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看云集》:
昆明冬景
新居移上了高處,名叫北門坡,從小曬臺上可望見北門門樓上“望京樓”的匾額。上面常有武裝同志向下望,過路人馬多,可減去不少寂寞!住屋前面是個大敞坪,敞坪一角有雜樹一林。尤加利樹瘦而長,翠色帶銀的葉子,在微風(fēng)中蕩搖,如一面一面絲綢旗幟,被某種力量裹成一束,想展開,無形中受著某種束縛,無從展開。一拍手,就常常可見圓頭長尾的松鼠,在樹枝間驚竄跳躍。這些小生物又如把本身當(dāng)成一個球,拋來拋去,儼然在這種拋擲中,能夠得到一種快樂。一種從行為中證實生命存在的快樂。且間或稍微休息一下,四處顧望,看看它這種行為能不能夠引起其他生物的注意。或許會發(fā)現(xiàn),原來一切生物都各有心事。那個在曬臺上拍手的人,眼光已離開尤加利樹,向虛空凝眸了。虛空一片明藍(lán),別無他物。這也就是生物中之一種“人”,多數(shù)人中一種人,對于生命存在的意義,他的想象或情感,正在不可見的一種樹枝間攀援跳躍,同樣略帶一點驚惶,一點不安,在時間上轉(zhuǎn)移,由彼到此,始終不息。
敞坪中婦人孩子雖多,對這件事卻似乎都把它看得十分平常,從不曾有誰將頭抬起來看看。昆明地方到處是松鼠,許多人對于這小小生物的知識,不過是捉把來賣給“上海人”,值“中央票子”兩毛錢到一塊錢罷了。站在曬臺上的那個人,就正是被本地人稱為“上海人”,花用中央票子,來昆明租房子住家過日子的。住到這里來近于湊巧,因為湊巧反而不會令人覺得稀奇了。婦人多受雇于附近一個織襪廠,終日在敞坪中搖紡車紡棉紗。孩子們無所事事,便在敞坪中追逐吵鬧,拾撿碎瓦小石子打狗玩。敞坪四面是路,時常有無家狗在樹林中垃圾堆邊尋東覓西,鼻子貼地各處聞嗅.一見孩子們蹲下,知道情形不妙,就極敏捷的向坪角一端逃跑。有時只露出一個頭來,兩眼很溫和的對孩子們看著,意思像是要說,“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不成嗎?”有時也成。那就是一個賣牛羊肉的,扛了方木架子,帶著官秤,方形的斧頭,雪亮的牛耳尖刀,來到敞坪中,擱下找尋主顧時。婦女們多放下工作,來到肉架邊,討價還錢。孩子們的興趣轉(zhuǎn)移了方向。幾只野狗便公然到敞坪中來,先是坐在敞坪一角便于逃跑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的看熱鬧,其次是在一種試探形式中,慢慢的走近人叢中里來,直到忘形挨近了肉架邊,被那羊屠戶見著,揚(yáng)起長把手斧,大吼一聲“畜生,走開!”方肯略略走開,站在人圈子外邊,用一種非常誠懇非常熱情的態(tài)度,欣賞肉架上的前腿,后腿,以及后腿末端一條帶毛小羊尾巴,和搭在架旁那些花油。意思像是覺得不拘什么地方都很好,都無話可說,因此它不說話。它在等待,無望無助的等待。照例向婦人們在集群中向羊屠戶連嚷帶笑,加上各種“神明在上報應(yīng)分明”的誓語,這一個證明實在賠了本,那一個證明買下它家用的秤并不大,好好歹歹弄成了交易,過了秤,數(shù)了錢,得錢的走路,得肉的進(jìn)屋里去,把肉掛在懸空鉤子上,孩子們也隨同進(jìn)到屋里去時,這些狗方趁空走近,把鼻子貼在先前一會擱肉架的地面,聞嗅聞嗅,或得到點骨肉碎渣,一口咬住,就忙匆匆向敞坪空處跑去,或向尤加利樹下跑去。樹上正有松鼠剝果子吃,果子掉落地上。上海人走過來拾起嗅嗅,有“萬金油”氣味,微辛而芳馥。
早上六點鐘,陽光在尤加利樹高處枝葉間,敷上一層銀灰光澤。空氣寒冷而清爽。敞坪中很靜,無一個人,無一只狗。幾個竹制紡車瘦骨凌精的擱在一間小板屋旁邊。站在曬臺上望著這些簡陋古老工具,感覺“生命”形式的多方。敞坪中雖空空的,卻有些聲音仿佛從敞坪中來,在他耳邊響著。
“骨頭太多了,不要這個腿上大骨頭。”“嫂子,沒有骨頭怎么走路?”“曲蟮有不有骨頭?”“你吃曲蟮?”“哎喲,菩薩。”“菩薩是泥的木的,不是骨頭做成的。”“你毀佛罵佛,死后會入三十三層地獄,磨石碾你,大火燒你,餓鬼咬你。”“活下來做屠戶,殺羊殺豬,給你們善男信女吃,做賠本生意,死后我會坐在蓮花上,只往上飛,飛到西天一個池塘里,洗個大澡,把一身罪過,一身羊臊血腥氣,洗得個干干凈凈!”“西天是你們屠戶去的?做夢!”“好,我不去讓你們?nèi)ァN覀兌疾蝗チ耍履銈兊侥堑胤饺獬圆怀桑∧銈兌疾怀匀猓蚤L齋,將來西天住不了,急壞了佛爺,還會罵我們做屠戶的,不會做生意。一輩子做賠本生意,不落得人的罵名,還落個佛的罵名。你不要我拿走。”“你拿走好!肉臭了看你喂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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