身的即是小我的生與生生固是重要,國家民族更是托命的本根,此大我的生與生生尤其應當看重,不必多說道理,只以生物的原則來說也是極明了的事。現代青年對于中國所抱的希望當然是很大而熱烈,不過意氣沮喪的也未必沒有,所以贅說一句,我們無論如何對于國家民族必須抱有大的希望。在這亂世有什么事能做本來是問題,或者一無所成也說不定,但匣子里的希望不可拋棄,至少總要守住中國人的立場。昔人云,大夢誰先覺。如上邊所說大的希望即是大夢,我愿誰都無有覺時,若是關于一己的小夢,則或善或惡無多關系,即付之不論可已。民國三十三年,除夕。夢
夢
◎梁實秋
《莊子·大宗師》:“古之真人,其寢不夢。”注:“其寢不夢,神定也,所謂至人無夢是也。”做到至人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物我兩忘,“嗒然若喪其耦”才行,偶然接連若干天都是一夜無夢,混混噩噩的睡到大天光,這種事情是常有的,但是長久的不做夢,誰也辦不到。有時候想夢見一個人,或是想夢做一件事,或是想夢到一個地方,拼命地想,熱烈地想,刻骨鏤心地想,偏偏想不到,偏偏不肯入夢來。有時候沒有想過的,根本不曾起過念頭的,而且是荒謬絕倫的事情,竟會竄入夢中,突如其來,揮之不去,好驚、好怕、好窘、好羞!至于我們所企求的夢,或是值得一做的夢,那是很難得一遇的事,即使偶有好夢,也往往被不相干的事情打斷,矍然而覺。大致講來,好夢難成,而噩夢連連。
我小時候常做的一種夢是下大雪。北國冬寒,雪虐風饕原是常事,哪有一年不下雪的?在我幼小心靈中,對于雪沒有太大的震撼,頂多在院里堆雪人、打雪仗。但是我一年四季之中經常夢雪,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天就要夢一次。對于我,雪不是“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張承吉句),我沒有那種狂想。也沒有白居易”可憐今夜鵝毛雪,引得高情鶴氅人”那樣的雅興。更沒有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那份幽獨的感受。雪只是大片大片的六出雪花,似有聲似無聲的、沒頭沒腦的從天空篩將下來。如果這一場大雪把地面上的一切不平都勻稱的遮覆起來,大地成為白茫茫的一片,像韓昌黎所謂“凹中初蓋底,凸處盡成堆”,或是相傳某公所謂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我一覺醒來便覺得心曠神怡,整天高興。若是一場風雪有氣無力,只下了薄薄一層,地面上的枯枝敗葉依然暴露,房頂上的瓦壟也遮蓋不住,我登時就會覺得哽結,醒后頭痛欲裂,終朝寡歡。這樣的夢我一直做到十四、五歲才告停止。
緊接著常做的是另一種夢,夢到飛。不是像一朵孤云似的飛,也不是像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更不是徐志摩在《想飛》一文中所說的“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里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我沒有這樣規模的豪想。我夢飛,是腳踏實地兩腿一彎,向上一縱,就離了地面,起先是一尺來高,漸漸上升一丈開外,兩腳輕輕擺動,就毫不費力的越過了影壁,從一個小院竄到另一個小院,左旋有轉,夷猶如意。這樣的夢,我經常做,像潘彼得“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說飛就飛,來去自如。醒來之后,就覺得渾身通泰。若是在夢里兩腿一踹,竟飛不起來,身像鉛一般的重,那么醒來就非常沮喪,一天不痛快。這樣的夢做到十八、九歲就不再有了。大概是潘彼得已經長大,而我像是雪萊《西風歌》所說的,“落在人生的荊棘上了!”
成年以后,我過的是夢想顛倒的生活,白天夢做不少,夜夢卻沒有什么可說的。江淹少時夢人授以五色筆,由是文藻日新。王殉夢大筆如椽,果然成大手筆。李白少時筆頭生花,自是天才瞻逸,這都是奇跡。說來慚愧,我有過一支小小的可以旋轉筆芯的四色鉛筆,我也有過一幅朋友畫贈的“夢筆生花圖”,但是都無補于我的文思。我的親人、我的朋友送給我的各式各樣的大小精粗的筆,不計其數,就是沒有夢見過五色筆,也沒有夢見過筆頭生花。至于黃帝之夢游華胥、孔子之夢見周公、莊子之夢為蝴蝶、陶侃之夢見天門,不消說,對我更是無緣了。我常有噩夢,不是出門迷失,找不著歸途,到處“鬼打墻”,就是內急找不到方便之處,即使找到了地方也難得立足之地,再不就是和惡人打斗而四肢無力,結果大概都是大叫一聲而覺。像黃粱夢、南柯一夢……那樣的豐富經驗,縱然是夢不也是很快意么?
夢本是幻覺,迷離惝恍,與過去的意識或者有關,與未來的現實應是無涉,但是自古以來就把夢當兆頭。晉皇甫謐《帝王世紀》說:黃帝做了兩個大夢,一個是“大風吹天下之塵垢皆去”,一個是“人執千鈞之弩驅羊萬群”,于是他用江湖上拆字的方法占夢,依前夢“得風后于海隅,登以為相”,依后夢“得力牧于大澤,進以為將”。據說黃帝還著了《占夢經》十一卷。假定黃帝軒轅氏是于公元前二六九八年即帝位,他用什么工具著書,其書如何得傳,這且不必追問。《周禮·春官》證實當時有官專司占夢之事,“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兇,一曰正夢,二曰噩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后世沒有占夢的官,可是夢為吉兇之兆,這種想法仍深入人心。如今一般人夢棺材,以為是升官發財之兆;夢糞便,以為黃金萬兩之征。何況自古就有傳說,夢熊為男子之祥,夢蘭為婦人有身,甚至夢見自己的肚皮生出一棵大松樹,謂為將見人君,真是癡人說夢。夢
夢
◎穆旦
近日睡中總要做夢,據說夢是魂的漂流或夢神底賜與,那是靈驗的。若果如此,我便得詛咒夢神與我開的玩笑了。夢飛機,飛翔于凌空,正在人們底鼓掌聲中,忽然醒來,這往往使我在朦朧之際信以為真,那是最使人悵然的一件事。過去后明白了,那不過是夢而已。我底夢總是半美滿的。我也知道,夢從沒有完全是美滿的;然而正因著它留些缺陷,往往使我醒在床上的時候回想,那滋味真是甜美極了。
〖〗〖〗〖〗惡夢我也常做,夢中總是極不痛快的。或是夢著擔驚受怕的事,尤以提心吊膽的夢多,醒后心中還常悸悸然,以為仍然沒有離開險境,然而真醒后也便明白是怎樣一回事了。無論是好夢或惡夢,我總愿與人談及它是怎樣的美妙或怎樣的險惡。談者和聽者都還覺得有些意思,正如講一段故事一般的有趣味,所以這樣夢我倒常愿意做著玩了。
最是極平常的夢沒有意思,平淡而無奇地演序下去一直到醒,那是多么沒有趣?我以為那是極沒有談論或記在日記上的價值的。
由此,我想到“夢”是不是也可以用來比喻“人生”。
最先說這句話,我自己也覺到多少有些“出世”的意思,其實不然。“人生”在另一方面是可以正確地做“夢”解,人生底一半既是被斷斷片片的所謂“夢”侵占住;那一半“人生”中底事務忙碌,又何嘗不可謂之“夢”呢?由生至死,你若只為撈錢吃飯,娶妻生子,做為一個人家口中的好人,一生平安過去,那只不過算你做了一個平凡的夢,你自身又覺到有什么趣味呢?
人生本來是波折的,你若順著那波折一曲一彎地走下去,才能領略到人生的趣味,正如你喜歡做一個美妙或險惡的夢一般,過后也總能尋出些滋味罷!
如果生活是需要些藝術化或興趣的,那你最好便不要平凡地度過它。你正在嘗著甜的滋味也好,苦的滋味也好,但你須細細地咀嚼它,才能感出興趣來。由此著想,你現在若處境苦惱,那是你一生中自然地轉變;正如你在做了一個惡夢一般,過后想起一定要覺得更有趣味。這豈不是在生活中,應該有的一件事!因為你知道了苦惱,方能感到不苦惱的樂趣所在,所以你若要生活不平凡一點,有興趣一點,總要有些不過于偏狹地愛好“夢”的心理才對;比如你常安適地過活,最好也要嘗些苦的滋味;你常平靜的心里,也叫它受些驚險;常按著軌道的生活也叫它變遷一下……這樣,你可以減少些平凡的苦惱,正如好夢惡夢一般,回想起來都一樣的有意思。
16,12月晚
說夢
◎朱自清
偽《列子》里有一段夢話,說得甚好:“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尹氏心營世事,慮鐘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仆: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此文原意是要說出“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這其間大有玄味,我是領略不著的;我只是斷章取義地賞識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遠地引了來。我只覺得夢不是一件壞東西。即真如這件故事所說,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因為人生有限,我們若能夜夜有這樣清楚的夢,則過了一日,足抵兩日,過了五十歲,足抵一百歲;如此便宜的事,真是落得的。至于夢中的“苦樂”,則照我素人的見解,畢竟是“夢中的”苦樂,不必斤斤計較的。若必欲斤斤計較,我要大膽地說一句:他和那些在墻上貼紅紙條兒,寫著“夜夢不祥,書破大吉”的,同樣地不懂得夢!
但莊子說道,“至人無夢。”偽《列子》里也說道,“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張湛注曰,“真人無往不忘,乃當不眠,何夢之有?”可知我們這幾位先哲不甚以做夢為然,至少也總以為夢是不大高明的東西。但孔子就與他們不同,他深以“不復夢見周公”為憾;他自然是愛做夢的,至少也是不反對做夢的。——殆所謂時乎做夢則做夢者歟?我覺得“至人”,“真人”,畢竟沒有我們的份兒,我們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當不眠”一個條件,你我能做到么?唉,你若主張或實行“八小時睡眠”,就別想做“至人”、“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擔心,還有為我們掮木梢的:我們知道,愚人也無夢!他們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曉,一些兒夢的影子也找不著的!我們徼幸還會做幾個夢,雖因此失了“至人”、“真人”的資格,卻也因此而得免于愚人,未嘗不是運氣。至于“至人”、“真人”之無夢和愚人之無夢,究竟有何分別?卻是一個難題。我想偷懶,還是摭拾上文說過的話來答吧:“真人……乃當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曉”的!再加一句,此即孔子所謂“上智與下愚不移”也。說到孔子,孔子不反對做夢,難道也做不了“至人”,“真人”?我說,“唯唯,否否!”孔子是“圣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著再來爭“至人”,“真人”的名號了。但得知道,做夢而能夢周公,才能成其所以為圣人;我們也還是夠不上格兒的。
我們終于只能做第二流人物。但這中間也還有個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夢見花,夢見詩,夢見綺麗的衣裳……真可算得有夢皆甜了。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時,本忝在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團地睡到天光;不過得聲明,哼呵是沒有的。北來以后,不知怎樣,陡然聰明起來,夜夜有夢,而且不一其夢。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夢盡管做,卻做不著一個清清楚楚的夢!成夜地亂夢顛倒,醒來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難堪的是每早將醒未醒之際,殘夢依人,膩膩不去;忽然雙眼一睜,如墜深谷,萬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墻上癡癡地等著!我此時決不起來,必凝神細想,欲追回夢中滋味于萬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懷念著些什么而已。雖然如此,有一點是知道的:夢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睜眼卻就給密密的麻繩綁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現在確乎有些精神恍惚,這里所寫的就夠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詛咒夢;我只怪我做夢的藝術不佳,做不著清楚的夢。若做著清楚的夢,若夜夜做著清楚的夢,我想精神恍惚也無妨的。照現在這樣一大串兒糊里糊涂的夢,直是要將這個“我”化成漆黑一團,卻有些兒不便。是的,我得學些本事,今夜做他幾個好好的夢。我是徹頭徹尾贊美夢的,因為我是素人,而且將永遠是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