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帝國》是中華第二帝國西漢的興亡史。
劉邦由一介草民,投身秦末起義的洪流,三年與天下群雄滅秦,被封漢王;四年與西楚霸王周旋,奪取天下,建立大漢帝國。帝國經(jīng)文帝、景帝勵精圖治,步入繁榮;經(jīng)武帝奮發(fā)飛揚,進入鼎盛;經(jīng)昭宣中興,宗室得以維系;最后轟然陷落于新莽。
從劉邦起義創(chuàng)業(yè),到其稱帝,是短短七年;從劉邦威加海內(nèi),到王莽偷天換日,是二百多年。
創(chuàng)業(yè)艱,守成難,其崛起何其迅速,其守成何其艱難!一書演盡歷史滄海桑田。
秦史、漢史是中國非常重要的歷史,因為這兩大帝國幾乎奠定了未來中華民族的一切,后世各朝的歷史基本都是秦漢史的變化復(fù)制。
《大漢帝國》是中華第二帝國漢朝的興盛衰亡史,也是第一部不僅從帝王將相立場,也從平民立場看帝國興衰存亡的歷史。它既關(guān)注歷史狂潮中的個人命運沉浮,又重視歷史人物的個性、人格在歷史巨變中的具體表現(xiàn),同時畫龍點睛地揭示關(guān)鍵節(jié)點上個人對歷史進程的具體影響。
為了立體再現(xiàn)歷史,作者在敘述事件的同時,不惜筆墨詳解各種背景,使平常人眼中生硬的典章制度、族譜世系,都活化成為人物生存掙扎、歷史奔突演進的立體背景。
大漢帝國史,既是一個帝國的興衰存亡史,也是劉漢家族的創(chuàng)業(yè)守成史,更是各主要人物的艱難成長史。讀者可以從中汲取豐富的歷史經(jīng)驗,品咂復(fù)雜的人生況味。
致讀者
如今的書,多到匯成了海洋。我的這部《大秦帝國》有幸蒙讀者從書海中找出,說明諸君與我至少有一點相同:都愛好歷史。
盡管我自幼喜歡歷史,但真正靜下心來,一頭鉆進故紙堆樂此不疲,以至弄到不聞暮鼓晨鐘、不知老之將至的地步,那還是近二十多年來的事。
中國歷史,最令我著迷的還是古代,尤其是秦、漢、唐三代,我以為那是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活力最為充沛、人性也較為高揚的三個時期。由此,漸漸萌發(fā)出一個心愿:為這三個時代各寫一部書。
近些年來,講史、寫史成了熱門,講、寫方式也多種多樣,如戲說、細(xì)說、趣說、正說、品說等等,可謂百花齊放。不過我這個人可能有點守舊,至今仍留有美好記憶的,還是青少年時代讀的幾部作者大多為“五四”前賢的“史話”。寫過清新可讀的《西洋史》的陳衡哲先生說得好:“歷史不是叫我們哭的,也不是叫我們笑的;乃是要我們明白的。”所以我的這三部書就想盡量做到“明白”二字,嘗試用一種新的史話體來寫。這個所謂“新”,不妨歸結(jié)為以下四句話——
一句是平民視角。寫歷史可以有不同視角,寫得好都可以達到“明白”的要求。譬如孔夫子寫《春秋》,以周天子為評判圭臬;司馬光寫《資治通鑒》,以是否有利于帝王統(tǒng)治為編撰標(biāo)準(zhǔn),他們都把歷代帝王的存亡興衰、榮辱沉浮寫得相當(dāng)明白。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心目中的第一讀者便是帝王。而在下則是一介平民,讀者諸君也該大多是普通人。我們普通人想通過讀歷史弄明白的,主要的恐怕還不是歷代帝王存亡興衰的道理,而是歷史演進中的人生況味;或者說不是為了“資治”,而是為了“資生”——汲取人生滋養(yǎng)。其實包括帝王將相在內(nèi)的歷史人物縱然千姿百態(tài),他們首先總還都是人,有與我們普通人相似或至少可以理解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將帝王視角轉(zhuǎn)換為平民視角,從高高的宮殿回到廣闊的人間,歷史事件就有可能因拆除了虛幻的屏障而變得面目一新,歷史人物也會因此而變得可親可近。
再一句是側(cè)重人物。歷史很復(fù)雜,包括政治、經(jīng)濟、文化諸多方面極其豐富的內(nèi)容;但歷史也很簡單,簡單到只要用一個字便可概括:人。歷史上的一切都是因人的生存、發(fā)展需要而建立起來的。所以歷史的真正主人是人,明白歷史的核心就是明白歷史中的人生。明白的前提是理解。為此我在寫作中隨時提醒自己:力求理解。我想如果我們能少一點終極評判的雄心、多一點力求理解的誠意,以此去接近作為我們先祖的古人,包括那些按當(dāng)時某種政治或道德標(biāo)準(zhǔn)已被臉譜化了的人物,或許就較為容易進入他們的內(nèi)心,成為他們的知音。果真那樣,我們就能結(jié)識到眾多先哲前賢、帝王將相、文壇才子、沙場猛將,還有高士野夫、奇男烈女,以及雞鳴狗盜之徒、燈紅酒綠之客……那些渾樸天然的人性,那些激揚放達的人格,因歷史幾乎永遠不可能復(fù)現(xiàn)而顯得如此珍貴,而你卻能與他們結(jié)成“忘年交”,時而促膝絮談,時而浩歌長嘯,品味古今不同人生,獲得相似或相通的感悟,那該是一件多大的樂事啊!
第三句是,配合閱讀需要介紹文史知識。古代歷史人物都是生活在當(dāng)時的兩個環(huán)境中: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就內(nèi)容之繁富、變化之快速而言,后者要遠遠超過前者。人文環(huán)境的構(gòu)成主要是各項典制,包括治典、教典、禮典、政典、刑典和事典,合稱六典。這些對我們現(xiàn)代人來說,大都成了頗感陌生的所謂“文史知識”。現(xiàn)代讀者要接近古人,就不能不多少了解一點其所處的人文環(huán)境,而孤立地介紹那些繁復(fù)的文史知識又難免枯燥乏味。我的做法是,配合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的需要穿插以相關(guān)典制的介紹,同時盡力使這些典制不是游離于歷史,而是作為歷史活動的實際參與者與人物一起展示自己。事實上,在我國古代帝王制度的語境下,那些影響重大的典制本身,往往就是無數(shù)歷史事件的結(jié)晶,在其構(gòu)成因素中,不僅有政治智慧和人生體驗,也還有刀光劍影和凝固了的鮮血。
最后一句是,只想起到一點“引橋”的作用。我寫“三大帝國”力求適應(yīng)現(xiàn)代讀者,卻也適量引錄了一點古書原文。之所以這樣做,除了它們的表現(xiàn)力遠遠勝過我笨拙的轉(zhuǎn)述外,其中還暗藏著我的一個小小的“陰謀”:引誘讀者對古人的寫作魅力產(chǎn)生興趣,進而去閱讀原文。我的體驗是:真要學(xué)懂歷史,必不可少的一條就是直接讀《二十五史》及相關(guān)古籍。要知道,古書中許多獨特的表達本身就是一種歷史。更何況,讀古文原著,尤其是司馬遷的《史記》,那才真正是一種美妙無比的享受!所以說到底,我的書只想起到一點“引橋”的作用,絕不敢奢望代替古人寫的史書和近人寫的學(xué)術(shù)專著。若是有一天讀者諸君過“引橋”而棄之,徑自直入恢宏的歷史殿堂,那將是我莫大的欣慰。
蕭然,作家、歷史學(xué)者、老新聞工作者。著有多部長篇小說,并合著有《新譯呂氏春秋》《新譯春秋繁露》《新譯唐六典》等多種歷史著作。然陷落于新莽。從劉邦起義創(chuàng)業(yè),到其稱帝,是短短七年;從劉邦威加海內(nèi),到王莽偷天換日,是二百多年。創(chuàng)業(yè)艱,守成難,其崛起何其迅速,其守成何其艱難!一書演盡歷史滄海桑田。
致讀者
引言 中華大一統(tǒng)的范式
從“漢”這個字的古今義說起
帝國風(fēng)范:巍巍大漢,垂范后世
站在絲綢之路上看當(dāng)時世界
第一章 歷史走到了岔路口
分封才罷,紛爭又起
劉邦找到了一個討伐項羽的好題目
從彭城到滎陽:勝利和失敗都是考驗
第二章 楚河漢界:中原大地擺出了一局棋
黃河南北:兩個戰(zhàn)場,兩種景觀
風(fēng)云突變,漢、楚、齊玩起了走馬燈
差點提前推出一部《三國演義》
烏江悲歌:“時不利兮”“天亡我”!
第三章 布衣劉邦當(dāng)上了大漢開國皇帝
誕生于“汜水之陽”的大漢帝國
劉邦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
帝國的一塊心病:匈奴問題
異姓諸王接連演出了人生悲劇
慷慨歌《大風(fēng)》,惶恐說“安劉”
第四章 呂雉: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稱制的女性
當(dāng)了皇帝依舊保持著尋常人情的劉盈
呂后稱制:學(xué)黃老之術(shù),行無為之治
且看史稱“剛毅”的呂后如何“以呂代劉”
一場“滅呂安劉”的政變在悄然行動中
第五章 被史家稱為德政標(biāo)本的文景之治
“蜜月”與“蜜月”終結(jié)后的較量
司馬遷說:“孝文施大德,天下懷安。”
七國之亂:朝廷與諸侯王的一場大決戰(zhàn)
帝國“接班人”問題的困擾與突圍
第六章 為帝國開創(chuàng)鼎盛時代的漢武大帝
尋找一種理論,以激活漢魂,永固漢統(tǒng)
中國翻開了一部獨尊儒術(shù)的歷史
讓整個帝國猶如一己之身動作起來(上)
讓整個帝國猶如一己之身動作起來(下)
第七章 高帝遺愿的實現(xiàn):終得猛士守四方
——漢武大帝之章續(xù)
從馬邑挫敗中奮起,向大漠進擊再進擊!
將征戰(zhàn)擴展到南、東、西諸邊
得不償失的最后三次北伐之戰(zhàn)
絲綢之路:一條用雙腳走出來的國際通道
第八章 從天國降到人間,從理想回到現(xiàn)實
——漢武大帝之章再續(xù)
漢家天子終于獲得了上天“授命”
帝國之憂:總也填不滿的財政大窟窿
多情又多事的后宮與東宮
從頒發(fā)“罪己詔”到臨終托孤
第九章 日中則昃:帝國從中興到衰亡
昭宣中興:從強力興作到與民休息的“軟著陸”
班固說:“漢世衰于元、成,壞于哀、平”
成帝:一個受制于外戚的風(fēng)流天子
哀帝:《謚法解》說:“恭仁短折曰哀”
王莽:體制內(nèi)部生成的帝國掘墓人
結(jié) 語 歷史需要在蟬蛻豹變中獲得復(fù)興
“三七之厄”與古人對興亡之道的探究
漸臺悲劇留給后人的思考題
從班彪評論看新末歷史走向
漢王國和漢帝國大事年表
后 記
帝國接班人問題的困擾和突圍
周亞夫之死:少主容不得強臣
景帝一過四十就多病,近些年來又常常有一種不久人世的預(yù)感。為此他得抓緊時間,再替皇太子構(gòu)建一個能確保其順利繼位并迅速成熟的班子,特別是其中丞相的人選,至關(guān)緊要。
于是景帝又想到了周勃。
魯迅在《古小說鉤沉》中輯錄的《漢武故事》,說到一次景帝宴飲諸大臣,列席者包括時任丞相的周亞夫和剛剛年滿七歲的皇太子劉徹。其間發(fā)生了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
太子在側(cè),亞夫失意有怨色,太子視之不輟,亞夫于是起。帝曰:爾何故視此人耶?對曰:此人可畏,必能作賊……
《漢武故事》歷來被列為小說家言,算不得信史,不過所記的這一細(xì)節(jié)似乎也并非向壁杜撰。從《史記》和《漢書》的記載來看,亞夫的死確實與劉榮被廢、劉徹被立有著某種聯(lián)系——
景帝廢栗太子(即劉榮),丞相(指亞夫)固爭之,不得。景帝由此疏之。(《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景帝在開始疏遠亞夫時,肯定會記起在平定七國之亂中亞夫曾經(jīng)抗旨那筆舊賬,很可能還會鉤起乃父周勃以誅滅諸呂之功自傲、致使文帝渾身都不自在的陳年記憶。因而景帝的這種“疏之”就意味著那柄僅用一根馬鬃系著的達摩克利斯劍,已懸在了亞夫頭頂。不幸的是,偏是亞夫自己沒有看到,或者看到了,卻不愿設(shè)法躲避。劉邦和司馬遷評論周勃都用了四個字,前者稱“重厚少文”(《漢書·高帝紀(jì)》),后者稱“木強敦厚”(《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周勃的兒子周亞夫,不僅保留了父親的這些遺傳基因,恐怕還得加上一句:堅執(zhí)。他堅執(zhí)著自己認(rèn)定的某些道義,即使面對九五之尊也不肯稍加通融。于是不久又發(fā)生了一次不識時務(wù)的應(yīng)對,從而使他又向墳?zāi)箍邕M了一大步。
那是有五個匈奴單于屬下的部落頭領(lǐng)來降漢,景帝想封他們?yōu)楹睿康氖且源宋嗟男倥^領(lǐng)來歸降。作為丞相的周亞夫卻反對。他說:此等人都是背叛了自己的主上來降漢的,叛逆之臣,罪不可赦,陛下反封以為侯,將何以激勵人臣忠于君主的節(jié)操呢?
景帝顯然認(rèn)為亞夫此論簡直是冥頑不化,根本不予理睬,顧自將五個匈奴頭領(lǐng)皆封為列侯。
亞夫因在與吳楚之軍作戰(zhàn)初期置被圍的睢陽于不顧而得罪了梁王劉武,從那以來,劉武每次入朝總要在竇太后面前說亞夫的壞話,這就使竇太后對亞夫留下了一個相當(dāng)可惡的印象。通常人們處在亞夫這種境況下,為求自保,總要百般去討好這位當(dāng)時對朝政頗具影響力的皇太后,但亞夫卻非但拒絕那樣做,即使面對的就是這位尊貴的皇太后,他也決不妥協(xié)。一次竇太后提出要封王皇后的哥哥王信為侯。老太后這樣做,很可能是背后受到皇后王娡和長公主劉嫖或明或暗慫恿的緣故;或者也有可能,上文已提到,這個王信曾為竇太后的小兒子梁王劉武求過情,老人想借此償還一筆人情債。景帝卻覺得不妥。提出的理由是,王信是他的小舅,而他的兩位舅父竇建、竇廣德,文帝在時都沒有封,到他即位后才封的。不過此時竇建已死,只好封其子竇彭祖為南皮侯,封竇廣德為章武侯。不料,竇太后聽了非但沒有被說服,反倒鉤起了那段傷心事,憤憤地說:你不知道我正為那事惱恨過呢?你快去給我封王信為侯吧!
景帝還想緩沖一下,就說:容臣兒與丞相商量后再定。這實際上就是把亞夫推到了與竇太后正面較量的地位。
好個周亞夫,撞著了南墻還是不回頭!他當(dāng)著景帝、竇太后的面義正詞嚴(yán)地說:當(dāng)年高祖皇帝與諸大臣刑白馬而誓: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倘若有誰違約,天下共擊之。如今王信雖是皇后之兄,但無尺寸之功,封之為侯,就是違約!
真是冤家路窄了!當(dāng)年竇建、竇廣德封侯的最大障礙是周勃,這回硬頂著不讓封王信的是周勃的兒子周亞夫,這對戇父子!
景帝聽了默然,竇太后聽了也同樣默然。封王信為侯的事就這樣擱了下來。
難道一個受雇于漢家的朝臣,真能獨臂阻擋端坐于皇室峰巔的皇太后的懿旨嗎?
這樣的奇跡當(dāng)然絕不可能出現(xiàn)。
周亞夫,這位頑固不化的丞相,終于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已置身在懸崖上,而且就只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已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還能在相位上坐下去嗎?
景帝中三年(公元前147年),他以有病為由,提出辭呈,景帝連禮貌性的挽留話也沒有說一句,就免去了亞夫的丞相之職,準(zhǔn)以條侯的身份歸第。與此同時,另任桃侯劉舍為相。劉舍原姓項,他的父親是與項伯一起棄楚歸漢的項襄,高帝為表其功賜姓為劉。
一年多后,遵竇太后懿旨封王信為蓋侯。
卸去相職回到自己府第的周亞夫,就像當(dāng)年父親周勃被誣入獄僥幸獲釋回到絳邑后那樣,過起了清閑散淡的日子,或郊游,或垂鉤,或行獵,倒也自在。忽一日使節(jié)奉旨來召,命他即刻進宮見駕。雖是吉兇難料,心存忐忑,卻也只好隨之而行。來到禁中,看看那些掌管酒食之事的尚席正來回忙碌著擺設(shè)酒宴,知是景帝賜食幾個近侍大臣,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入席后,卻又感到了蹊蹺:左右相鄰諸大臣幾案上都有豐盛的酒食菜肴,擺在自己面前的卻只有一塊尚未切碎的大肉,而且既不置刀,也不放筷。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大概是尚席疏忽了吧,便大叫了一聲尚席,說道:爾等做事因何如此草草,快取刀箸來!
不料那尚席卻輕慢地瞪來一眼,竟轉(zhuǎn)身不理。就座在正席的景帝卻笑著向這邊放過話來:這難道還不夠足下受用嗎?要刀箸做甚!到這時亞夫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一切都是皇上有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羞辱他,激怒他。
景帝這一手很可能是從歷史上學(xué)來的,春秋時期的晉獻公就用類似的方式羞辱過他的占卜師史蘇。據(jù)《國語·晉語一》載錄,獻公因一次占卜史蘇對卜辭的解釋違反了他的意愿十分惱火,在宴請眾大夫時,特地命掌管宴會禮儀的司正讓史蘇“飲而無肴”:只給他喝一爵酒,不許他吃幾案上豐富的菜肴。當(dāng)年史蘇知道獻公用意后,只好“再拜稽首”;如今我們面前這位曾是平定吳楚七國之亂的大功臣,也不得不免冠跪伏謝罪;只是當(dāng)他額頭磕到地面時,胸口分明有一股怒氣噴發(fā)欲出,他狠勁一咬牙,才把它咽了下去。
景帝淡淡地說了聲:起來吧。
亞夫霍然起立,整整衣袖,旁若無人地顧自快步出殿。
景帝注視著他的背影,說了載錄于《史記·絳侯周勃世家》的這樣一句話:
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景帝的這句話內(nèi)藏玄機和殺機,奧妙無窮。
此時那個已當(dāng)了三年丞相的劉舍,因罪被黜免。該由誰來任此要職呢?景帝一時拿不定主意;而竇太后則提出由竇嬰繼任。此前,景帝欲廢太子劉榮,作為太子太傅的竇嬰多次諫阻無效,一氣之下,索性托病屏居于藍田南山,當(dāng)起了隱士,后經(jīng)人勸說才回到京師,卻再也無心政事,成日只顧與一幫賓客宴飲自娛。竇太后之所以提出要讓這個她也很不稱心的侄子為相,似乎帶有懷念她的冤死的小孫子劉榮的意思。但景帝卻覺得竇嬰此人“沾沾自喜耳,多易,難以為相持重”(《漢書·竇嬰傳》)。據(jù)此,我們是否可以作這樣猜想:景帝此次對亞夫如此奇特的宴請,很可能是一次精心安排的特殊考察,有意使之受到羞辱,就是這次考察的科目,看你這個下臺丞相如何應(yīng)對。如果亞夫不“怏怏”,即如果他能表現(xiàn)出誠恐誠惶的樣子,以示他的徹底臣服,景帝會不會稍予寬宥,再讓他去坐此時正空著的相位呢?或者至少能容許他活下去吧?文帝曾稱贊亞夫為“真將軍”;不妨說亞夫的可貴和可悲就在這一個從細(xì)柳營開始此生一直堅守執(zhí)著的“真”字上。面對握有生殺予奪大權(quán)的皇帝他居然還想保持自己人格的尊嚴(yán),這就不能不付出沉重的代價了。無論如何,當(dāng)景帝說出“非少主臣”這四個字時,已經(jīng)完全收起了對亞夫也許曾經(jīng)有過的些微寬容,因而這句話無異于一張死刑判決書,宣告那柄高懸于亞夫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劍即將墜落。
但,這還只是這句話的表面含義,它還另有深層的含義。
畢竟,景帝還不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暴君,他要殺亞夫有他不得不殺的“理由”。如果我們站在維護漢帝國長治久安這個立場上想一想,就會覺得景帝的這句話不僅充滿著智慧,而且還凝結(jié)著眾多的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xùn),有些還是血的教訓(xùn)。這就不能不再次說到我在上章末節(jié)提出的皇權(quán)傳承過程中四種危機的最后一種危機:交接型危機。
在帝王制度語境下,帝王權(quán)位傳承唯一的資格就是血親。當(dāng)老皇帝離世時,其子嗣中被立為太子的那個人,即使尚在襁褓之中也成了合法的繼位人。這樣的“少主”如同一棵幼苗,是經(jīng)不起風(fēng)霜雨雪摧殘的,如果不采取預(yù)防措施,發(fā)生交接型危機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預(yù)防措施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為這棵幼苗人為地構(gòu)建一座“暖房”,待到長成時再拆除這座暖房。這也就是歷代為太子設(shè)置太保、太傅、太師,“太保保其身體,太傅傅其德義,太師導(dǎo)之教訓(xùn)”(《兩漢紀(jì)》引賈誼語),直至繼位有時還要“托孤”,還要配備顧命大臣的原因。二是為幼苗清除害蟲。對幼主來說,奸臣、佞臣是害蟲,這是常人都能看到的;景帝的高明之處在于,他能從眾多歷史教訓(xùn)中得出結(jié)論:那些功勛赫赫、秉性耿直、處事不善權(quán)變、動不動就要來一個強力極諫的大臣,對少主的順利繼位同樣無益而有害,非事先除去不可。不妨將景帝的這一措施概括成這樣一句話:少主容不得強臣。此時皇太子劉徹也還只有十二三歲,而景帝又自知不久人世,在這種情況下,像周亞夫這樣的“強臣”難道還能讓他存在下去嗎?
既已決定徹底拋棄亞夫,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八月,景帝下詔任衛(wèi)綰為相。
衛(wèi)綰此人,論軍功,根本無法與亞夫同日而語;比才干,也遠遜于竇嬰。但他有個兩人都沒有的長處:堅守君臣之禮,為人寬仁厚道。他在文帝時任中郎將,頗受器重。一次,那時還在做太子的景帝請父皇左右侍臣宴飲,別的人都去了,唯獨衛(wèi)綰托病婉拒。他不赴宴是因為守著“君老避太子”的古訓(xùn),不想落個預(yù)先趨附未來新君的嫌疑;景帝卻視之為不尊重自己的表示,一直介然于心。文帝臨終叮囑景帝:“綰長者,善遇之。”(《漢書·衛(wèi)綰傳》)景帝即位后卻沒有“善遇”衛(wèi)綰,而是將他晾在一邊,不加任用。對此,衛(wèi)綰不僅毫無怨言,還更加勉力地克勤職事,有功讓與他人,有過自己承擔(dān)。這樣日子一久,景帝終于漸漸看出衛(wèi)綰確實是一位忠厚長者。這樣到七國亂起,便任以為將,后據(jù)軍功封為建陵侯,拜為中尉。只是到了要處理廢太子劉榮一案需用鐵腕酷吏,而生性仁慈的衛(wèi)綰無法勝任時,才暫時命他告退,另任以嚴(yán)苛著聞的郅都為中尉。及至立劉徹為太子,再召衛(wèi)綰為太傅,三年后,擢為御史大夫,這次更任以執(zhí)掌朝綱的丞相之職。
再頒詔以衛(wèi)綰為相時,景帝想到了竇嬰,畢竟他是自己表兄弟,又在平定七國之亂中立過大功。但此公放情任性,好結(jié)交而又少心機,將來極有可能招人暗算。為此,特地把他召來,授給他一份遺詔:“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漢書·竇嬰傳》)那意思是我死后你如果遇到了麻煩,特許你可以直接條陳上奏。
最后還剩下一件事:如何除掉動不動“怏怏”的周亞夫?
要殺像他這樣一個大功臣,總還得找個理由,或者借口。
不過別擔(dān)心,存心要找,自然也不難。
亞夫有個兒子大概是想盡點孝心吧,向?qū)閷m廷制造器用的尚方購買了五百件甲、盾一類葬品。但這小子可能有點霸道,他雇人搬運這些葬器,人家干得很苦,他卻沒有給工錢。雇工看出這些葬品是從尚方盜買出來的,一氣之下就將此事告到了朝廷。盡管雇工告的是亞夫的兒子,但只要稍作引伸,殺亞夫的“理由”不就找到了嗎?于是景帝便下了一道將其論罪的詔令。這天亞夫正在家中閑坐,忽見一郡尉帶著大批差役虎狼般闖入。自知此去已無生還之望,想到大丈夫當(dāng)慷慨而死,豈可再去折腰受辱,便憤然拔劍出鞘就要引頸自刎。偏在這時,他的夫人聞訊趕來,死活拖住,哀泣不止。亞夫看著于心不忍,只好道聲珍重,隨著郡尉來到官衙。郡尉百般審問,亞夫卻硬是梗著脖子不肯回答一句話。景帝聞報,勃然大怒,說:不用他開口,朕也一樣可以定他罪!便下令把亞夫移交給作為國家最高司法機關(guān)長官的廷尉。下面是廷尉在審問亞夫時一段極妙的對話——
廷尉責(zé)問曰:君侯欲反邪?(亞夫此時尚留有條侯封號,故尊之為“君侯”)
亞夫曰:臣所買器,乃葬器也,何謂反邪?
吏曰:君侯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欲反地下”即死后想到地下去謀反竟也成了一種罪名,這甚至比一千多年后宋高宗加給岳飛的“莫須有”罪還要荒唐!
周亞夫開始絕食。五天后,嘔血而亡。
如果說,項羽烏江自刎是為了保持一個作為失敗者的尊嚴(yán),那么亞夫的絕食而亡則是在個人無力與強大皇權(quán)抗衡的情況下,最后只好用僅存的生命來捍衛(wèi)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尊嚴(yán)。亞夫之死,令人扼腕。草草湊成一絕,來為將軍送行——
細(xì)柳當(dāng)年識干城,
欲傾漢室賴?yán)觯?br /> 凱復(fù)歸來絕飯死,
歌罷大風(fēng)已斷魂。
這一節(jié)我們已接連敘述了多個血腥事件:栗姬怨憤而死,其親屬株連被戮,劉榮投繯自盡,郅都含冤受誅,袁盎等大臣被刺,公孫詭、羊勝自殺,梁王熱病身亡,亞夫絕食而終。實際上同是在這些事件中死去而歷史沒有留下姓名的,一定還要多得多。他們的死大都與劉徹的被立為皇太子有關(guān),區(qū)別只是有的直接,有的間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