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述說流亡西方的捷克人回鄉尋根,卻在現實巨大的落差中經歷迷惘、失望及尋找自我的過程。人們不斷地批評那些歪曲、重寫、偽造自己的過去,或是擴大某一事件的重要性而不提另一事件的人;這樣的批評是公正的(它們不可能不公正),但在此之前必須做一項更基本的批評,也就是對人的記憶本身的批評,因為人的記憶只能留住過去可憐的一小部分,這一選擇,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在神秘地進行,超越我們的意志和我們的興趣。
《無知》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作者: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 譯者:許鈞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小說家,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布爾諾:自1975年起,在法國定居。長篇小說《玩笑》、《生活在別處》、《告別圓舞曲》、《笑忘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和《不朽》,以及短篇小說集《好笑的愛》,原作以捷克文寫成。小說《慢》、《身份》和《無知》,隨筆集《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帷幕》,以及新作《相遇》,原作以法文寫成。《雅克和他的主人》,系作者戲劇代表作。
就像是斧斫的一樣,歐洲二十世紀的重大日子都刻下了深深的傷痕。一九一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后來歷時最長、稱為冷戰、最后在一九八九年宣告結束的第三次大戰。除了這些關涉整個歐洲的重大日子,還有一些次等重要的日子決定了某些民族的命運: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一九五六年俄國入侵匈牙利;一九四八年南斯拉夫人反抗斯大林,一九九一年又開始自相殘殺。斯堪的納維亞人、荷蘭人和英國人在一九四五年以后幸運地沒有遭遇任何重大日子,他們得以生活了美妙而又虛空的半個世紀。
在這個世紀,捷克人的歷史由于“二十”這個數字的三次重復而具有了非凡的數學美。經歷了數個世紀的歲月之后,他們于一九一八年獲得國家獨立,而在一九三八年又喪失了。一九四八年,由莫斯科引入的革命開啟了第二個二十年的恐怖,后來在一九六八年,以俄國人氣不過該國放肆的解放,興兵五十萬入侵該國而告結束。
占領政權于一九六九年秋牢固地建立,但誰也沒有料到,又于一九八九年秋悄悄地、有禮有節地撤除了,與當時歐洲所有的共產黨政權一模一樣。這是第三個二十年。
只是在我們這個世紀,歷史上的重大日子才如此貪婪地主宰每一個人的生命。如若不首先對重大日子作一番分析,便不可能理解伊萊娜在法國的存在。在本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個來自共產黨國家的流亡者在法國是很不讓人喜歡的;法國人當時把法西斯主義視為惟一真正的災禍:希特勒,墨索里尼,佛朗哥的西班牙,拉丁美洲的獨裁。直到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他們才漸漸拿定主意,把共產主義設想為一種災禍,盡管是低一層次的災禍,我們姑且稱其為二號災禍。正是在這個時期,在一九六九年,伊萊娜和她丈夫流亡到法國。他們很快明白,與頭號災禍相比,落到他們祖國頭上的災難實在太沒有血腥味,無法觸動他們的新朋友。一次次解釋,他們養成了習慣,幾乎每次都這么說:
“不管有多可怕,法西斯專政總歸會隨著獨裁者的滅亡而倒臺,人們總算有點指望。可是,以無邊的俄羅斯文明為支撐的共產主義,對于波蘭,對于匈牙利(且不談愛沙尼亞)來說,則是沒有盡頭的黑洞。獨裁者是會滅亡的,但俄羅斯是永存的。我們逃離的國家所遇到的災難,是一點兒希望都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