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一封前世的信
做編輯的,催起人來,幾乎令人可以想見未來某一日死神來催命的情勢。當然,往好處想,我今日既有本事死抵御編輯相催,他日,也許就不怎么怕死神的凌逼了。
我平日因疏懶成性,文債漸積漸多,只是,債多不愁,反正能躲則躲,能賴則賴,實在躲不掉也賴不掉的,就先應付一下。最近的債主是某報,人家要專案介紹我,不向我找資料又跟誰要資料呢?我很想哀告一聲,說:
“喂,關于張曉風的資料,未必我張曉風就是權威呀!誰規定我該研究我自己?收集我自己?誰說我該提供有關張曉風的資料?我又不是給張曉風管資料的。”
如果要我在這世上找出少數幾件我沒什么大興趣的事,“研究張曉風” 一定會是其中的一項。想想,世上好玩的事有多么多呀!值得去留意一下的事有千粧萬樁哩!譬如說:可以拿來做意大利面的特別小麥叫“杜蘭小麥”,只有“杜蘭”可以構成那迷人的韌勁。而且,意大利文有句“阿爾甸特”,意思便專指那份韌韌的嚼頭。
又譬如說馬來人過新年的時候,晚輩跪拜父母,說“敏達瑪阿夫”(Minta maaf), 意思是“請饒恕我過去一年得罪你的地方”(啊,我多么希望普天下的人過新年的時候都互道這句話,它比“新年快樂”要有意思得多了)。又譬如臺灣有種開在冬天的白色蘭花叫“阿媽蘭”(即祖母蘭), 開得天長地久,總也不謝,讓人幾乎以為它是永恒的。而開在春天的小朵紫色蘭花卻叫“小男孩”,一副頑皮又闖蕩的樣子。還有初夏時節,紫霞滿樹,危聳聳開遍洛杉磯和南美洲的那種“美死了人不償命”的花樹有個繞口的名字叫“夾卡潤達”(Gacaranta),中文有個文鄒鄒的翻譯叫“藍花楹”……世上“雜學”無限,張曉風去搬弄張曉風的資料,一方面是無趣,一方面也是勝之不武吧?
但人家在催,我也只好去找。“找自己”是件蠻累的事,而且往往并無收獲。倒是有一天木匠阿陳來修衣櫥,抖出一包信,我正打算拿去丟掉,不料卻發現那泛黃的紙頁上有一片熟悉的筆跡。湊近一看,幾乎昏倒。天哪!那是朱橋的信啊!朱橋死了有三十年了吧?他曾經是多么優秀的一個編輯啊!而他是自殺死的,“自殺”在當年是個邪惡的不干凈的字眼。他所服務的單位(幼獅系統)大概因而非常不以為然,所以他連身后該有的哀榮也沒有撈到。喪禮上的親屬只有他的老姨媽,她用江北口音有腔有調地哭數著:
“朱家駿呀!你媽把你交給了我帶來臺灣呀!叫我以后回去怎么 向你媽交代呀!”
過一會,想起來,她又補唱幾句:
“你的志向高呀,平常的女孩子你都不要呀!至今還沒成家呀!” 我非常驚訝,因為老姨媽似乎在用哭腔哭調告訴眾親朋好友:
“對于他的死,我是無罪的。不要以為我不照顧他,他沒有成婚,他眼界高,他看上的女孩子人家看不上他,他的婚姻不是我耽誤的……”
三十年后我才逐漸了解,晚期的朱橋其實是在精神耗弱的狀態下,產生了極度的“沮喪”。這事如果發生在今天,醫生會認為這只不過是極平常的“憂郁癥”,每天早晨吃一顆“百憂解”也就過去了。可憐當年的朱橋雖一度皈依佛門,卻仍然二度自殺,似乎下定必死的決心。
曾經,為了催稿,他在作者家中整夜苦苦守候。曾經,他自掏腰包預付某些作者的稿費。他曾經把《幼獅文藝》辦得多么叫好又叫座啊!
此刻,這封三十三年前來自編者案頭的信竟忽然出現在我眼底, 令我驚悚流淚。是前世的信嗎?真的有點像,古人是以三十年為一世的。雖然,所謂的三十年,其實,也只像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