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愛農
◎魯迅
在東京的客店里,我們大抵一起來就看報。學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專愛打聽社會上瑣事的就看《二六新聞》。一天早晨,辟頭就看見一條從中國來的電報,大概是:
“安徽巡撫恩銘被JoShikiRin刺殺,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煥發地互相告語,并且研究這刺客是誰,漢字是怎樣三個字。但只要是紹興人,又不專看教科書的,卻早已明白了。這是徐錫麟,他留學回國之后,在做安徽候補道,辦著巡警事務,正合于刺殺巡撫的地位。
大家接著就預測他將被極刑,家族將被連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紹興被殺的消息也傳來了,徐錫麟是被挖了心,給恩銘的親兵炒食凈盡。人心很憤怒。有幾個人便秘密地開一個會,籌集川資;這時用得著日本浪人了,撕烏賊魚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蓀的家屬去。
照例還有一個同鄉會,吊烈士,罵滿洲;此后便有人主張打電報到北京,痛斥滿政府的無人道。會眾即刻分成兩派:一派要發電,一派不要發。我是主張發電的,但當我說出之后,即有一種鈍滯的聲音跟著起來:
“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什么屁電報呢。”
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發,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像在渺視。他蹲在席子上,我發言大抵就反對;我早覺得奇怪,注意著他的了,到這時才打聽別人:說這話的是誰呢,有那么冷?認識的人告訴我說:他叫范愛農,是徐伯蓀的學生。
我非常憤怒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殺了,連打一個電報還害怕,于是便堅執地主張要發電,同他爭起來。結果是主張發電的居多數,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來擬電稿。
“何必推舉呢?自然是主張發電的人啰~~”他說。
我覺得他的話又在針對我,無理倒也并非無理的。但我便主張這一篇悲壯的文章必須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為他比別人關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憤,做出來就一定更動人。于是又爭起來。結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誰承認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個擬稿的和一兩個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拍發。
從此我總覺得這范愛農離奇,而且很可惡。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滿人,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范愛農。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范愛農除去。
然而這意見后來似乎逐漸淡薄,到底忘卻了,我們從此也沒有再見面。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鄉做教員,大概是春末時候罷,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見了一個人,互相熟視了不過兩三秒鐘,我們便同時說:
“哦哦,你是范愛農!”
“哦哦,你是魯迅!”
不知怎地我們便都笑了起來,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怪,只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發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心到。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談起自己的經歷來,他說他后來沒有了學費,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回到故鄉之后,又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現在是躲在鄉下,教著幾個小學生糊口。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乘了航船進城來。
他又告訴我現在愛喝酒,于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我們醉后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笑。一天我忽而記起在東京開同鄉會時的舊事,便問他:
“那一天你專門反對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么緣故呢?”
“你還不知道?我一向就討厭你的,——不但我,我們。”
“你那時之前,早知道我是誰么?”
“怎么不知道。我們到橫濱,來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么?你看不起我們,搖搖頭,你自己還記得么?”
我略略一想,記得的,雖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時是子英來約我的,說到橫濱去接新來留學的同鄉。汽船一到,看見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將行李放到稅關上去候查檢,關吏在衣箱中翻來翻去,忽然翻出一雙繡花的弓鞋來,便放下公事,拿著仔細地看。我很不滿,心里想,這些鳥男人,怎么帶這東西來呢。自己不注意,那時也許就搖了搖頭。檢驗完畢,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須上火車。不料這一群讀書人又在客車上讓起坐位來了,甲要乙坐在這位上,乙要丙去坐,揖讓未終,火車已開,車身一搖,即刻跌倒了三四個。我那時也很不滿,暗地里想:連火車上的坐位,他們也要分出尊卑來……。自己不注意,也許又搖了搖頭。然而那群雍容揖讓的人物中就有范愛農,卻直到這一天才想到。豈但他呢,說起來也慚愧,這一群里,還有后來在安徽戰死的陳伯平烈士,被害的馬宗漢烈士;被囚在黑獄里,到革命后才見天日而身上永帶著匪刑的傷痕的也還有一兩人。而我都茫無所知,搖著頭將他們一并運上東京了。徐伯蓀雖然和他們同船來,卻不在這車上,因為他在神戶就和他的夫人坐車走了陸路了。
我想我那時搖頭大約有兩回,他們看見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讓坐時喧鬧,檢查時幽靜,一定是在稅關上的那一回了,試問愛農,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們帶這東西做什么?是誰的?”
“還不是我們師母的?”他瞪著他多白的眼。
“到東京就要假裝大腳,又何必帶這東西呢?”
“誰知道呢?你問她去。”
到冬初,我們的景況更拮據了,然而還喝酒,講笑話。忽然是武昌起義,接著是紹興光復。第二天愛農就上城來,戴著農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復的紹興。我們同去。”
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紳所組織的軍政府,什么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柜是軍械司長……。這軍政府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嚷,王金發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會來。他進來以后,也就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里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并不冷。
我被擺在師范學校校長的飯碗旁邊,王都督給了我校款二百元。愛農做監學,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談閑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還是不行,王金發他們。”一個去年聽過我的講義的少年來訪問我,慷慨地說,“我們要辦一種報來監督他們。不過發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還有一個是子英先生,一個是德清先生。為社會,我們知道你決不推卻的。”
我答應他了。兩天后便看見出報的傳單,發起人誠然是三個。五天后便見報,開首便罵軍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員;此后是罵都督,都督的親戚,同鄉,姨太太……。
這樣地罵了十多天,就有一種消息傳到我的家里來,說都督因為你們詐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了。
別人倒還不打緊,第一個著急的是我的母親,叮囑我不要再出去。但我還是照常走,并且說明,王金發是不來打死我們的,他雖然綠林大學出身,而殺人卻不很輕易。況且我拿的是校款,這一點他還能明白的,不過說說罷了。
果然沒有來殺。寫信去要經費,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時傳令道:再來要,沒有了!
不過愛農得到了一種新消息,卻使我很為難。原來所謂“詐取”者,并非指學校經費而言,是指另有送給報館的一筆款。報紙上罵了幾天之后,王金發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乎我們的少年們便開起會議來,第一個問題是:收不收?決議曰:收。第二個問題是:收了之后罵不罵?決議曰:罵。理由是:收錢之后,他是股東;股東不好,自然要罵。
我即刻到報館去問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說了幾句不該收他錢的話,一個名為會計的便不高興了,質問我道:
“報館為什么不收股本?”
“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說下去了,這一點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說出連累我們的話來,他就會面斥我太愛惜不值錢的生命,不肯為社會犧牲,或者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抖的記載。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茀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也很贊成,但頗凄涼,說:
“這里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辭職,自然照準,派來了一個拖鼻涕的接收員,我交出賬目和余款一角又兩銅元,不是校長了。后任是孔教會會長傅力臣。
報館案是我到南京后兩三個星期了結的,被一群兵們搗毀。子英在鄉下,沒有事;德清適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后,脫下衣服,照了一張照片,以顯示一寸來寬的刀傷,并且做一篇文章敘述情形,向各處分送,宣傳軍政府的橫暴。我想,這種照片現在是大約未必還有人收藏著了,尺寸太小,刀傷縮小到幾乎等于無,如果不加說明,看見的人一定以為是帶些瘋氣的風流人物的裸體照片,倘遇見孫傳芳大帥,還怕要被禁止的。
我從南京移到北京的時候,愛農的學監也被孔教會會長的校長設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我想為他在北京尋一點小事做,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沒有機會。他后來便到一個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時時給我信,景況愈困窮,言辭也愈凄苦。終于又非走出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處飄浮。不久,忽然從同鄉那里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已經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間獨坐在會館里,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并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并無證據。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后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只記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
后來我回故鄉去,才知道一些較為詳細的事。愛農先是什么事也沒得做,因為大家討厭他。他很困難,但還喝酒,是朋友請他的。他已經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后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愿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
“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他時常這樣說。
一天,幾個新的朋友約他坐船去看戲,回來已過夜半,又是大風雨,他醉著,卻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勸阻他,也不聽,自己說是不會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雖然能浮水,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體,是在菱蕩里找到的,直立著。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
他死后一無所有,遺下一個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幾個人想集一點錢作他女孩將來的學費的基金,因為一經提議,即有族人來爭這筆款的保管權,——其實還沒有這筆款,——大家覺得無聊,便無形消散了。
現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中學已該畢業了罷。
十一月十八日。
(1926年)
吊劉叔和
◎徐志摩
一向我的書桌上是不放相片的。這一月來有了兩張,正對我的坐位,每晚更深時就只他們倆看著我寫,伴著我想。院子里偶爾聽著一聲清脆,有時是蟲,有時是風卷敗葉,有時我想象是我們親愛的故世人從墳墓的那一邊吹過來的消息。伴著我的一個是小,一個是“老”:小的就是我那三月間死在柏林的彼得,老的是我們鐘愛的劉叔和,“老老”。彼得坐在他的小皮椅上,抿緊著他的小口,圓睜著一雙秀眼,仿佛性急要媽拿糖給他吃,多活靈的神情!但在他右肩空白上分明題著這幾行小字:“我的小彼得,你在時我沒福見你,但你這可愛的遺影應該可以伴我終身了。”老老是新長上幾根看得見的上唇須在他那件常穿的緞褂里欠身坐著,嚴正在他的眼內,和藹在他的口頷間。
讓我來看。有一天我邀他吃飯,他來電說病了不能來,順便在電話中他說起我的彼得。(在襁褓時的彼得,叔和在柏林也曾見過。)他說我那篇悼兒文做得不壞;有人素來看不起我的筆墨的,他說,這回也相當的贊許了。我此時還分明記得他那天通電時著了寒發沙的嗓音!我當時回他說多謝你們夸獎,但我卻覺得凄慘因為我同時不能忘記那篇文字的代價,是我自己的愛兒。過了幾天適之來說“老老病了,并且他那病相不好,方才我去看他,他說適之我的日子已經是可數的了”。他那時住在皮宗石家里。我最后見他的一次,他已在醫院里。他那神色真是不好,我出來就對人講,他的病中醫叫做濕瘟,并且我分明認得它,他那眼內的鈍光,面上的澀色,一年前我那表兄沈叔薇彌留時我曾經見過——可怕的認識,這侵蝕生命的病征。可憐少鰥的老老,這時候病榻前竟沒有溫存的看護;我與他說笑:“至少在病苦中有妻子畢竟強似沒妻子,老老,你不懊喪續弦不及早嗎?”那天我喂了他一餐,他實在是動彈不得;但我向他道別的時候,我真為他那無告的情形不忍。(在客地的單身朋友們,這是一個切題的教訓,快些成家,不要過于挑剔了吧:你放平在病榻上時才知道沒有妻子的悲慘!——到那時,比如叔和,可就太晚了。)
叔和沒了。但為你,叔和,我卻不曾掉淚。這年頭也不知怎的,笑自難得,哭也不得容易。你的死當然是我們的悲痛,但轉念這世上慘淡的生活其實是無可沾戀,趁早隱了去,誰說一定不是可羨慕的幸運?況且近年來我已經見慣了死,我再也不覺著它的可怕。可怕是這煩囂的塵世:蛇蝎在我們的腳下,鬼祟在市街上,霹靂在我們的頭頂,惡夢在我們的周遭。在這偉大的迷陣中,最難得的是遺忘;只有在簡短的遺忘時我們才有機會恢復呼吸的自由與心神的愉快。誰說死不就是個悠久的遺忘的境界?誰說墓窟不就是真解放的進門?
但是隨你怎樣看法,這生死間的隔絕,終究是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死去的不能復活,活著的不能到墳墓的那一邊去探望。到絕海里去探險我們得合伙,在大漠里游行我們得結伴;我們到世上來做人,歸根說,還不只是惴惴的來尋訪幾個可以共患難的朋友,這人生有時比絕海更兇險,比大漠更荒涼,要不是這點子友誼的同情我第一個就不敢向前邁步了。叔和真是我們的一個。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和,“頂好說話的老老”;但他每當論事,卻又絕對的不茍同,他的議論,在他起勁時,就比如山壑間雨后的亂泉,石塊壓不住它,蔓草掩不住它。誰不記得他那永遠帶傷風的嗓音,他那永遠不平衡的肩背,他那怪樣的激昂的神情?通伯在他那篇《劉叔和》里說起當初在海外老老與傅孟真的豪辯,有時竟連“吶吶不多言”的他,也“免不了加入他們的戰隊”。這三位衣常敝,履無不穿的“大賢”在倫敦東南隅的陋巷,點煤氣油燈的斗室里,真不知有多少次借光柏拉圖與盧騷與斯賓塞的迷力,欺騙他們告空虛的腸胃——至少在這一點他們三位是一致同意的!但通伯卻忘了告訴我們他自己每回加入戰團時的特別情態,我想我應得替他補白。我方才用亂泉比老老,但我應得說他是一竄野火,焰頭是斜著去的;傅孟真,不用說,更是一竄野火,更猖獗,焰頭是斜著來的;這一去一來就發生了不得開交的沖突。在他們最不得開交時劈頭下去了一瓢冷水,雨竄野火都吃了驚,暫時翳了回去。那一瓢冷水就是通伯;他是出名澆冷水的圣手。
阿,那些過去的日子!枕上的夢痕,秋霧里的遠山。我此時又想起初渡太平洋與大西洋時的情景了。我與叔和同船到美國,那時還不熟;后來同在紐約一年差不多每天會面的,但最不可忘的是我與他同渡大西洋的日子。那時我正迷上尼采開口就是那一套沾血腥的字句。
我仿佛跟著查拉圖斯脫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清氣在我的肺里,雜色的人生橫亙在我的眼下。船過必司該海灣的那天,天時驟然起了變化:巖片似的黑云一層層累疊在船的頭頂,不漏一絲天光,海也整個翻了,這里一座高山,那邊一個深谷,上騰的浪尖與下垂的云爪相互的糾拿著;風是從船的側面來的,夾著錢梗似粗的暴雨,船身左右側的傾欹著。這時候我與叔和在水發的甲板上往來的走——那里是走,簡直是滾,多強烈的震動!霎時間雷電也來了,鐵青的云板里飛舞著萬道金蛇。濤響與雷聲震成了一片喧闐,大西洋險惡的威嚴在這風暴中盡情的披露了“人生”,我當時指給叔和說,“有時還不止這兇險,我們有膽量進去嗎?”那天的情景益發激動了我們的談興,從風起直到風定,從下午直到深夜,我分明記得,我們倆在沉酣的論辯中遺忘了一切。
今天國內的狀況不又是一幅大西洋的天變?我們有膽量進去嗎?難得是少數能共患難的旅伴;叔和,你是我們的一個,如何你等不得浪靜就與我們永別了?叔和,說他的體氣,早就是一個弱者;但如其一個不堅強的體殼可以包容一團堅強的精神,叔和就是一個例。叔和生前沒有仇人,他不能有仇人;但他自有他不能容忍的對象:他恨混淆的思想,他恨腌臜的人事。他不輕易斗爭;但等他認定了對敵出手時,他是最后回頭的一個。叔和,我今天又上了風雨中的甲板,我不能不悼惜我侶伴的空位!
十月十五日
憶淑敏
◎冰心
不成問題的病,將一個精神軀殼兩不感痛苦的我,閉置在寂然的空谷里。沒有呻吟和憂慮,使我稍顧到我自己,整天的光陰,只有消磨在隱幾和看山中了。
一百五十天的看山,直看到不成圖畫。一春的聽鳥語,直聽到不成音樂。明月清風,都成了家常便飯。淡了世情的人,要逃出世外;而淡到了“世外的情”的人,便當如何?
此時的我,恰如站在洞口,望著黏天的海波,胸懷與這浩蕩深闊的海天俱化,迷茫中悅然自驚。自己竟不知這久久的凝神,使心思濾到這般的空虛。是個“人”就當有“人事”。這空虛的心懷,是仙鬼之間的景況!沒有一些“人事”來鎮壓住這飄弱的軀殼,這汪洋的海波,要欣然的卷上來,挾帶我到青碧萬丈的淵底去。
連忙回轉,我看見了一層層圓穹的洞府,一圈比一圈小的重疊到無盡。這一圈圈的深刻之痕,回顧處有的使我喜歡,有的使我酸楚……
何其無味?單調的環境,悠閑的白日,使我的心思一天一天的沉潛內斂,除卻回憶,沒有別的念頭,幸而還是歡樂時多,酸楚時少。——但我憶起淑敏時卻是例外!
中學時代的情緒,如鳥試翼,如花初開,覺得友誼是無上的快樂。淑敏和我,就是那時相識的,——雖然我們并不是最好的朋友。
頭一次見她,是在音樂教室里,一個同學拉著我到她面前去,一面說:“你是瑞的朋友,她也是瑞的朋友,你們是聯友呵!”那時我也靦腆,她也忸怩,只含糊說了幾句話。
此后花間草場上的散步,自然不止一次,也沒有什么很深刻的回憶。只有一回,她有一件規勸我的事,又不肯當面說。拉我出去走走,卻塞了一張紙,在我手里。我到課室里展開看,悚然驚感,從此我視她為畏友。這是她的一端隱德,但可憐這事,現在只有抱病的我知道了!
我們并不是晨夕相隨的,一切都極其模糊。最清晰的就是去年的事。自中學別后的第五年,我們又在大學里相見。功課不同,在一處的時候自然少了,看友情一天比一天淡的我,也竟不曾勻出工夫去找她。有一次在圖書室里,一個同學笑對我說,“我們問淑敏‘你和婉瑩怎樣了。’她搖頭笑道‘罷,罷,我不敢惹她大學生!’”我聽后也笑了,只覺得她很稚氣。——第二天又在圖書室里,她在看報,我正找一張紙找不著,我問說:“對不起,淑敏,看見我的一張紙沒有?”她抬頭笑了,說:“沒有。”我說:“你把報紙拿起來,也許壓在底下。”她拿起報紙來,果然發現了那張紙。我明知不是她藏起來的,卻故意說:“一定是你藏起來的,叫我好找!”——這是我們在大學里,除了招呼匆匆以外的第一次也是最末次的談話。
因著她說“不敢惹大學生”一句話,我恐我的神情里,含有可使她覺得隔膜的去處。然而時間畢竟如逝水,童心一去不可回,我雖然努力歡笑,情景已不似從前了。默默對坐了一會,我心里盡著回想五年前無猜憨稚的光陰。圖書室里不許說話,我也不想說話,心中忽忽的充滿了熱情消失的悲哀!
有一天從男校回到女校來,門前遇見運,我問她到那里去,她說:“到預王府看淑敏去。”我驚道:“她病了么?——替我問她好。”我想一災二病是人所常有的,并沒有將這事放在心里。
第二天在男校的女生休息室里,一位同學愴然的告訴我說:“淑敏死了!”我忽然起了寒噤,走到窗前,外望天空如墨,我默然……
她的一生,在我眼里的,只是這些事了!
許多同學哭了,我卻未曾流下一滴淚。我也不曾去送葬,從同仁醫院歸來的路上,遇有了許多送葬回來,低頭嘆息的同學,我也不覺得慚愧;雖然我忍心以送她的時間,去察驗我自己無病的雙眼。
和她只相處一年的同學,還為她作了祭文,僅僅知道她名字的同學,也為她哀悼。然而我不曾為她寫一個字!
我坦然,我沒有對不起她,我準知道我們的友情有沉摯的再現之一瞥。我知道在她剛剛離世之時,心中忙亂昏忽的我,如有什么文字,文字未必是從我心中寫出來的。那文字只是遮掩生者的耳目,并非是對死者的哀慕。
我由著她去,非等到我心中潛藏的舊誼,重新將她推現到我眼前時,我決不想寫關于她的一個字。
今天便是那時候了!淑敏是個好女兒,好學生,是我眼中心中的一個很可愛的人。雖然我知道她并不比別人真切,我卻曉得她如不死,她的家庭,學校,社會,都要受她很大的影響。她死了,這三方面是傾折了一根石柱——我信我對她不能有更高的贊美了。
近來因著病,常常想到“病”的第二步。我想淑敏在“死”的屏風后,是止水般的不起什么,而她的“死”卻貽留她的友人以一瞥間一瞥間的心潮動蕩。然而——大家也是如此,這一動蕩也如水之波動,是互相傳遞的……
這是她死后一年,我心中舊誼的第一次再現,我忠實的寫下來。青山是寂靜,松林是蔥綠,陽光沒入云里,和她去年的死日一樣的陰郁,我信這是追悼她的最適宜最清潔的環境。病余的弱腕,不停的為情緒支使了兩點鐘。去年的淚,今日才流。假如天上人間的她和我,相知之深,仍如十五六歲的兒童時代,這篇一年后的追思文字,我信她要懇摯的,含淚的接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