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瑩的淚珠
老師放下夾在指縫間的木制長桿蘸水筆,合上一本很厚很長的登記簿,站起來說:“你等等,我就來。”我就坐在一張椅子上等待,總是止不住她出去干什么的猜想。過了一陣兒她回來了,情緒有些亢奮也有點激動,一坐到她的椅子上就說:“我去找校長了……”我明白了她的去處,似乎驗證了我剛才的幾種猜想中的一種,心里也怦然動了一下,她沒有談她找校長說了什么,也沒有說校長給她說了什么。她現在雙手扶在桌沿上低垂著眼,久久不說一句話。她輕輕舒了一口氣,揚起頭來時我就發現,亢奮的情緒已經隱退,溫柔嫵媚的氣色漸漸回歸到眼角和眉宇里來了,似乎有一縷淡淡的無能為力的無奈。
她又輕輕舒了口氣,拉開抽屜取出一本公文本在桌子上翻開,從筆筒里抽出那支木桿蘸水筆,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后又停下手,問:“你家里就再想不下辦法了?”我看著那雙帶著憂郁氣色的眼睛,忽然聯想到姐姐的眼神。這種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著的心平靜下來,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靈魂得到撫慰,足以使人沉靜地忍受痛苦和劫難而不至于沉淪。我突然意識到因為我的休學致使她心情不好這個最簡單的推理。而在校長班主任和她中間,她恰好是最不應該產生這種心情的。她是教務處的一位年輕職員,平時就是在教務處做些抄抄寫寫的事,在黑板上寫一些諸如打掃衛生的通知之類的事,我和她幾乎沒有說過話,甚至至今也記不住她的姓名。我便說:“老師,沒關系。休學一年沒啥關系,我年齡小。”她說:“白白耽擱一年多可惜!”隨之又換了一種口吻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也認得你。每個班前三名的學生我都認識。”我的心情突然灰暗起來而沒有再開口。
她終于落筆填寫了公文函,取出公章在下方蓋了,又在切割線上蓋上一枚合縫印章,吱吱吱撕下并不交給我,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我的休學申請書抹上糨糊后貼在公文存根上。她做完這一切才重新拿起休學證書交給我說:“裝好。明年復學時拿著來找我。”我把那張硬質紙印制的休學證書折疊了兩番裝進口袋。她從桌子那邊繞過來,又從我的口袋里掏出來塞進我的書包里,說:“明年這陣兒你一定要來復學。”
我向她深深地鞠了躬就走出門去。我聽到背后咣當一聲閉門的聲音,同時也聽到一聲“等等”。她攏了攏齊肩的整齊的頭發朝我走來,和我并排在廊檐下的臺階上走著,兩只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走過一個又一個窗戶,走過一個又一個教室的前門和后門,校園里和教室里出出進進著男女同學,有的忙著去注冊去交費,有的已經抱著一摞摞新課本新作業本走進教室,還有從校門口剛剛進來的背著被卷饃袋的遲來者。我忽然心情很不好受,在爭取得到了休學證后心勁松了嗎?我很不愿意看見同班同學的熟悉的臉孔,便低了頭匆匆走起來,憑感覺可以知道她也加快了腳步,幾乎和我同時走出學校大門。
學校門口又擁來一撥偏遠地區的學生,熟悉的同學便連連問我:“你來得早!報過名了吧?”我含糊地笑笑就走過去了,想盡快遠離正在迎接新學期的洋溢著歡躍氣浪的學校大門。她又喊了一聲“等等”。我停住腳步。她走過來拍了拍我的書包:“甭把休學證弄丟了。”我點點頭。她這時才有一句安慰我的話:“我同意你的打算,休學一年不要緊,你年齡小。”
我抬頭看她,猛然看見那雙眼睫毛很長的眼眶里溢出淚水來,像雨霧中正在漲溢的湖水,淚珠在眼里打著旋兒,晶瑩透亮。我迅即垂下頭避開目光。要是再在她的眼睛里多駐留一秒,我肯定就會號啕大哭。我低著頭咬著嘴唇,腳下盲目地撥弄著一塊碎瓦片來抑制情緒,感覺到有一股熱辣辣的酸流從鼻腔倒灌進喉嚨里去。我后來的整個生命歷程中發生過多少這種酸水倒流的事,而倒流的渠道卻是從十四歲剛來到的這個生命年輪上第一次疏通的。第一次疏通的倒流的酸水的渠道肯定狹窄,承受不下那么多的酸水,因而還是有一小股從眼睛里冒出來,模糊了雙眼,順手就用袖頭揩掉了。我終于揚起頭鼓起勁兒說:“老師……我走咧……”
她的手輕輕搭上我的肩頭:“記住,明年的今天來報到復學。”
我看見兩滴晶瑩的淚珠從眼睫毛上滑落下來,掉在臉鼻之間的谷地上,緩緩流過一段就在鼻翼兩邊掛住。我再一次虔誠地深深鞠躬,然后就轉過身走掉了。