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黎明:洛爾迦詩選》收錄了作者洛爾迦不同時期120多首有代表性的長短詩和一部詩劇,附錄有英美詩人和譯者對洛爾迦的評論文章。他的詩歌風格獨特,具有超現實主義的先鋒手法,融入了西班牙民間歌謠,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詩體,節奏優美哀婉,想象力形象豐富,富有濃郁的民間色彩,易于吟唱,又顯示出超凡的詩藝,對世界詩壇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綠啊我多么希望你綠”
——洛爾迦的詩歌及其翻譯
王家新
“我熱愛這片土地。我所有的情感都有賴于此。泥土、鄉村,在我的生命里鍛造出偉大的東西”。在談及自己的成長經歷時,80年前蒙難、但至今仍活在世界上無數人心中的詩人洛爾迦曾如此說。
詩人所說的那片土地,是西班牙也是整個歐洲最南部的“詩意王國安達盧西亞”,是他的“遠離塵世的天堂”、有著“細密畫”優雅魅力的格拉納達,是他的出生地富恩特瓦克羅斯,一個位于格拉納達以西一、二十公里外的被橄欖林和河流環繞的鄉村小鎮。
說來也是,去年6月初的一天,我和其他幾位中國詩人竟出現在這個遙遠異國的遙遠小鎮上。我們是在葡萄牙的詩歌活動結束后,乘飛機到馬德里,又坐了近四個小時火車輾轉來到這里的,這仿佛就是我們自己的“夢游人謠”!我們進入詩人出生(1898年6月5日)的房子,詩人從小睡的漂亮小搖床(原件)還在。而在參觀完這座帶閣樓的房子,來到幽靜的帶一口深井的綠色庭院時,我的眼前便浮現出詩人當年和弟妹們一起玩耍的情景,這金色的、讓詩人歌唱了一生的童年!
讓我難忘的,還有在鎮上老酒館的經歷。安謐的正午,空氣中是燃燒的火。我們在酒館里坐下,忽然聽到有馬的踢踏聲傳來,出來一看,只見一位孤獨的戴寬邊帽的騎手騎著一匹白馬從杳無一人的街道上走來,像是夢游似地,繞過小廣場邊側的陰影,又消失在另一條街巷中。在那一刻我多少有些驚異,差點要叫出詩人的名字了。
這是在鄉下。在詩人十一歲時,全家搬到了格拉納達的城邊上,富裕的地主父親在那里建了一座漂亮的別墅。詩人又有了另一個家。在那里他接受了鋼琴演奏的系統訓練(如果不是成為詩人,他會成為一個優秀的音樂家的),上中學,接著又上格拉納達大學,先學法律,后改學文學、音樂和繪畫。詩人后來的很多詩就是在這座房子里寫的。我們去時,一眼就注意到二層樓外那個綠色掩映的白色大露臺,那動人的聲音也再次為我響起——“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綠的風,綠的樹枝/……陰影裹住她的腰,/她在露臺上做夢。”這一節詩為《夢游人謠》的著名開頭,引詩為戴望舒譯,它已化為數代中國讀者的閱讀記憶。
不過,現在讓我受震動的,更是這樣的聲音:“如果我死了,/請為我打開陽臺”(《告別》),多么直接,又多么感人!詩人一生要打開的,都是他對這片土地和整個世界的愛!
到了格拉納達,也就明白了詩人對她的情感。這真是一座迷人的城市,她依山傍水,位于積雪閃耀的內華達山麓下(山那邊就是詩人向往的海)。這座融匯著多種歷史文化的名城,早已是西班牙一個文化和旅游熱點。尤其是山坡上著名的阿爾罕布拉宮,原本為中世紀摩爾人(阿拉伯人)建立的格拉納達王國的王宮,說實話,我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還沒有見過如此宏偉、瑰麗、充滿了“東方”情調和色彩的宮殿城。
我們在那里的兩天,正處在“基督圣體節”末尾,人們身著傳統的安達盧西亞服裝,乘著吉卜賽人馬車,手搖戈雅畫過的那種扇子,前往集市看歌舞或斗牛表演。格拉納達被稱為“石榴城”,一上街就聞到不知是什么樹的香氣。讓人難忘的,當然還有“弗拉門戈”歌舞表演。在吉他的伴奏下,當這永恒的悲歌唱起,便有一股電流一瞬間擊中了我們。還有那震顫人心的伴著響板的舞蹈,沒有那種“死的激情”,怎么會有這樣的藝術?我理解洛爾迦為什么會說吉卜賽歌手往往以一聲“可怕的叫喊”開始,那仿佛“是死者一代的叫喊”,而“安達盧西亞人除了戰栗對這叫喊再也無能為力。”
這就是產生了一位天才詩人的搖籃。不僅格拉納達,安達盧西亞的其他城市,這個地區的神話歷史、地理氣候、文化風俗、植物動物,等等,都一一出現在他的詩中。它們構成了他的詩歌宇宙,構成了他個人存在的地形學和天文學(“橄欖樹在等待/摩羯座之夜”),而在其核心,則是詩人從這片土地上所獲取的“痛苦的知識”——那謎一樣的愛與死!佛拉門戈永恒的悲歌浸透在他全部的詩中。他愛,但他知道“塞維利亞是一座塔/布滿了精良的射手”。只是在最后,他沒有“傷于塞維利亞”,也沒有“死于科爾多巴”,而是死在了他自己的格拉納達。1936年8月19日凌晨,隨著一陣槍響,這位才38歲的詩人倒在了他歌唱的這片土地上。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詩人故鄉小廣場看到的詩人青銅塑像那么憂郁的原因。洛爾迦,格拉納達的驕傲;洛爾迦,格拉納達的傷口!
這樣一位詩人,走過了短暫的,但也足夠豐富的、充滿了戲劇性的路程。1919年,洛爾迦轉赴馬德里“寄宿學院”學習,該學院仿效英國牛津學院,旨在為西班牙各界培養精英。正是在那里,洛爾迦打開了他的“現代性視野”,并成為大學生沙龍中的活躍人物。在馬德里,他結識了許多詩人和先鋒派藝術家,尤其是和畫家薩爾瓦多·達利的相識和親密關系,對他的一生都很重要。正是由于這些刺激,他由早期現代主義轉向了一種更奇異、更具叛逆性質的“超現實主義”。西班牙詩人、劇作家何塞·波爾加明曾引用洛爾迦當年給他的信,來描述洛爾迦的“超現實主義飛翔”(surrealist flights):
把一只蘇丹的公雞放在你的寫字臺上(大概類似于一匹安達盧西亞小馬)。如果他翹起的尾巴記起了西班牙的炫耀,那么他的胸腔就會打破那還未被踐踏的水和土地;當他的歌聲流星煙火般地升入高空,一道智慧之光,劃破了人類那愚蠢睡意的夜空。……我們會等著你的。我們不想看到你的帽子上沒有羽毛,像瑞士獵人一樣。我們想看到你手持一只公雞,看上去那么完美、快樂,就像拿著一對華美的斗牛短標槍。
我們會看到,這種超現實主義式的飛躍,非理性的語言或智力突襲,甚至像斗牛士刺激公牛一樣對讀者的蓄意刺激,已成為洛爾迦的一種創作方式。達利和布努埃爾后來曾指責洛爾迦轉向吉卜賽歌謠是“背叛”了超現實主義,但是他并沒有。他只是把它和一種永恒的藝術結合到了一起。
詩人的第一部詩集《詩篇》為初期創作的一個總結,1921年出版。他自己可能太忙了,由他弟弟從他20歲前后寫下的幾百首中選出了68首詩。這些早期抒情詩顯露了一種過人的才華,像《蟬》、《樹木》、《風向標》、《小廣場謠》等詩,不僅奠定了洛爾迦基本的抒情品質,也以其形式、主題和風格上的多樣性,預示了詩人在后來的發展和完善。這些早期作品顯然還帶有一些浪漫主義和早期現代詩的影響痕跡,它真實地反映出青春的稚嫩,但也有像《老蜥蜴》這樣“早熟的”、令人驚異的作品。這些早期作品在中國最有影響的是《海水謠》,它把抒情謠曲的韻律、現代詩歌的技藝和超現實主義的想象力完美地結合了起來……
查看全部↓
作者 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迦(1898-1936),二十世紀西班牙知名詩人、戲劇家。 “二七一代”的代表人物。主要詩集有《吉普賽人謠曲集》《詩人在紐約》《最初的歌》等。主題廣泛,包括愛情、死亡、母性等。他享有巨大的世界性聲譽。
譯者 王家新,知名詩人,詩歌評論家,教授。1957年生。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有《王家新的詩》、《保羅·策蘭詩文選》、《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等多種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