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之旅》是伯爾于1957年創作的游記,記錄了他多次游歷愛爾蘭的點滴感觸。該作品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富同情心的散文杰作”,堪稱世界散文寶庫中一顆明亮的珍珠。
《愛爾蘭之旅》是海因里希·伯爾*富盛名的作品之一,包含十八篇文章。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伯爾多次游歷愛爾蘭,本書是此間心靈閃光時刻的精妙記錄,描寫了動人的愛爾蘭風情,神秘的凱爾特文化,以及愛爾蘭大地上的眾生相,被稱為“二十世紀*富同情心的散文杰作”。
海因里希·伯爾(1917-1985),德國當代小說家,197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是戰后德國最重要、最多產的作家之一。他出生于科隆的一個天主教家庭,中學畢業后,在波恩一家書店當學徒,1939年入科隆大學學習日耳曼文學和古典哲學,不久后被征召入伍,經歷了六年的戰爭生活。伯爾在戰爭中多次負傷,并被關入美軍戰俘營數月,這些經歷深刻地影響了他日后的創作。
梅奧郡——上帝幫幫我們
在愛爾蘭中部,在阿斯隆,離都柏林兩個半小時快車車程的地方,火車分成兩節,有餐車且比較好的一節開往戈爾韋,我們所搭的是差勁的那一節,開往韋斯特波特。好在我們沒有英鎊或愛爾蘭幣買份早餐或中餐,不然看著正在供應午餐的餐車與我們分開,那就更難受了。在船抵達上岸與下一列火車駛離之間,只有半個小時,而都柏林錢幣兌換所要到九點半才開,所以我們只有一些德國的紙鈔,在這兒根本毫無用處:富格爾的臉在愛爾蘭中部,無法流通。
我還無法完全忘記自己在都柏林受到的驚嚇:當我離開火車站找地方換錢時,差點被一輛鮮紅的車子撞到,車身上唯一的裝飾,便是一個醒目的卍字標。是有人把納粹機關報《人民觀察家》的小貨車賣到這兒來,還是《人民觀察家》在這兒還有分社?那些車子看來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但當駕駛員親切地要我繼續前進時,在胸前劃了十字。我走近一看,真相大白,那只是斯瓦提斯卡洗衣店,在卍字標下劃上自己醒目的開張年份1912而已;然而,一想到可能會是那樣的一輛車子,就夠讓我喘不過氣了。
我找不到開門營業的銀行,回到火車站,氣餒不已,決定不趕開往韋斯特波特的火車,因為我沒錢買車票。我們只能找間旅館,等隔天的下一班火車(因為下午開的火車時間無法接上我們去目的地的汽車)——否則得想辦法不買車票搭乘往韋斯特波特的火車;而這個辦法便是賒賬搭乘。都柏林火車站站長不忍地看著三個睡眠不足的孩子、兩位沮喪的女人和一名不知所措的父親(兩分鐘前,才大難不死,躲開一輛印著卍字標的汽車!),幫我算了算,在旅館過夜的費用和搭火車前往韋斯特波特的費用差不多。他記下我的名字及賒賬的人數,握了我的手表示安慰,對列車做出可以開動的信號。
我們就在這種獨特的賒賬方式下,抵達這個怪異的島嶼,這可是我們從未有過,也從未試圖爭取過的賒賬方式:賒鐵路公司的賬。
可惜,在餐車上,早餐不能賒賬;想試著賒賬也不成,服務員不太相信富格爾的相貌,就算是印在完美的紙鈔上也一樣。我們嘆了口氣,兌換掉最后一個愛爾蘭幣,弄來一瓶熱茶和一堆夾心面包。但查票員還是善盡職守,在自己的筆記本記下奇怪的名字,一次,兩次,三次,我們開始擔心起來,難道我們得償還這個特別的債務一次,兩次,或者是三次?
在阿斯隆上車的新查票員,一頭紅發,年輕熱心;當我向他坦承沒有票時,他的臉上露出已經明白的表情。顯然他已被告知,顯然我們的名字、我們的賒賬金額及賒賬人數,都已通過電報被告知到每個車站。
過了阿斯隆,已經成了普通客車的火車還得在越來越小、越來越靠西邊的車站間蜿蜒。幾個停靠的大站,便是阿斯隆(擁有九千居民)和海岸間的城市,擁有跟城里三幢出租公寓里的住戶人數一樣多人口的羅斯科門與克萊爾莫里斯、擁有四千人口的梅奧郡首府卡斯爾巴及擁有三千人口的韋斯特波特;在這個約莫科隆到法蘭克福的距離間,人口密度不斷減少,再來便是偌大的海域以及大洋對面人口總數為全愛爾蘭共和國三倍的紐約,那里生活的愛爾蘭人數也超過阿斯隆過來的三個郡的人口總和。
車站小巧,車站建筑漆成淺綠色,而圍籬則是雪白,月臺上多半有名孤伶伶的少年,拿著母親的托盤和一條皮帶,在自己的肚子前開張營業:三塊巧克力、兩顆蘋果、幾卷薄荷、口香糖和一本漫畫;我們想把自己最后的一先令花在其中一名少年身上,但不知該挑什么。女人主張拿蘋果和薄荷,孩子們要口香糖和漫畫。我們各退一步,買了漫畫和一塊巧克力。那本漫畫是《蝙蝠俠》,頗為吸引人,封面畫著一名攀在樓墻上,戴著黑面具的男人。
那微笑的男孩孤伶伶地留在沼澤中的小火車站上。荊豆開了花,燈籠花也含苞待放;原始的綠色山丘,泥炭堆;沒錯,愛爾蘭一片綠,綠得鮮明,但那種綠并不只是草地的綠,還有沼澤的綠,特別是在這里,過了羅斯科門,往梅奧郡的方向,苔蘚是被人遺棄、孤寂的植物。這片土地荒涼,人口持續不斷地減少,我們之中沒有人見過愛爾蘭這一帶,沒看過我們在西邊某處租下來的房子,因此感到有些擔心。女人在火車左右兩側徒然找著馬鈴薯田、菜園,在不那么荒涼的土地上尋找新鮮的綠色生菜以及深綠色的豌豆。
我們分享那塊巧克力,試著拿《蝙蝠俠》安慰自己,但蝙蝠俠實在太差勁了。不只像封面所宣稱那樣可以在屋墻上攀爬;顯然,驚醒睡夢中的女人是他的主要消遣之一;當他張開自己的大衣時,就能在空中飛翔,拿走數百萬美金,而用以描寫他事跡的英文,是歐洲大陸及英國與愛爾蘭的學生沒有學過的英文;蝙蝠俠強大,無比正義,但卻冷酷,對付惡人時,甚至手段殘暴,有時還會打斷別人的牙齒,整個過程還配上動人的擬聲詞Skrietsch(哐當)。《蝙蝠俠》安慰不了人。
我們剩下另一種安慰:紅頭發的查票員現身,第五次微笑地記下我們。不斷做記錄這一充滿奧妙的舉動是不難解釋的。因為我們又越過了兩郡的邊界,來到梅奧郡。愛爾蘭此時有個怪異的習慣,只要一提到梅奧郡(不管是稱贊、非難,還是冷冷一提),只要梅奧這個字眼一出現,愛爾蘭人便接著說:“上帝幫幫我們!”聽來就像祈禱時的回答:“我主,可憐我們!”
查票員鄭重保證不再登記我們的姓名后,便消失了。我們在一座小火車站停了下來。在這里也卸貨,跟其他火車站一樣:香煙,也就只有香煙可卸。我們已經習慣根據卸下多少香煙來判斷這個地方的大小,只消瞧一眼地圖,便能證實我們的估算。我穿過火車車廂,來到行李車廂,察看還有多少香煙。那里只剩一大一小兩個貨包,我便知道還會經過幾座車站。火車空得嚇人。我數出十八位乘客,而我們就占了六位,覺得自己仿佛在泥煤堆與沼澤間行駛了一輩子似的,仍未見到新鮮的生菜,也沒看到深綠色的豌豆或苦綠色的馬鈴薯。“梅奧,”我們輕輕說著,“上帝幫幫我們!”
我們靠站,大香煙貨包被卸下,深色的臉孔越過月臺雪白的欄桿打量著的那些戴著大檐帽遮陽卻又似乎正看守著一排汽車的男人;我在其他火車站也注意到這些汽車和守候在旁的男人;現在才想起,之前見過他們數次了。我對他們不陌生,就像香煙貨包,就像我們的查票員,還有比英國和歐陸貨車的一半大小稍大一些的愛爾蘭小貨車。我走到行李車廂,那位紅頭發朋友正蹲坐在最后一個香煙貨包上;我小心翼翼說著英文單詞,就像一個耍弄瓷盤的初學者一樣,問他那些戴著大檐帽的黑家伙是誰,他們的車子又是干什么用的;我期待著類似民間傳奇的解釋,像是現代版的綁票、搶劫等等,但查票員的答案卻簡單得令人吃驚。
“那是出租車。”他說,而我則松了口氣。當然會有出租車,就像會有香煙一樣。查票員似乎注意到我的失望,遞給我一根香煙,我欣然接過,他幫我點火,滿懷希望地微笑說道:“我們十分鐘后抵達目的地。”
按時刻表看,十分鐘后我們準時抵達韋斯特波特。在那里我們受到隆重的接待,高大威嚴的老站長,站在我們的車廂前,親切微笑著,舉起一根象征他身份的雕花黃銅棒子到帽緣邊問候我們。他扶著女士下車,也扶著小孩子下車,揮手招來搬運工,然后不動聲色地徑直帶我到他的辦公室,記下我的名字,在愛爾蘭的住址,慈祥地鼓勵我不要放棄在韋斯特波特兌換錢的希望。我把我的富格爾肖像給他看時,他仍輕輕地微笑著說:“是個好人,是個很好的人。”并指著富格爾,安撫著我:
“有的是時間,”他說,“真的有的是時間,您會付錢的,不要擔心。”
我再次對他說了匯率,但這個威嚴的老人只輕輕來回搖著自己的黃銅棒子說:“我不擔心。”(但海報上正提醒我們留心注意:想一想您的未來。保障重于一切!給您的孩子可靠的保障!)
但我還是擔心。賬一直賒到現在,而在韋斯特波特停留的兩個鐘頭,搭公交車穿越梅奧郡到目的地的兩個半鐘頭,還可以繼續賒下去嗎?上帝幫幫我們!
好在我還能按鈴把銀行經理從他住處叫出來,他的眉毛高豎著,因為本來這個下午他不用上班;也好在我能讓他相信我的處境相當困難,讓他明白雖然我有些錢,但口袋里沒有一毛錢可以花!他便垂下眉毛。但我無法讓他相信我的富格爾的價值。他大概聽說過東、西德馬克,知道這是不同的貨幣,當我指著富格爾右下方的法蘭克福字樣時,他說——他的地理成績一定得很高的一分——:“德國另一邊也有一個法蘭克福。”盡管再不情愿,我也只能再指出美因河和奧得河的不同了,但他的地理大概沒達到最優秀的程度,在他看來,這種細微的差異不夠充分,盡管有官方匯率,還是無法大筆兌換。
“我得把錢寄去都柏林。”他說。
“這筆錢,”我說,“這里的這些錢?”
“當然,”他說,“在這兒我拿這筆錢做什么?”
我低下頭,他說得對,他拿這筆錢能做什么?
“等都柏林有消息,”我說,“要多長時間?”
“四天。”他說。
“四天,”我說,“上帝幫幫我們!”
我至少學到一點。問他可不可以靠這一筆錢先貸一筆款,一小筆款項?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富格爾,看著法蘭克福字樣,看著我,打開現金抽屜遞給我兩張愛爾蘭鎊的紙鈔。
我默默地不出聲,簽下一張收據,收好他遞給我的錢,便離開銀行。雨仍然下著,我的家人滿懷希望在公交車站等著我,眼中已露出饑腸轆轆的神色,期待著作為男人和父親的援手,我便決定做男性神話該做的事,撒謊。我大手一揮,邀他們去喝茶,吃火腿、雞蛋、沙拉(那到底是哪來的?)、餅干和冰淇淋,很高興付完賬單后,錢還剩下一些,剛好夠買十包香煙和火柴,并留下一個銀先令的儲備金。
在四個鐘頭之后,我發現了另一件還不知道的事——原來小費也可以賒賬。當我們一抵達目的地,
在梅奧郡邊界,幾乎快到阿基爾島的地方,從那兒到紐約只剩下大海了——賬就一筆筆賒了下來,房子被漆成雪白,窗框是海藍色,壁爐里燃著火。接風大餐是新鮮鮭魚。前頭,在沙灘上翻涌的海水呈淺綠色,到了海灣中間轉成深藍,而在克萊爾島那頭,可以見到海水白皙的鑲邊。
晚上,我們還拿到跟現金一樣等值的東西,那是店老板的記賬簿,厚厚的,幾乎有八十頁,用紅皮牢牢裝幀起來,似乎考慮要長期使用。
我們終于到了目的地,到了梅奧郡——上帝幫幫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