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去國
“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人……”楊定遠坐在火車狹窄的小鋪上,剛在日記本上寫下今天的最后一句時,突然打了個寒戰。
這是一節運兵車廂,小小的空間里安置著五十張高低鋪,除了一條過道,連立足的地方都沒有。在這兒拿出筆來寫日記,多少有點兒不協調。還好這節車廂里都是些剛招募來的勞工,各地的都有,全都素不相識,加上楊定遠的鋪在最角上,沒人去注意他。可是楊定遠突然感到有一道灼人的目光從人群中直直地射向他,讓他十分不自在。他抬起頭,想看看那到底是誰,但眼中所見只是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一張張臉都全然陌生,根本看不出有誰在注意自己。難道剛離開哈爾濱就有人和我結上仇了?楊定遠將日記本收了起來,躺在鋪上,有點兒茫然地看著四周。
楊定遠,山東榮成人,今年剛滿二十一歲。這個年紀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但他的眼神卻有種超越年齡的老成。他家里只是個尋常農戶,父親一輩子不識字,所以生下楊定遠后,發狠要讓他念書。不過念了幾年私塾,家里便揭不開鍋了,所以他小小年紀就只能出來做事。雖然一直做著賣苦力的活兒,但他一直沒有放棄寫日記的習慣,不論走到哪里,這本日記本總帶在身邊。
火車發出了聲嘶力竭的一聲長鳴,喘著粗氣駛出了哈爾濱站。前面已是莽莽森林,仿佛一個不可知的深淵,將一切都吞沒了,連個渣都不吐。
這是中東鐵路的一列班車。中東路原名東清鐵路,是中日甲午戰爭后俄國脅迫清廷簽訂了《中俄密約》建造起來的。這條鐵路西起赤塔,東至綏芬河,從哈爾濱還有一條支線直達旅順,將西伯利亞和中國東北連接在一起。通過這條鐵路,俄國人源源不斷地奔赴遠東,一步步蠶食著東北,同時也有大量中國人為了謀生背井離鄉,進入西伯利亞荒原。
車廂里人很多,好在天冷,不至于有汗臭味,可一樣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楊定遠枕著包袱默默想著,振中現在也該踏上了回鄉的路吧?不知他見到自己父母會怎么說。出門時的沖霄壯志現在已蕩然無存,楊定遠剩下的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活下去。
“逼上梁山闖關東”,這是山東人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這年月,梁山泊是再沒有好漢可以投奔了,那么像他這樣的窮人似乎只剩下闖關東一條路。只是關東也不好闖,振中現在也該明白了吧?他想著,不由苦笑了一下。
楊定遠本在威海一家織襪廠當學徒,在老家榮成的鄉親眼里算是很有出息了。他出師后,因為技術不錯,織襪廠的周老板在哈爾濱又新開了家分廠,招了不少新工人,就讓楊定遠來哈爾濱分廠做織工師傅。
聽說楊定遠要去哈爾濱,那時候山東人有不少人闖關東,楊定遠的發小陳振中聽了不少山東人衣錦還鄉的故事,只道哈爾濱遍地是黃金,非要跟著他來。一同來的還有兩個山東壽張人,四個人一起到了哈爾濱。剛到這城市見到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大家很是興奮。但過了沒幾個月,就失望了。
哈爾濱分廠的老板是周老板的親戚,卻很看不起山東人,周老板對員工很苛刻,這分廠老板更苛刻,做了一年,楊定遠不但沒賺到錢,反倒欠了廠里的錢,一氣之下便想和陳振中一同回家。可是身無分文,楊定遠走投無路之下,看見有去俄國招工的,只要報名,當場就給十塊大洋。于是楊定遠一狠心報了名,把十塊大洋全給了陳振中讓他回家。自己則選擇去俄國打工,從此以后就要背井離鄉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
正胡思亂想著,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粗粗的聲音:“來,來,干坐著也不是個味,押一寶碰碰運氣哪,買定離手。”
這人是安徽腔,聲音很響,狹小的車廂里似乎都包不住了。車上盡是些出門在外的苦力,袋里有了點兒錢,無外乎兩件事:賭和嫖。在火車上,嫖是找不到地方,賭卻隨時隨地都行。那安徽人將幾顆骰子在碗里不住地搖著,“叮叮”亂響,聽了這聲音,一下子有好幾個人圍了上去,將那安徽人的鋪圍了個水泄不通,空氣中回蕩起吆五喝六的聲音。
楊定遠從來不賭。他還記得小時父親就跟他說過賭能破家,做人還是老老實實的為好。只是那些人賭錢的聲音跟針尖一樣刺進耳朵來,連睡都睡不著,他翻了個身,一個尖尖的聲音傳了過來:“大哥,請讓一讓。”
楊定遠抬起身,只見一個少年端著一盆水站在他鋪前。他怔了怔,從上鋪傳來一句罵聲:“小兔崽子,這老半天了才給爺端水來。”話音未落,他只覺眼前一暗,一個人從上鋪騰地跳了下來。楊定遠愣了一下,心道:“這人倒是個練家子。”
從上鋪跳下來的那人個子也不高,一下地,便大咧咧地向楊定遠道:“兄弟,請你讓一讓,咱洗個腳。”
在這節車廂里的都是要去俄國賣苦力的窮漢,楊定遠實在弄不清這人的來歷。他身上的衣服倒也尋尋常常,可是非常整潔,特別是腦后還拖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現在已是民國四年,一般人早把辮子鉸了,這人倒是把這根辮子愛若珍寶,辮梢上扎了根月白緞的蝴蝶結。這打扮楊定遠只記得小時候見過,這幾年卻難得一見。
他向一邊讓了讓,那人見楊定遠毫無二話,咧嘴一笑道:“多謝了,兄弟。”轉向那少年時卻又板著臉喝道,“小兔崽子,給爺端過來。”
少年把銅盆放在鋪下,那人解開了包腳布,把兩腳伸進水里,齜了齜牙道:“好涼!涼得爽快!”外面冰天雪地,車廂里雖然因為人多,并不算冷,可冷水洗腳無論如何都不能算爽快,但那人卻似乎很享受,兩只腳在水里不住地搓著。他的腳其實不洗也比旁人干凈得多,可這人還是洗得仔仔細細,似乎連腳指甲縫里都要洗個干凈。他一邊洗著腳,一邊向楊定遠道:“兄弟,真對不住了,咱就這個脾氣,要不洗趟腳晚上睡不安穩。對了,咱姓霍,霍敬奇,不知兄弟尊姓大名?”
這霍敬奇雖然有點兒旁若無人,可說話倒還算客氣。楊定遠道:“我姓楊,霍爺。”
被他稱了一聲爺,霍敬奇仿佛越發受用,咧開嘴道:“原來是楊爺,不知臺甫怎么稱呼?”
霍敬奇說得文縐縐的,楊定遠倒不好太隨便了。他拱了拱手道:“草字定遠。”
霍敬奇一怔,咂了下嘴道:“喲,好威風的名字!班定遠啊。”
楊定遠苦笑了一下:“取笑了。”心想這霍敬奇倒也讀過幾本書。他這名字是當初父親請私塾里的胡先生給他取的,胡先生說他目若朗星,定有大志,他日風云際會,當效班定遠揚威異域,所以取了這么個名字。父親自然不知道什么班定遠班定近。班定遠投筆從戎,自己也是讀了幾年書就不讀了,只有這一點兒與其相仿,其他真是八竿子都打不著。
霍敬奇一邊洗著腳,也許是習慣了冷水,他現在瞇起眼,真有幾分受用的模樣,嘴里仍在說著:“班定遠是云臺二十八將吧?想當年漢光武帝東征西討,馬武岑彭對花刀,真是好漢。我說小兔崽子,你把臟水倒了。”
霍敬奇用包腳布擦干了腳,因為怕地上臟,用腳從鋪底下扒拉出一雙兀拉草鞋來。東北有三寶——人參、鹿茸、兀拉草。這兀拉草雖然不似人參鹿茸值錢,但做的鞋子據說再冷的天都凍不著腳。到了東北,那是人人必備的東西,也算得一寶。霍敬奇踩在鞋上,又向楊定遠拱拱手道:“兄弟,打擾您了,回見哪。”說著,伸手在床沿上一搭,人已一躍而起跳到了上鋪去。那少年卻老老實實地端起洗腳水走出過道去倒了,這才睡到楊定遠邊上的鋪上。
這兩個人到底是什么來頭?楊定遠想著。霍敬奇就睡他上鋪,顯然不會是那道讓他有點兒心悸的目光的主人。這個神秘的人在注意著自己,到底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有其人?楊定遠越想越是心煩。車廂里只掛著一盞油燈,隨著火車行進不停地晃動,映得楊定遠眼前一明一暗。那邊賭錢的人不時發出一陣大呼小叫,夾雜在火車有節奏的“咣咣”聲里,慢慢地在漸濃的睡意中輕了,遠了,再聽不到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楊定遠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里,他又回到了榮成老家,可是看到的只是父母的墳頭,老宅也已破敗不堪。當他問鄰居時,鄰居已不認識他。他大喊:“我是楊定遠啊。”可是那些看著他長大的鄰居卻說:“楊定遠早就死了,他爹媽一直等不到兒子回來,連眼睛都哭瞎了,你肯定不是楊定遠。”他大叫了起來:“我不是楊定遠又是誰?”可是不管他怎么說,旁人總不相信眼前這人是楊定遠。有人拿過面鏡子說:“你說是楊定遠,那你照照是不是。”他接過鏡子,看到鏡中映出的是一張飽經滄桑的臉……這時耳邊似乎傳來一個遙遠的聲音,似乎在唱:“風塵埋沒俺英雄,二十年一場春夢……”
楊定遠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歌,原來自己是在做夢。耳畔“咣咣”的火車行進聲仿佛一瞬間讓人震耳欲聾,可是那歌聲仍然沒有斷,反而更加清晰:“……徒有凌云志,奈機緣未逢,這寶刀要爾何用?”他睜開了眼,一綹陽光正從車門的縫隙間灑進來,投射在他臉上。他側了側臉,這才看到霍敬奇正站在過道里,手上拿了塊汗巾,歌聲正是從他嘴里發出來的。
他怎么唱開了?楊定遠不由一呆。這時霍敬奇已唱到了最后一個字。這“用”字咬得很重,倒是和他平時說話的尖聲尖氣大有不同。這一字方落,邊上不少人都拍手叫好,連那個正被霍敬奇指著鼻子的漢子也叫了起來。霍敬奇倒是滿面春風,聽得旁人叫好,左手的汗巾一甩,往身上撣了撣,做足了架勢方才團了團作了個羅圈揖,尖聲道:“在下河間府霍敬奇,多謝諸位賞臉。諸位,你們可聽說過八極門二霍嗎?”
對面那人呆了呆,叫道:“這可不對了,霍元甲是我天津衛的,他是迷蹤藝,可不是八極門。”
這人果然是一口天津腔。楊定遠也聽說過,天津衛有個開藥材行的霍元甲,本領很好,至于什么迷蹤藝、八極門,他倒是不知道。霍敬奇卻鄙夷地看了看他道:“得了,霍元甲也就在天津衛有兩手,到了北京城哪有他的地方!我師父是八極拳大宗師,姓李,樹個號叫書文,我是他老人家的開山大弟子。我有個師弟,也姓霍,叫霍殿閣,你聽說過沒?”
天津人搖了搖頭:“沒聽說過。”
“我說你井底之蛙,沒見過世面不是?我們八極門有‘六大開’‘八大招’,迎門三不顧,猛虎硬爬山。兄弟你算沒練過,咱不能欺負你,要您也是會家子,今兒個非讓您開開眼不可。”說著,霍敬奇更是來勁,將汗巾搭在肩上,伸手拉開擺了個架子,“八極門拳打臥牛之地,這一拳下去,別看地方小,可有千鈞之力,定叫您腦漿崩裂,骨斷筋折。”
他說得熱鬧,楊定遠見自己邊上昨天給霍敬奇端洗腳水的少年微微撇了撇嘴,便小聲問他:“小兄弟,霍爺是你大哥嗎?”
少年扭頭見是楊定遠,也小聲道:“算是吧。”
“你們以前干什么?鏢行的?”
少年搖了搖頭:“我們是宮里的公公。”
楊定遠一怔。所謂“公公”就是指前清宮里的太監。他沒想到霍敬奇和這少年居然都是太監,實在想不通他們為什么也要和自己一樣去異國謀生。心里有了好奇心,便小聲和這少年攀談起來。少年雖然不怎么愛說話,但見楊定遠很隨和,倒也放下了戒心。
原來這少年也姓霍,霍敬奇是當初宮里的帶刀太監,小霍則是服侍他的小太監。清朝亡了,馮玉祥進京時又把皇室趕出了紫禁城,他們這些太監走投無路也就四散了。霍敬奇本是有品的太監,因為積攢了一筆錢,在宮外開了一家手把羊肉館,倒也掙了不少錢,吃喝不愁,每天遛鳥聽戲,到處裝貴人擺譜。結果有一回裝得太過分,得罪了辮帥,辮帥要買他的人頭,霍敬奇把羊肉館都賠光了也沒能把事情了結,只好拉上他到了東北,為了能吃上飯,就去了勞工營。當楊定遠問他為什么不去投奔八極門的同門,小霍太監又撇了撇嘴道:“他哪算八極門,李師爺也不收太監。他無非是在宮里跟人學了點兒三腳貓就硬靠上了,李師爺大概都沒聽說過他這名字。”
雖然心情一直不算好,楊定遠也不由有點兒想笑。五谷米養百種人,霍敬奇倒也真是個妙人。他看了看周圍的人,在那些一眼望去大多千篇一律的臉后面,也許也有很多和霍敬奇一樣,有著匪夷所思的經歷吧?莫名地,那道目光又瞟來了,楊定遠心下一凜。
霍敬奇似乎癮頭還沒過足,說了一陣又唱開了。楊定遠現在知道他是個太監,對他那種尖厲的嗓門倒也不感到好奇。他唱得雖不算如何中聽,但聽來又有種異樣的蒼涼,閉上眼,仿佛眼前不是狹窄的車廂,而是一派遼闊的原野,大風呼嘯而過。霍敬奇唱完一段,邊上又是一陣叫好,有人叫道:“霍爺,你唱的這是什么戲?怎么沒聽過?”
霍敬奇這時從懷里掏出一把扁扁的錫壺來,正對著口喝,聽得這人問,便高聲道:“沒聽過吧?這是皮黃,宮里最迷這個。老佛爺在世的時候,年年少說都要聽個百八十遍,怎么都聽不厭。”說完又清了清嗓道,“諸位愛聽,咱給大家伙再來一段,成不成?”
他嘴上說“成不成”,也根本沒管別人的回答,便開口又唱了起來。楊定遠聽他開口一唱便旁若無人,忍不住笑道:“想不到霍爺身為公公,嗓門倒挺亮。”
小霍太監臉白了白,小聲道:“楊爺,我跟您說個事,霍爺來了,您別跟他說是我告訴您我們是公公的,成不成?”
“怎么?”
小霍太監嘆了口氣道:“霍爺最恨人家說他是公公。這不,方才那位天津衛的爺,剛才啃那什么大列巴沒喝水,噴了霍爺一臉。霍爺不饒他,兩人爭起來,那天津衛的爺說霍爺沒
屌
用,霍爺才這么來勁。”
怪不得霍敬奇手上還拿著塊汗巾。楊定遠知道所謂列巴就是俄國人對大面包的叫法。兩人吵起來后成了這么個結果,就算那天津人都沒想到吧。霍敬奇大概唱累了,向鋪位走來,見小霍太監正坐在楊定遠鋪上,眼一瞪喝道:“小兔崽子,沒見咱唱得口渴嗎?給我打杯水去。”
小霍太監對他簡直有如老鼠見貓,灰溜溜地走了。楊定遠忙道:“霍爺,坐吧,你嗓門可真亮。”
霍敬奇見他夸贊自己的嗓門,臉上又露出笑意:“楊爺見笑了。咱一輩子,一是好耍點兒拳腳,二就是唱兩口。楊爺以前聽過沒?”
楊定遠搖了搖頭:“沒有。我老家就棗梆戲,每年過年社火到開春就有戲班來唱。”
“棗梆戲倒沒聽過,有講老爺戲嗎?”
所謂老爺戲,就是關公戲。楊定遠道:“當然有。剛才你唱的也是關公戲吧?”
一說到戲,霍敬奇又有點兒來勁,似乎忘了說剛才自己唱累了口渴,又提高嗓門道:“不就是嘛!以前宮里最行老爺,因為我們乾隆爺就是劉備轉世,所以老爺扶保大清。有一回乾隆爺下了金鑾殿,忽然聽得身后有響動,乾隆爺生怕是刺客,回頭去看卻沒有人。乾隆爺他老人家福大心靈,就問:‘是哪位神道保駕?’空中有人答道:‘是二弟云長。’乾隆爺這才明白自己是昭烈皇帝轉世,便順口問道:‘三弟何在?’只聽老爺在空中答道:‘三弟鎮守遼陽。’乾隆爺一聽三弟也轉世了,就又問道:‘那四弟又在何方?’就聽老爺答道:‘降生兆氏門墻。’乾隆爺龍心大悅,開金口道:‘朕明日便降旨封賢弟為蓋天古佛,連如來佛、玉皇大帝都歸賢弟管。’這時老爺卻說諸葛軍師也已降生朝中,只怕會記著當初老爺不聽他東和孫權、北拒曹操的兩句話,大意失荊州,闖下潑天大禍,要來阻擋。”
楊定遠聽他說得來勁,忍不住問道:“后來又怎樣了?”
“第二日哪,乾隆爺上了朝,下旨要封老爺做蓋天古佛,便聽朝中有人出列說:‘吾皇不可。’乾隆爺閃龍目一瞧,不是旁人正是劉羅鍋劉天官之父,也就是你們山東人劉丞相,乾隆爺才知道他就是諸葛丞相后身。想起老爺說三爺鎮守遼陽,一查清官冊,原來鎮守遼陽的是張廣泗,便下旨發金牌召張廣泗進京。不料張三爺已在大宋時轉過一次了,改姓不改名,那回轉的是岳老爺,被十二面金牌召回來冤殺的,再轉后見不得金牌。一見金牌相召,張廣泗心中害怕,便吞金自殺了。乾隆爺聞聽得這事,十分后悔,想起四弟趙子龍也轉在朝中,一查正是九門提督兆惠,便不敢說破,只是連連加封,直封到平南王。兆將軍捉年羹堯,平準噶爾,成了我朝一員福將。”
霍敬奇一說起來便住不了口,這時小霍太監拿了杯水過來,他這才閉上嘴喝水。對面一個漢子聽他說得有趣,忍不住插嘴道:“只是現在大清也沒了。”
霍敬奇一口水幾乎噎住,卻又還不了嘴,只是翻了翻白眼。楊定遠生怕他下不了臺,忙道:“霍爺真是一肚子古,我從來沒聽過。”
霍敬奇有了個臺階下,把杯子遞給一邊的小霍太監,嘆道:“這回也沒用了,還不是得賣力氣吃飯。楊爺,還有多久才能到點兒?”
“剛出哈爾濱,少說也得十天半月吧。”
霍敬奇似乎沒料到有這么遠,怔了怔卻沒說話,只是又嘆了口氣,翻身上了鋪。這一天,他再沒下鋪,只是在上面哼哼著戲文,楊定遠在下鋪倒聽了全本的《過五關》。
這天黃昏時,火車駛進了滿洲里站。滿洲里已是中國邊境,再往西便是俄國地界,因此火車要在這兒停兩天,等候驗關。在火車上悶了這許多天,一聽要停兩天,火車上的人全都下去歇息了。楊定遠雖然沒地方可去,也下了車。一下車,只見白雪皚皚,地上積了厚厚一層,人嘴里呼出的氣又濃又白,在人群上方仿佛積成了一層厚云。他挖起一團雪擦了擦臉,看了看周圍。
車站內也有很多的俄國人,做小生意的多半會說兩句俄語,一見車上客人下來,馬上紛擁過來招攬生意。他們也知道中國人多半沒錢,簇擁的盡是些俄國人。楊定遠耳中滿是打嘟嚕的俄語,卻一字不懂,身邊也沒錢,也就到處逛逛散散心。
作為一個邊城,滿洲里地方雖然不算大卻十分繁華,集市上店鋪林立,盡是些皮毛、魚肉、糖茶、布匹一類。天氣苦寒,那些魚肉全都吊在檐下,凍得硬邦邦的,而鋪子里的吆喝聲也大多夾了些俄語。
如果能學會俄語,那有多好。楊定遠想著,向一家賣吃食的鋪子走去。這店賣的是些面包和灌腸,看上去十分誘人,店主正用俄語吆喝著,說得很溜,嘴里一串串的盡是嘟嚕。看見楊定遠過來,那店主滿面堆笑,改用漢話道:“客人,來點兒什么?列巴?里道斯?樣樣都是新鮮的,一嘴咬下去,又香又肥。”
楊定遠猶豫了一下,說道:“店家,我想問問,你這俄語是從哪兒學的?”
店主笑了起來:“這要學什么,聽得多了,自然會說了。滿洲里到處是俄國人,你待個一年半載,準保也會了。”
這話雖然也不無道理,可說了等于沒說。楊定遠還想再問一句,身后卻響起了一個聲音:“這不是楊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