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中國人的生活發生了巨變,我們有幸置身于這個巨變的時代,既看到了堅定不移的特色,也看到了靈活多變的市場經濟,還看到了聲色犬馬和人心漸變。我們從關心政治到關心生活,從狂熱到冷靜,從集體到個體,從禁忌到放蕩,從貧窮到富有,從平均到差別,從羞于談錢到金錢萬能……每一點滴的改變都曾讓我們的身心緊縮,仿佛瞬間經歷冰火。中國在短短的幾十年時間里,經歷了西方幾百年的歷程,那種仿如“龜步蟹行”的心靈變化在此忽然提速,人心的跨度和拉扯度幾乎超出了力學的限度,現實像撥弄琵琶一樣無時不在撥弄著我們的心弦,刺激我們的神經。一個巨變的時代,給文學提供了足夠的養分,我們理應寫出更多偉大的文學作品。然而,遺憾的是,我們分明坐在文學的富礦之上,卻鮮有與優質材料對等的佳作,特別是直面現實的佳作。
不得不懷疑,我們已經喪失了直面現實的寫作能力。下這個結論的時候,連我自己都有些不服氣。但必須聲明,本文所說的“直面現實的寫作”不是指簡單地照搬生活,不是不經過作家深思熟慮的流水賬般的記錄。這里所強調的“直面現實的寫作”,是指經過作家觀察思考之后,有提煉有概括的寫作。這種傳統的現實主義寫作方法,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被年輕的寫作者們輕視。他們,包括我,急于惡補寫作技術,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把西方的各種寫作技法都演練了一遍。在練技法的過程中我們漸漸入迷,像相信科學救國那樣相信技巧能夠拯救文學。然而某天,當我們從技術課里猛地抬起頭來,卻發現我們已經變成了“啞巴”。面對一桌桌熱辣滾燙的現實,我們不僅下不了嘴,還忽然失聲,好像連發言都不會了。曾經,作家是重大事件、新鮮現象的第一發言人,他們曾經那么勇敢地亮出自己的觀點,讓讀者及時明辨是非。但是,今天的作家們已經學會了沉默,他們或者說我們悄悄地背過身去,徹底地喪失了對現實發言的興趣。
慢慢地,我們躲進小樓,閉上眼睛,對熱氣騰騰的生活視而不見,甘愿做個“盲人”。又漸漸地,我們干脆關上聽覺器官,兩耳不聞,情愿做個“聾人”。我們埋頭于書本或者網絡,勤奮地描寫二手生活。我們有限度地與人交往,像“塞在瓶子里的蚯蚓,想從互相接觸當中,從瓶子里汲取知識和養分”(海明威語)。我們從大量的外國名著那里學會了立意、結構和敘述,寫出來的作品就像外國名著的胞弟,看上去都很美,但遺憾的是作品里沒有中國氣味,灑的都是進口香水。我們得到了技術,卻沒把技術用于本土,就連寫作的素材也仿佛取自于外國名著們的故鄉。當我們沉迷于技術,卻忽略了技術主義者――法國新小說派作家羅布?格里耶清醒的提示:“所有的作家都希望成為現實主義者,從來沒有一個作家自詡為抽象主義者、幻術師、虛幻主義者、幻想迷、臆造者……”
為什么我們羞于對現實發言?原因不是一般的復雜,所謂的“迷戀技術”也許是“冒名頂替”,也許是因為現實太令人眼花繚亂了,它所發生的一切比做夢還快。我們從前不敢想象的事情,現在每天都在發生。美國有關機構做過一個關于當代人接受信息量的調查,結論是一百年前一個人一輩子接受的信息量,只相當于現在《紐約時報》一天所發布的信息量。面對如此紛繁復雜的信息,我們的大腦內存還來不及升級,難免會經常死機。我們對現象無力概括,對是非懶于判斷,對讀者怯于引導,從思考一個故事,降格為解釋一個故事,再從解釋一個故事降格到講述一個故事。我們只是講述者,我們只是故事的搬運工,卻拿不出一個“正確的道德的態度”,因而漸漸地失去了讀者的信任。所以,當務之急是升級我們的大腦硬盤,刪除那些不必要的垃圾信息,騰出空間思考,以便處理一切有利于寫作的素材,更重要的是,敢于亮出自己正確的態度,敢于直面現實,寫作現實。
托爾斯泰的《復活》取材于一個真實事件,素材是檢察官柯尼提供的一件真人真事。福樓拜的作品《包法利夫人》,其中女主角的人物原型來自于法國的德拉馬爾,她是農民的女兒,1839年嫁給法國魯昂醫院的一名喪妻外科醫生,福樓拜父親就是這家醫院的院長。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也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海明威移居古巴,認識了老漁民富恩特斯。1930年,海明威的乘船在暴風雨中沉沒,富恩特斯搭救了他,從此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并經常一起出海捕魚。1936年,富恩特斯出海很遠捕到了一條大魚,但由于這條魚太大,在海上拖了很長時間,結果在歸程中被鯊魚襲擊,回來時只剩下一副骨架。在我們過分依賴想象的今天,看看這幾位大師寫作素材的來源,也許會對我們的取材有所提醒。別看見作家一用新聞素材就嗤之以鼻,往往新聞結束的地方文學才剛剛開始。
當然,只有一堆新聞還是不夠的,我們還需深入現實的細部,像去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歷克謝耶維奇那樣,用腳步,用傾聽獲得一手生活,或者像杜魯門?卡波特寫《冷血》那樣,無數次與被訪者交談,徹底地挖掘出人物的內心。我們不缺技術,缺的是對現實的提煉和概括,缺的是直面現實的勇氣,缺的是舍不得放下自己的身段。當我們感嘆現實已經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時,我們沒有理由不去現實中要素材,偷靈感。但所謂靈感,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靈感既不是一種才能,也不是一種天賦,而是作家堅忍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同他們所要表達的主題達成的一種和解。當一個人想寫點東西的時候,這個人和他要表達的主題之間就會產生一種互相制約的緊張關系,因為寫作的人要設法探究主題,而主題則力圖設置種種障礙。”因此,現實雖然豐富,卻絕對沒有一個靈感等著我們去撿拾。
我有一個錯覺,或者說一種焦慮,好像作家、評論家和讀者都在等待一部偉大的中國作品,這部作品最好有點像《紅樓夢》,又有點像《戰爭與和平》,還有點像《百年孤獨》。在中國作家還沒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好多人都認為中國作家之所以沒獲得這個獎,是因為他們還沒有寫出像前面三部那樣偉大的作品。當莫言先生獲得這個獎之后,大家似乎還覺得不過癮,還在繼續期待,總覺得在如此豐富的現實面前,沒有理由不產生一部內容扎實、思想深刻、人物栩栩如生的偉大作品。
數年前,美籍華人作家哈金受“偉大的美國小說”定義啟發,給偉大的中國小說下了一個定義。他說偉大的中國小說應該是這樣的:“一部關于中國人經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正確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他承認按照這個定義,“偉大的中國小說從未寫成,也不會寫成,就是《紅樓夢》也不可能得到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的認同,至多只是那個時代的小說的最高成就。也就是說,作家們必須放棄歷史的完結感,必須建立起偉大的小說仍待寫成的信念”。
在這個世界,其實并不存在一部與我們每個人的內心要求完全吻合的作品。一個作家想寫出一部人人滿意的作品,那是絕對的空想,而讀者也別指望會有這么一部作品從天而降。這部所謂的偉大作品,需要眾多的作家去共同完成,他們將從不同的角度來豐富它,慢慢形成高原,最后再形成高峰。所以,每個作家去完成他該完成的任務,這就是他為這個時代做出的寫作貢獻。
2016年5月23日
第一章死磕
2
汪長尺把消息捂臭了才告訴汪槐。汪槐正在自飲,聽到這個消息就像吃了一枚餿雞蛋,恨不得馬上嘔吐。但消息就是消息,它是沒法用來嘔吐的。因此,汪槐只能憋著,幾乎要憋成內傷,才放一口氣,說你不是上線了嗎,上線了為什么沒被錄取?汪長尺低下頭:“他們說我的志愿填歪了。”
“你怎么填的志愿?”
“前面北大清華,后面服從調配。”
“叭”的一聲,汪槐摔爛了手里的酒杯,說你好大的膽,四九年到現在,全縣沒一個考上清華北大。
“只要填了服從,像我這樣的分數,再爛的學校也應該撿到一所。”
“不是每個人一低頭就能看見錢,明明是一個爛學校的命,還做什么名校的春夢?”
“我想幽他們一默。”
“除了把自己的機會幽沒了,還能幽誰的默?你一個三無人員,無權無勢無存款,每步都像走鋼索,竟敢拿命運來開玩笑。”
三無人員的頭低了又低,就像顆粒飽滿的稻穗那樣低下去。整個晚上,他都沒敢抬頭,仿佛要用這種姿勢證明自己和田野里的稻穗一樣正在成熟。他看見汪槐的雙腿搖搖晃晃,劉雙菊的雙腿戰戰兢兢,酒杯的碎片白光閃閃,黃狗在餐桌下竄來竄去。風肆意地掃進來,吹散悶熱的空氣。他感到后脖子一陣陣涼,好像貼了一塊傷濕止痛膏。汪槐和劉雙菊都不跟他說話,大家心里都明白,沉默是一種酷刑。他的腦海閃過自殺的念頭,連地點和方式他都想到了,但這只是一個念頭,很快就被橡皮擦抹掉。
夜越來越深,他聽到洗澡聲,關門聲,卻沒聽到床板聲。那個平時“咿呀咿呀”的床板,今晚一聲不吭,仿佛在為他節哀或者像停止一切娛樂活動。直到汪槐的鼾聲傳來,汪長尺才蹲下去撿酒杯的碎片。撿著撿著,他的右食指被劃傷,血冒出來,卻無痛感。
第二天早晨,汪槐的酒醒了。他要汪長尺跟他一起去找招生的理論。汪長尺躲在房間里不敢出來。汪槐把門一腳踹開。這是他的腳最后一次精彩表演。汪長尺的肩膀一聳一聳,像個娘們似的抽泣,手里的毛巾都被淚水洗了。汪槐說哭能解決問題嗎?汪長尺當然知道哭不能解決問題,但哭至少能讓他減壓。他試圖停止,但越是想停越抽泣得厲害,就把毛巾捂到臉上,以為這樣可以防洪,卻不想“嗚”的一聲,決堤了,抽泣變成痛哭。汪槐站在門口看著,就像看著一出悲劇正上演。汪長尺“嗚”了一陣,覺得怪丟臉的,慢慢減速,哭聲漸漸變小,最后在自己的強迫下剎住。但平靜后還心有余悸,身體會冷不丁地一抽,又一抽。
“可以走了嗎?”汪槐問。
“我的手指被割破了。”
“又不用手指走路。”
“我一夜沒睡。”
“你媽生你的時候,我兩天兩夜都沒合眼。”
汪長尺抹了一把眼眶:“自己沒填好志愿,怪誰呢?”
“怪他們,真是欺人太甚。”
汪長尺申請先洗一把臉。汪槐到前門等待。汪長尺慢慢地洗,雙手用力地從額頭搓到下巴,又從下巴搓到額頭,反反復復,就像女人做臉部按摩,恨不得一生只做這一件事。但是,很快就傳來汪槐響亮的咳嗽,仿佛鬧鐘,提醒他忍耐是有限度的。汪長尺想與其跟他去丟人現眼,還不如逃跑。他朝后門走去,沒想到汪槐就站在門外。一秒鐘之前,他已經從前門轉移到了后門。汪長尺想把邁出門檻的右腳收回,卻怎么也收不回來,它被汪槐的目光死死地按住,像得了偏癱。汪槐說是不是還要上趟廁所?汪長尺搖頭。
他們朝公路的方向走去。汪槐在前,汪長尺在后。汪槐的身上背著軟包,每走一步包里就傳出“叮叮咚咚”的響。那是水聲。他的包里裝著軍用水壺。滿壺不響半壺響叮當。從他的包里還飄出玉米棒的清香。汪長尺走了一陣后全身冒汗。汪槐問熱了?汪長尺說不熱,出的全是冷汗。汪長尺想他又沒回頭,怎么知道我熱?汪槐說渴嗎?汪長尺說不渴。汪槐說餓不?汪長尺說不餓。其實汪長尺不吃不喝不睡已經八小時,他現在說的每一句都是假的,好像要故意跟汪槐對著干。
兩人沉默。長長的路上響著“噗噠噗噠”的腳步。汪長尺看見澄碧的頭頂劃過一群鳥,它們像芝麻撒進樹林,魚苗扔進大海。汪槐越走越快,走出二十多米才發現汪長尺沒跟上。他停住,掏出水壺來喝了一口。汪長尺遠遠就聞見一股酒氣。原來壺里裝的不是水。等汪長尺走近,汪槐遞過水壺,問要不要來一口?汪長尺搖頭。這時,汪長尺才注意汪槐又臟又亂的頭發。他領子上的汗漬就像鐵銹那么黑,他身上的軟包打著巴掌那么大的補丁。汪長尺想難道我就跟著這么一個頭發蓬松衣衫不整連普通話也說不標準的酒鬼去跟招生辦的人講道理?
看著汪槐渺小的背影,汪長尺越走越消極,越走越感到前途渺茫。路過茶林時,他忽然鉆了進去,一陣狂奔,仿佛要跑出地球。樹枝刷在他的臉上,像一記記耳光。他實在跑不動了,就撲到一棵樹上喘氣。喘著喘著,天空中飄來汪槐的罵:“汪長尺,你沒骨頭,不是我的種。你是一枚軟蛋。有理你不敢去講,活該被人欺負……”
罵聲在頭頂盤旋,風一吹,聲音就顫一下,聽上去蒼涼悲壯。汪長尺抱著樹干,越抱越緊,像抱著母親,最后抱得手臂生痛。他竟然抱著那棵樹睡著了,醒來時手腳全麻。它們好像離開他的身體變成了木頭。他坐在地上,慢慢地找知覺,直到找回自己的手,又找回自己的腳,才站起來往回走。
走到家門口,劉雙菊問怎么回來啦?汪長尺說沒帶身份證。劉雙菊朝路口望了一眼,說你就放心讓他一個人去?他那脾氣弄不好會跟人打架。汪長尺說自找的。劉雙菊說你什么良心?他是為你去的。汪長尺說丟人。劉雙菊愣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
第二天,汪長尺以為汪槐會回來。但是,天黑了路上沒他的身影;夜深了,也無他的腳步。汪長尺豎起耳朵,直到天亮都沒聽到他想聽到的。劉雙菊急得跳進跳出,每天都催汪長尺去聲援汪槐。汪長尺假裝沒聽見。到了第五天,劉雙菊說你再不去把他叫回來,稻谷都爛在田里了。汪長尺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看著遙遠的山脈。劉雙菊推了他一把,他像不倒的存錢罐,歪過去又彈回來。不管劉雙菊從哪個角度推,使多大的勁,他的屁股像刷了萬能膠,始終不離開椅子。劉雙菊說也許你爹已經被人抓起來了,你怎么連屁股都不舍得抬抬,難道你是塊石頭嗎?你可以不聲援他,但你必須去接他,哪怕是一具尸體。劉雙菊一邊說一邊抹眼睛。她的眼眶已經紅了,馬上就要哭了。汪長尺無動于衷。劉雙菊背起書包,說你不去我去。
汪長尺終于動了。想想那么一大堆家務,他就害怕一個人留下。他雙手扣住椅子站起來,好像椅子是他的器官。他扣住椅子走了幾步,覺得別扭,就把椅子從屁股下移到肩上。他扛著椅子走去。劉雙菊說為什么帶椅子,是不是想換個地方發呆?汪長尺說不懂就別裝懂。劉雙菊把書包掛在他的脖子上。他扛著椅子掛著書包大步流星。
山路彎曲。樹林越來越蒼茫。他小得就像一只螞蟻,路細得就像一絲白發。
3
從汽車站出來,汪長尺直奔教育局。他看見汪槐盤腿坐在操場上,手里舉著一塊紙牌。紙牌上寫著:“上線不被錄取,誰來還我公道?”除了汪槐的影子,操場上干干凈凈,明晃晃的陽光曬得他的脖子都勾了,整個人就像戳在旱地的半截禾苗,蔫頭耷腦,又像樹蔸一動不動。汪長尺放下椅子去扶他。他很重,比汪長尺想象的還要重幾倍。第一次,汪長尺沒把他扶起來。第二次,汪長尺加了一點力氣,也沒把他扶起來。汪長尺前幾天才挨麻過,他知道汪槐那么重是因為汪槐的腿腳麻了,自己幫不上自己的忙。于是,他就幫汪槐揉腿腳。揉了半小時,汪槐的手在地上一撐,爬起來坐到椅子上。他說偌大一個縣城,連張多余的板凳都沒有。汪長尺把書包遞給他。他從里面掏出一個玻璃瓶,擰開蓋子,“咕咚咕咚”地喝掉三分之一。那是他自釀的米酒,一喝就來精神。汪長尺說稻谷黃了,媽叫你回去收割。
“谷子算什么?命運才是第一。”他用右拇指抹了一下沾滿米酒的嘴角。
“就是把水泥地板坐穿,你也改變不了他們。”
“改變不了我為什么要在這里?我閑得沒事干嗎?告訴你,問題已引起領導重視,他們正在查。你跟我再坐幾天,也許能坐出一個特批。”
“我寧可回家做農民,也不在這里丟臉。”
“你都上線了,憑什么做農民?你應該像他們那樣坐在樓里辦公。”
這是一幢四層高的辦公樓,外走廊,每層有十二間辦公室,門窗刷的都是綠色,因為有些年頭了,綠色已不是當初的綠,而是斑駁的結殼的褪色的勾兌了日月和風雨的。墻根、走廊外側以及頂層的一些角落或長著青苔或留下雨漬。樓前有一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樹。汪槐對它指指點點,說局長在第三層第五間,兩個副局長在第三第四間,招生辦在四樓第一間。汪長尺看見有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又飛快地縮回去。他說我到院子外面等你,你什么時候想通了,我們就什么時候回去。汪槐喊了一嗓子:“這事我沒法想通,除非他們給你一個指標。”
許多窗口都探出頭來,他們久久凝望,似乎是希望再看到一點不同凡響的動靜。汪槐說知道他們為什么緊張嗎?因為他們做了虧心事。每次我一吼,招生辦的窗口總是最先伸出人頭。你爹我什么時候這么威風過?只有在掌握真理的時候、伸張正義的時候。
那些人頭還在,有的端著茶杯一邊喝茶一邊看,有的敲響了杯子,有的舉起相機。汪長尺小聲地:“我給你磕頭行不?”
汪槐大聲地:“不行,要磕頭也是他們給我們磕。”
“我補習,明年再考行不?”汪長尺近乎哀求。
“今年他們都不給你上,明年照樣把你當韭菜割掉。”汪槐的聲音還是那么響亮。
樓上傳來一陣哄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打響指。汪長尺感到腹背受敵。他想跑,又怕樓上的人笑他不團結。他只得硬著頭皮迎接那些諷刺的鄙視的幸災樂禍的目光。也許要半小時的沉默或者一動不動,他們才會失去圍觀的興趣。汪長尺靜靜地立著,生怕一個噴嚏就會打破平衡。現在,操場上有了兩條斜斜的影子,一條站,一條坐。陽光從西邊曬過來,曬得他的頭皮發麻。那些觀察者先后縮了回去。汪長尺想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開溜,忽然鈴聲就響了。那是下班的鈴聲。他們先后關了門窗,從樓道有說有笑地出來。眼看他們就要走到面前,但忽然一拐,全都繞行,好像遇到了礁石或瘟疫。汪槐站到椅子上,把紙牌高高地舉起。汪長尺不忍直視,下巴緊緊貼著胸口,好像自己是一頭乳豬,已被周圍的目光烤焦。直到兩旁稠密的腳步聲消失,他才抬起頭,轉身跑去。汪槐跳下椅子,說等等我。
他們來到一座水泥橋底。汪槐爬上橋墩,從橋孔拖出一卷席子拋下。汪長尺接住。席子散開,一個塑料袋滾落。汪槐沿橋墩滑到地面,撿起塑料袋打開,掏出一個饅頭遞過來。汪長尺搖頭。汪槐把饅頭塞進嘴巴,一口含住。他的面頰頓時大了。從他咀嚼的時間和腮幫子運動的力度判斷,那是一個硬饅頭,它待在塑料袋里應該有一段時間了。汪長尺的鼻子微酸,好像是同情汪槐又像是同情自己。他說你一直住在橋洞里嗎?汪槐沒法立即回答,他還在嚼那個饅頭。汪長尺感覺嚼食聲很響很持久,耳朵都被這個聲音填滿。汪槐嚼完,喝了一口米酒,說住在這里不花錢,還涼快。
“和乞丐差不多。”
“當然,你來了,我就得搬家。”
“搬去哪里?”
“包你滿意。”
汪槐在賓館開了一個標間。他用雙手壓了壓床鋪,說這么軟這么白,今晚早點睡吧。洗漱完畢,熄燈,各自睡在床上。汪長尺一閉上眼睛,腦海就像一臺強力發動機,帶著他無限困倦的身體四處飄游。身體和思緒似乎蕩漾在失重的空間,怎么也落不了地。飄來蕩去,他感覺大腦隱隱漲疼。五天前,他能抱住一棵樹站著入睡,但今晚他每個地方都困卻死活睡不著。半夜,他忍無可忍,爬起來打開燈,發現汪槐不見了。仔細一看,原來他躺在床那邊的地板上。由于燈光太刺眼,他用手擋住眼睛,說睡了幾十年的硬板床,遇到軟的反而不適應。
“回家吧,何苦在這里受罪。”汪長尺一邊說一邊穿衣服,很快他就把衣服褲子鞋子全部穿好,坐在自己帶來的椅子上。汪槐問現在幾點?他說兩點。
“兩點,離天亮還差一大截,就是回家現在也沒車。”
汪長尺拉開窗簾。遠方漆黑如墨。他把椅子調過來,面朝東方一動不動,好像這么看著天就會亮得快點。汪槐爬起來,走進衛生間拉了一泡漫長的尿,然后回到床邊坐下,說更何況,我不同意你現在撤退,好比打仗,有時勝敗就看最后五分鐘,我們到了吹沖鋒號的關鍵時刻,千萬別自己先軟。汪長尺不相信什么沖鋒號,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窗外,希望天空盡快變白,然后趕早班車回家。汪槐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說如果你上不了大學,一輩子就要待在農村,有必要急著回嗎?二十多年前,我參加水泥廠招工,分數上線卻沒被錄取,十年后我才知道自己被副鄉長的侄仔頂替。你要是不抗議,他們就敢這么欺負你。更何況,一班的牙大山比你低二十分都被錄取了,二班的張艷艷分數都沒掛出來,也被錄取了,憑什么不錄你?
“嘩”的一聲,汪長尺拉上窗簾,因為用力過猛,一個掛鉤“叮”地掉到地板上,余音繞房。汪槐說如果你煩你就先回,反正我得繼續。從小看大,我知道你是干部的命,不可能考不上大學……汪長尺說哪來那么多屁話。他忽地站起來,扛上椅子要走。汪槐說最早的班車是七點,現在車站都還沒開門。
“我先出去透透氣不行嗎?”
“告訴你媽,拿不到補錄,我就不回。”
汪長尺打開門走出去,椅子在門框上磕了一下。汪槐把門關上,倒在地板上又睡,很快鼾聲就響了。
4
第二天早晨,汪槐挎上酒壺,扛起房間里的一把椅子,在樓下買了數個饅頭,來到教育局。沒想到,汪長尺已筆直地坐在操場上。汪槐一陣欣喜,把椅子擺在他的旁邊,拍拍他的肩膀,坐下,舉起那塊紙牌。現在父子倆總算肩并肩了。他們早出晚歸,連周末也不休息,一連坐了五天,新學期開始了。
喇叭聲不時從附近的校園飄來,像針尖扎著汪長尺的神經。當廣播體操的口令一響,汪長尺就直立,跟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做完一套體操。課間,當眼保健操的口令傳來,他又跟著做完一套眼保健操。寬闊的操場上,只有他一個人在擺手踢腿按壓晴明穴。汪槐看見他孤單,有時也跟著他做。但是,汪槐的動作既生硬又不標準,像耍猴戲,常常惹來樓上的笑聲。汪長尺現在倒不怕嘲笑了。他覺得只要還站在操場上做操,自己就還是一名學生。
一天下午,頭頂的光線忽然變弱,慢慢地連一絲陽光也無。天空驟暗,零星的雨點打著他們的后脖子。水泥地板騰起陣陣熱浪,塵土油漆石灰等等氣味撲面而來。漸漸地,雨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周圍的人奔跑起來,連躲在樹下乘涼的狗也跑開了。但是,他們仍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雨從他們的頭頂澆灌而下,那些復雜的氣味不見了,嘴角流淌著洗過頭發又洗過臉的微咸的雨水。汪槐舉著的紙牌上字跡已模糊,最后連紙牌也軟了,頹了。雨水像墻壁把他們罩住。他們看不清幾米之外的辦公樓和冬青樹。地面的積水淹沒他們的涼鞋。除了腦袋里的想法是干的,其他的全部透濕。衣服褲子緊貼著皮膚,撕都撕不開。沒一根頭發是翹的,手指都泡白泡軟了。
雨聲“嘩嘩”。
半小時后,大雨變中雨。又半小時,中雨變小雨。眼前的景物回到眼前。雨停了,但他們衣褲上的積水還在“滴答”,他們的身體還冷得發抖。汪槐哆嗦的手指擰了好幾次才把酒壺蓋擰開。他喝了幾大口,身體漸漸趨穩。但汪長尺還抖得厲害,連上下牙都在打架。汪槐遞過酒壺。汪長尺猶豫一下,接過來,先抿一小口,再喝一大口。胃里頓時像燒一爐火,身體暖了許多。汪槐小聲地:“我們是不是很可憐?”
“他們連看我們的興趣都沒了。”汪長尺說。
“我承認,抗議失敗。”
“回家吧。”
“那這十幾天不是白坐了?”
“你會在乎門檻下的兩只螞蟻嗎?”
“必須再搏一次。”
“算了,搏不過他們的。”
“你就這點出息。”汪槐拍了一下汪長尺的腦袋,站起來走進樓道,所過之處留下一條水線。他上到二樓時回了一次頭。汪長尺還坐在操場上。他朝三樓走去。汪長尺以為他會走進局長辦公室,沒想到,他竟然爬到了走廊的欄桿上。
“爹……”汪長尺大叫一聲沖到樓下。
局長走出來,副局長們也走出來了。招生辦的從四樓跑到三樓。一群干部站在汪槐面前。局長說只要你下來,我讓你孩子免費補習一年。汪槐不同意,問能不能用一條命換一個大學指標?局長分別跟副局長們眼神交流了一下,說行,你先下來吧。汪槐發現他們相互眨眼睛,懷疑是騙局,要求現在就拿錄取通知書。局長說我們只能跟學校協調,看還有沒有剩余的指標。汪槐說那你現在就去協調。局長支了支下巴。招生辦的轉身跑向四樓,由于跑得急,他的腿打了一個閃。他腿閃的時候,汪槐的腿也閃一下。局長說股長去協調了,你下來等吧。汪槐搖頭。局長掏出一支煙遞給他。他還是搖頭。大家都不敢說話,時間仿佛按了暫停。四樓股長的通話字字清晰。局長手里的香煙都捏碎了。
十幾分鐘后,股長從四樓跑下來。他說非常遺憾,問了幾所熟悉的大學,都沒指標。汪槐說我聽見了,昨天還有一個。股長說現在是今天。汪槐說那昨天為什么不幫我協調?是不是因為我還沒想到跳樓?股長語塞。局長說剛才我也聽了,那個指標是因為開學時某學生沒來報到而產生的。一個偶然指標,全省都搶,我們是一個偏遠小縣,手伸不了那么長的。汪槐說你們根本就沒打算搶,竟把兩個坐在樓下的人當臘肉,我們都臘了十幾天了,你們沒長眼睛嗎?股長說要怪就怪你兒子,他的檔案在北大清華轉了一圈,再回到我們手里時,所有學校都錄滿了,沒那么大的屁股,就別做那么大的板凳。
汪槐的胸口堵了一下。他想說二十分啊,整整超過錄取線二十分。但他還沒說出來眼睛忽地一黑,身體朝欄桿外面倒去。大家一陣驚叫。瞬間,汪槐想把身體正過來,他似乎也做到了,雙手搭在欄桿上。但水泥欄桿太寬太滑,上面還有青苔,他的雙手沒抓牢,整個人直直地掉了下去。驚叫聲中,汪長尺雙手把他接住,但一只秒汪槐就脫手而出,兩人重重地跌落樹叢。“嘭”地一聲巨響,水珠飛濺,世界頓時安靜。
汪長尺從樹叢里坐起來,發現周圍全是人,但沒有一張臉是熟悉的和藹可親的,都是好奇冷漠的表情。汪長尺挪到汪槐身邊,摸了摸他的鼻孔,似乎還有熱氣進出,于是就放開嗓子喊:“爹,爹……”一聲喊得比一聲高,一聲喊得比一聲撕心裂肺。連連喊了十幾聲,汪槐好像聽到了,忽然睜了一下眼皮,又立刻閉上。汪槐這一睜眼,嚇得許多圍觀者后退,好像他活著比死去還要嚇人。汪長尺試探性地站起來,他沒想到自己還能站起來。他看了看自己,褲子和衣服多處被樹枝戳破,凡戳破處均有血跡洇出。一看見血,他才感到全身火辣辣的。他彎下腰,雙手摟住汪槐的膀子,想把他扶起來。但是他一用力汪槐就慘叫,一用力就慘叫。于是,他就不敢用力了,只好摟住他不動。摟了一會,他說誰能幫我打個電話叫輛救護車嗎?沒有人應答,圍觀者閃掉三分之一。他搜汪槐的口袋,從上衣一直往下搜,終于在褲兜里掏出一個塑料袋,打開,里面有一沓錢。他挑了一張零錢遞過來,說誰能幫我叫輛救護車嗎?人群中走出一個小男孩,他接過錢轉身跑去。汪長尺說爹,有人幫我們叫救護車了,你一定要挺住啊。汪槐咬緊牙關,微微點頭,額頭上掛滿汗珠。汪長尺忍了許久還是忍不住,淚水刷地流出來,掉落到汪槐的臉上。
救護車終于來了。兩個穿白大褂的把擔架擺在汪槐的身邊,其中一個問你敢叫救護車,你有運費嗎?汪長尺把錢遞過來,白大褂挑了一張百元的塞進口袋。然后,他們分別抓起汪槐的兩頭,像丟死狗一樣把他丟在擔架上。他慘叫著,整個臉部都扭成了麻花。他們把擔架抬上救護車,汪長尺跟著鉆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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