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序
《詩經詮釋》者,屈翼鵬先生遺著《詩經釋義》之增訂本也。《釋義》一書,辨名物,明訓詁,酌古準今,折中漢宋,探二《雅》三《頌》之史源,闡風人比興之微旨,既可供初學之誦習,又足備專家之參考。各大學講授葩經者,固多采用為課本;自修之士,亦皆人手一編,奉為圭臬。風行學府,久歷歲年。翼鵬壯歲窮經,白頭不輟,于其舊作,不自以為滿足。講學治事之余,仍復旁蒐廣涉,博覧覃思。每有新獲,輙據以修訂原書。或融貫眾說,或發抒己見,闕者補之,未安者正之,有疑者稽索而論述之。冊尾簡端,朱藍殆徧。而三適異邦,兼綜庶政,禮堂寫定,未竟全功。既逝之二年,夫人海瑾女士整理遺編,覩此書之批注,細字密行,旁午紛錯。深懼時日久淹,難于尋繹,苦心精詣,將遂湮沒而不彰。乃窮數月之力,排比之,編次之,親手謄鈔,鉅細靡遺,增添更易者凡六百四十余條。于是綱領枝節,備臻完美,豈惟著稱于一時,且當揚芬于后世。夫人整理既竣,易書名曰《詮釋》,以別于舊,持稿示予,諄囑為之序。凡才淺學,經苑未窺,焉足以序翼鵬之書。惟念臺員共事,垂三十年,翼鵬治羣經小學,予則從事于詞章,旁及諸史。
所學雖殊科,而好古不薄今,求新非立異,勉隨時彥,仰繼前修,操持趨向,大致相同,年齒亦相伯仲。契合若此,似未可竟無一言;爰綴短章,略陳始末,以諗世之讀此書者。讀者更須知,此雖偉構,實僅翼鵬著述之一端,全集方在纂輯,刊成問世,計日可待也。回憶三十年來,文酒追陪,屢同談噱,“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臨穎歔欷,蓋不勝黃壚感舊之思矣。
中華民國七十年盛夏,鄭騫謹序于臺北寓廬之永嘉室。
敘論五六義四始正變之說
《周禮·春官·太師》說:“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詩序》便把它們叫做六義。這六件事物,應該分作兩組,即:風、雅、頌是指詩的性質說,而興、賦、比則是指詩的體裁說。
風雅頌的分別,前面已經說過,這里不必再說。賦,是鋪陳直敘;比,是假桑喻槐,這都是人所易曉的。而問題最麻煩關系又最大的,就是興體。毛傳于賦、比兩體都不注明,而獨標興體。但是,毛傳、鄭箋,實際上都把興體講成了比體。那就是興體詩開頭的一二句,多半和詩人要詠的本事無關,而毛傳、鄭箋,卻一定要把這開頭的話和本事拉上關系,于是穿鑿附會,不一而足。鄭樵《六經奧論》說:“凡興者,所見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理義求也。”朱子《詩集傳》也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論語·子罕篇》引逸《詩》“唐棣之華”四句,朱子集注云:“此逸《詩》也,于六義屬興。上兩句無意義,但以起下兩句之辭耳。”】這都是明達之論。可是朱子《詩集傳》遇到興體詩時,也仍然“以事類推,以理義求”,講來講去,和比體簡直沒什么分別。
我們再鄭重地把朱子和鄭樵的話重述一遍,那就是“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理義求也”。試把現在流行的歌謡作例,就容易明白了這個道理。魯西有歌謡云:
搟面杖,兩頭尖。
俺娘送俺泰安山。
泰安山上鶯哥叫,
掩想娘,誰知道?
說著說著哥來叫。
問爹好,問娘安;
問問小侄歡不歡?
又一首云:
小草帽,戴紅纓。
娘說話,不中聽;
媳婦說話笑盈盈。
娘病了,要吃梨;
又沒有街道又沒有集,
又沒有閑錢買東西。
媳婦病了要吃梨,
又有街道又有集,
又有閑錢買東西。
打著傘,踏著泥,
買來了燒餅買來了梨;
打掉根蒂去了皮,
偷偷地放在媳婦手心里。
“別叫老娘看見了,
老娘看見不歡喜;
別叫老天看見了,
老天看見打雷劈。”
第一首是一個出嫁的女子思念母家之作,第二首是諷刺不孝之子之作。而“搟面杖”與“小草帽”和歌謡的本意都毫無關系,只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現在流傳的此類歌謡,固然比比皆是;而《詩經》一百六十篇《國風》之中,也大部分是類此的詩。明乎此,則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本來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無關;說《詩》的人,一定要說雎鳩“鷙而有別”“生有定偶”,用來比附君子淑女,既非事實,也不合詩人的本意。而許多活生生的詩歌,卻被這些郢書燕說弄得奄奄待斃,真是可惜。
《史記·孔子世家》說: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袵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周道缺,詩人本之袵席,《關雎》作。”《周禮·天官·玉府》:“掌王之燕衣服,袵席牀笫,凡褻器。”賈疏:“袵席者,燕寢中臥席。古人燕褻之地,或言袵席,或言牀笫,其義一也。”《魯詩》謂康王之后晏起,大臣刺之,而作關雎。《齊詩》謂畢公刺康王。】
這段話里,記敘《國風》《小雅》《大雅》《頌》四部分開頭第一篇的篇名,雖然說到了四個“始”,但并沒用“四始”這個名詞。四始之名,始見于《毛詩》的《詩序》。《詩序》于解說風、雅、頌之后,便說:“是謂四始,詩之至也。”假若沒有《史記·孔子世家》那段話,相互參證,則《詩序》的話,幾乎使人莫名其妙。《詩序》是不是衛宏所作,現在還不能絶對說定;因而其說是否襲自《魯詩》,也不能斷言(《史記》當本《魯詩》說)。
此外,《齊詩》也有“四始”之說,據翼奉、郎顗所述,知道《齊詩》以《大明》在亥為水始,《四牡》在寅為木始,《嘉魚》在巳為火始,《鴻雁》在申為金始。
《魯詩》及《毛詩》之說,對于《詩》雖然無關宏旨,但還不至貽誤后人;而《齊詩》則本乎五行為說,支離怪誕,就絶不是《詩經》應有之義了。
梁啟超把《詩經》分為《南》《風》《雅》《頌》四類,叫做四詩。他認為“南”是一種合唱的音樂,于樂終時歌之,當在《風》《雅》《頌》之外,另為一體(其說當本于宋人程大昌)。【《日知録》(卷三)則謂《南》《豳》《雅》《頌》為四詩。】按:“南”,固然是一種樂名,但也是方域之名。二《南》之詩,采于周南、召南之地,其聲則為南調;這和《鄭詩》采自鄭國,而其樂調則為鄭聲一樣。所以,二《南》仍當列在《國風》,不應另立門戶。隱公三年《左傳》說:“《風》有《采蘩》《采蘋》。”這是古代把《召南》列在《國風》之證;《召南》既在《國風》,《周南》也不應該獨異。假若說《左傳》此語,在“君子曰”之下,有劉歆竄入之嫌;而《韓詩外傳》(卷五)有云:“子夏問曰:‘關雎何以為國風始也’?”《史記·孔子世家》也說:“關雎之亂,以為風始。”可見西漢初年人,也都以二《南》為《國風》。梁啟超的說法,是不可信從的。此外,《國風》和大小《雅》,又都有正、變之說。《毛詩序》說:“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鄭氏《詩譜序》更詳細地說:文武之德,光熙前緒,以集大命于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時《詩》:《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風》《雅》而來,故皆録之,謂之《詩》之正經。后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亨齊哀公【紀侯譖之】,夷身失禮之后,邶不尊賢。自是而下,厲也、幽也,政教尤衰。……故孔子録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
【衛頃侯(貞伯子厚)賂周夷王,夷王命為衛侯。身,親身也。】照鄭康成的說法,凡文、武、成王時詩,皆謂之正詩;懿王以后的詩(鄭氏詩譜所列,無康、昭、穆、共諸王時詩),皆謂之變詩。茲依鄭氏之說,列表如下(表略)。盛世之詩叫做正,衰世之詩叫做變,這種見解是否合理,我們姑且不論。即使承認毛鄭之說為合理,而他們所定的詩的時代,已多半靠不住———如周南召南,顯然有東周時詩,他們都認為是周初的作品;何況毛鄭認為豳風諸詩,皆作于成王之世,而鄭氏卻把它列入變風,這豈非自相矛盾嗎?總之,正變之說,本來沒有什么道理,只是詩學史上的陳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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